二
雖說還沒到約定的時辰,安明還是親自到了金琳園的正門等候素未謀面的鎮妖司官員。他已向身後肥碩如豬的常總管仔細確認過,金琳園在最近的幾個月裏,的確有下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不過目前也就四人彷彿人間蒸發,常總管也明確表示他們不是犯了錯被安家處理掉的。家財不計其數的安家從來不在意下人的死活,常總管只當是他們因主子脾性極差,怕死便偷偷逃走了。也是安明問起,常總管才想起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這讓安明稍稍寬心。
按律,安家手裏都是有下人們的賣身契,如何處理僕人朝廷都無權干涉。更何況這四個人的消失也與安家無關,想來那什麼鎮妖司只是來走個過場,也不敢為難安家。
雙方都不過是那位年輕國主與朝中權貴集團用來博弈的棋子罷了。
金琳園所在的整條街都是安家的產業,品秩再低的官員來往此間,也至少都雇馬車撐撐面子,平日裏更是都不見一個路過的普通百姓。就是在這條上京城裏最金貴的長街上,有個人影正遠遠地朝金琳園的方向走來。
安明自然能想到出現在此的人必定不尋常,當下沒有一絲懈怠,緊緊地打量起那個越來越近的青年。只見那青年穿着水藍色的長袍,衣襟和袖管上綉淡金色的花紋,足蹬皂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上半張面龐覆著的金色麒麟面具,以安明刁鑽的眼力和不凡的閱歷,一眼竟分辨不出這般的做工乃哪家作坊所出的精品。
這青年面具下那半張露出的俊臉上儘是恬淡的笑意,再加上他平穩的步伐,頎長的身姿,安明立刻察覺到此人氣場不凡。
名不見經傳的鎮妖司,竟然還藏着這等人物。看來國主蕭凌派此人前來,是打算給安家一個下馬威了。
不錯,安明已經可以確信,此人必是今日要拜訪金琳園的鎮妖司官員。對方如此年輕,他作為安家長子,自然不能在氣場上被壓下去。先客套寒暄一番,暗中讓廚房再給稍後的大宴上加上一道龍魚,悄悄地驚艷一下對方,然後……
然後安明就眼睜睜地看着那青年徑直從他面前走過,目不斜視,都沒瞄一眼金琳園這富貴大氣的牌匾和威武霸氣的石獅子。
“……”安明張了張嘴,一時陷入了自我懷疑。
這怎麼能不是呢?
同樣因過於豐富的內心戲而感到羞恥的常總管大惱,低聲罵了句:“晦氣!”
誰知那戴着麒麟面具的青年竟是聽見了,他停下腳步,回過頭,湊上前來,伸手朝石獅子摸了摸,反覆確認了下手感。似乎心中篤定,他朝着聲音來源的方向詢問道:“請問,這裏可是安國公府邸?”
安明這才第一次清晰地看見對方的面容,透過面具的眼洞,他看見了一雙冰藍色的朦朧眼睛,有光卻無神。
此人竟是看不清事物的。
“原來是個瞎子,怪不得路都找不到。”常總管譏笑了一聲。
安明瞄了胖球總管一眼,對着來人禮貌地問候道:“閣下是?”
青年取出腰間的青玉,向安明展示道:“在下蕭煜,麒麟真人座下,鎮妖司常侍之一。授意前來調查人口失蹤一事。”
安明心中暗道一聲果然,看見玉佩上雕刻的麒麟圖案后,心頭更是一跳。
北遼國主蕭氏一脈,皆銀髮冰眸,自古如此,乃神州皆知之事。只可惜蕭氏一脈香火凋零,這也與歷來國主只納一位女子為後,再無其他嬪妃有關。當今北遼,蕭氏一脈只有國主蕭凌和公主蕭楚漣,再無第三個銀髮冰眸之人。
安明再次認真打量了一番蕭煜,姓蕭,冰藍色的眼睛,若不是這蕭煜有着一頭烏黑的束髮,他幾乎要認為此人乃蕭氏皇族之人了。
多半是眼疾的緣故,讓他這雙眼睛產生了病變成了這副樣子,不過這些都不是安明在意的。
“沒想到鎮妖司竟只派蕭公子獨身前來,想必蕭公子必是能力出眾。”安明嘴上說著客套話,心裏卻是確信那鎮妖司對他們安家確實不上心,竟然派了個目盲之人過來。
“我乃安明,安家長子。家父命我好生招待貴客,蕭公子快請進,我已命人備好酒宴,公務咱們可晚些再談。
蕭煜露出了一個略顯無奈的笑容,說道:“鎮妖司常侍皆是兩兩成組,可在下的這位搭檔性子有些跳脫,一如往常就拋開在下先行出發了……故缺了人認路,險些與貴府錯過。”
安明一愣,和常總管確認過眼神,乾笑道:“蕭公子莫非是在說笑?安家的金琳園雖比不得皇宮戒備森嚴,但這些年來也養了不少高手看家護園,連一隻鳥都難飛進來……”
府門大開,迎面而來的就是用金玉鋪就的堂路,直通向金琳園深處。可惜蕭煜看不清眼前事物,安明未能從他面具下的半張臉上看出任何情緒波動。而且令他感到驚奇的是,明明此人目盲,卻根本不需要他人攙扶或拄拐探路,跨過門檻的動作沒有一絲猶疑。
“不知蕭公子可有什麼忌口偏好,大可提出來,讓廚子重做不過是一句話。”
“蕭公子閑庭信步不似常人,然凡事總有萬一,不如我命人替公子準備一副手杖?”
……
“安公子……”
正當安明在側旁溫聲提醒,試圖增加對方好感之時,蕭煜忽然停步轉身。
“安公子似乎,並未從郡公那兒得知鎮妖司今日前來調查的原因。”
蕭煜含笑站在原地,他那張金色的麒麟面具在陽光下映出冷光,朦朧的冰藍眼瞳似乎能攝人心魄,讓安明內心莫名一寒。
“不過是兩三僕人逃逸,我安家並不在意,蕭公子何須如此?況且安家與京城多數家族交好,即便府中出了些小事,巡捕司都還未出動,也輪不到鎮妖司來管吧?”安明頂着蕭煜陡然變化的氣場,聲音拔高,有些不客氣地說道。
見對方平靜地聽着,他又湊到蕭煜耳邊,小聲說著:
“蕭公子,各為其主,你替國主做事,我安家也不過是權貴的棋子,雙方做個樣子便好,井水不犯河水……”
蕭煜眨了下無神的眼睛,輕笑一聲,重新將象徵身份的玉佩提到安明面前,慢慢說道:“安公子果然不了解鎮妖司。帝師麒麟真人有令,若有妖禍亂一方,上至相國,下至百姓,但凡涉事者,鎮妖司皆可隨意調查,違令不遵者,以謀逆罪論處……”
看着玉佩上雕刻的精美麒麟圖案,安明獃滯了片刻,隨即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開始蔓延。他面色一白,與帝師作對,北遼還沒哪個家族有這個膽子。朝堂之上門閥士族的統治代代交替,而帝師麒麟真人這個稱號,卻是從北遼久遠的過去一直傳承了下來。儘管很少有人見過帝師真容,也不知道這個稱號在多少代人身上走過,但建在天柱山頂的上陽觀,始終凌駕在北遼世代百姓之上,包括蕭氏皇族。目前最可靠的一個傳聞,便是麒麟真人,源自於神鬼仙妖共存的洪荒時代,甚至還要比炎黃之名還要古老。
上陽觀,很可能是仙人所留。
安明硬着頭皮說道:“妖?蕭公子真會開玩笑。那種東西不是早在大秦一統之時全部被驅逐出神州了么?帝師與蕭氏皇族親近,若國主要動安家,以這種莫須有的罪名,朝中不會有人認同……”
蕭煜收起玉佩,笑道:“聽安公子的語氣,似乎,也察覺到了這金琳園中,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件……”
安明一甩袖袍,冷淡地說道:“我不懂閣下在說什麼,常偉,送客!”
常總管在聽到二人對話的開始就再也不敢小覷這位來路不明的年輕人,聽到自家少爺要他攆人了,老油條當即欲哭無淚。
這姓蕭的年輕人明顯惹不起,自家少爺也得罪不起。
這時,蕭煜平淡的聲音幽幽響起:“安公子,在下自認為,在鎮妖司一眾常侍里,算得上好說話的。在下無意為難安家,只希望能允許在下四處看看。若今日就這般離去,改日上門的,興許便不會與安公子這般好言相說了。”
安明嘴角抽搐,稍作平息后,還是朝蕭煜拱了拱手,不管他是否能看見,說道:“方才安某衝動了,若有得罪閣下的地方,望閣下海涵。既然閣下秉公辦事,安某不加阻攔,金琳園除了后宅女眷住處,閣下可隨意調查。安某還有些急事,便讓管家作陪,閣下有任何要求都可向常偉提。安某告退。”
安明說完便甩袖大步離去,也不知是否聽見蕭煜那句輕飄飄的“多謝”。待安明消失在視線之內,常總管立刻訕笑着湊上前,說道:“蕭大人……”
蕭煜扶了扶面具,朝四周“看”了一圈,笑道:“常總管不必緊張,畢竟在下只是一介常侍,不是辦案的巡捕,沒有問罪的意思,只需回答在下幾個問題即可。”
“大人請講,小的必知無不言。”常總管低下頭。
“常總管在金琳園呆了有多久了?”
“回大人,金琳園建成起小的便做了總管,已有五年了。”
“喔,那還真是挺久的了……”
“常總管平日裏可得注意飲食……”
……
蕭煜前前後後十七八個問題,皆是提及了瑣碎小事,且互相毫無聯繫,把常總管問得一頭霧水。他尋思不是來調查人口失蹤的么,措辭他都準備好了,人家怎的就是不問?
“說起來,案牘記載,安郡公乃平民出身,八年前,還是上京城外的一普通農戶。常總管,這是真是假?”
蕭煜這冷不丁的問題讓常總管瞬間清醒,他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眼,蠕動肥胖的身體擠到蕭煜面前,小聲說道:“蕭大人,您是第一次來金琳園,小的提醒您一句,可得記着千萬不要在郡公面前提起這個。前年郡公新納的一房寵妾,因為飯後談笑只說了一句相關的話,就被郡公吊起來用鞭子活活抽死了……”
“原來如此。”蕭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道,“在下還聽說,如今安家的大夫人,並非郡公原配?”
常總管額頭是的冷汗瞬間就下來了,這等主人家的八卦私事豈是他能隨意透露的?他抬起頭,面色煞白,說道:“蕭大人,您確定是來除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