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8. 番外二 謝芷蘭篇
1978年9月1日,謝芷蘭正在家裏收拾行李,她考進了京市理工大學材料專業的研究生,準備搬到宿捨去住。對於即將到來的校園生活,她還有些期待。
何姐拿了一床新的被單被套過來,“我前兩天去東風市場給你挑的,都過水了,你過去直接換上就行,這個天帶一床小棉被就好,等天冷了,你再回來拿一床。”
謝芷蘭接了過來,樣式是淺紅和白色相間的格子,摸着還挺舒服,像是純棉的,“謝謝何姨。”
何姐笑笑:“我剛燉了冬瓜排骨湯,吃了午飯再去吧?咱們離得近,用不着去那麼早。”
謝芷蘭笑道:“還是早點去吧,和同學們熟悉一下也好!”
何姐點頭,“你說的對,要一起生活三年呢,芷蘭,你要是在學校里住得不習慣,就回來住。學校里的伙食,也不知道怎麼樣,要是不合口味,你就和我說,我給你送飯去。”
謝芷蘭有些好笑地道:“何姨,不用,我沒那麼嬌氣。”
何姐剛想說她以前多挑啊,想想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芷蘭在西北生活的幾年,也是什麼累活都做的。微微嘆了一口氣,摸着她的胳膊道:“咱們現在都在京市裡,你沒必要苦了自己。”
“我知道的,何姨,上學可不算苦。”謝芷蘭覺得,能夠重新到學校里上課,就像是一場美夢一樣。
倆人提着行李箱,從卧室里出來,就看到謝鏡清正在看報紙,謝芷蘭隨口問道:“爸,有什麼新聞嗎?”
謝鏡清指給她看道:“華越形勢比較緊張,那邊大規模驅趕華僑,我擔心這麼下去,你森哥那邊,又得出任務了。他這些年來,身上大大小小的傷不少。”他出事之前,林森經常和他大小腔,指着他鼻子罵都有過。
但是他一旦落難,也是這個侄子,擔負起了他和芷蘭的生活,前幾年,如果沒有林森在中間回緩,他能不能順利活到十年以後都難說。
更別說,他的小女兒平平安安地度過了那一段至暗的時期。
人都是將心比心的,雖然以前謝鏡清也很關心這個子侄,但是現在更是將他的事,事事放在心上。
謝芷蘭把報紙接過來看了一下,也有些擔憂。還是何姐道:“這事啊,咱們擔心也沒有用,森哥兒是國家的兵,看國家怎麼安排吧!”
又和謝鏡清道:“今天芷蘭去學校報道呢,我們一起去送一送?”
謝鏡清立即站了起來,“是該去送一送!”
謝芷蘭拉住了倆人道:“不用,我都三十五的人了,還要父母送着去上學嗎?叫同學看到都怪不好意思的。”
謝鏡清笑道:“一起去吧,今年是國家恢復招收研究生的第一年,我也想看一下現在學生的生活狀況。”
路上謝鏡清和女兒道:“你這幾年全脫產學習,要是錢上面有不趁手的時候,要和爸爸說,”頓了一下又道:“你陪爸爸吃了很多苦,爸爸希望你後面的人生能夠平順一點。”
謝芷蘭給他說得眼眸微濕,在爸爸下放之前,她和爸爸少有這樣說心裏話的時候,大部分的時間裏他都是忙着工作,小部分的時間裏,他在她的生活里扮演的也是嚴父的角色。
“爸,你放心,我知道的。”
一個小時后,三個人就到了京市理工大學。
領了入學材料,就由師姐帶着去了宿舍。宿舍是四人一間,謝芷蘭到的時候,宿舍里已經有兩位同學在,年齡都不小,1966年之前上大學的人,今年怎麼都有32歲了,謝芷蘭這年紀,在同學們中間尚不算大。
兩位同學一個叫李若,一個叫王素秋,都已經有孩子了。得知謝芷蘭還未婚,李若笑道:“那你可比我們好,沒有家小的拖累。”
旁邊不知是她婆婆,還是母親,微微皺眉道:“這個年紀還不結婚,家裏人急壞了吧?姑娘,我家還有一個侄子剛剛沒了媳婦兒,我給你們介紹介紹?”
謝芷蘭微微笑着,沒有說話,倒是何姐聽了這話,立即就有些不高興地道:“這事就不勞大姐你操心了,我們家的女兒,我們自己都不着急,外人急什麼?她爸也不愁沒有子孫養老送終的,她結不結婚,我們家還真沒當回事兒。”
先前開腔的嬸子,立即面紅耳赤,望着何姐,喃喃道:“你家這也,這也……”半天沒有找出合適的詞來。
李若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何姐道:“阿姨,對不住,我婆婆就是老式的想法,沒有惡意,您別往心裏去。”
何姐可不慣着她,“沒有惡意,開口就給人家沒結婚的姑娘,說一個鰥夫,怎麼好意思的?”
李若婆婆見這人這樣強勢,氣勢上不覺就落了下風,輕聲道:“大姐,你真別介意,我看這姑娘長得好,又有學問,就想給我侄兒介紹介紹,真沒別的意思。”
何姐沒接她的話,而是問道:“你侄兒什麼條件,什麼程度的文化水平?多大年紀?”
那人忙高興地道:“高中畢業,在我們那的水利局裏當工人,單位待遇可好了,今年36歲,有個孩子,但是我嫂子給帶,以後不會影響小倆口生活。”
何姐點點頭,“我老家也有個侄女兒,守寡帶着兩個小的,小的以後也可以跟着爺爺奶奶過日子,今年38歲,樣貌好得很呢,我看你家這侄兒就不錯,不如你介紹介紹?”
李若婆婆一時啞口,半晌才道:“這……這不好吧,這各自都帶着娃,日子怎麼能過到一塊去呢?”
見何姐臉色不好,又忙描補道:“這媒,我還真不好做,不然我嫂子得罵我缺心眼子。”
何姐好笑道:“我看你心眼子可一點也不少,逮到一個未婚的女研究生,就想給自己侄兒介紹,你也不看你侄兒夠不夠得上。”何姐對上這人一臉的算計,心裏就有些來氣,不說她家芷蘭的家庭,就是芷蘭本身,也是多好多優秀的姑娘啊,不就沒結婚嗎,隨便什麼人張口就來埋汰人。
兩方鬧到這程度,李若只好和謝芷蘭道:“謝同學,真是對不住,還請你勸勸。”
芷蘭“哦”了一聲,轉身和何姐道:“媽,別吵了,人家說歸說,左右和我沒什麼關係。”何姨這時候在吵架,謝芷蘭不想在外人跟前,墮了何姨的氣勢,就喊了一聲“媽”。
這聲“媽”,倒把何姐喊懵了,怔怔地看着芷蘭,又轉頭看謝鏡清,見他微微笑着望着她,才反應過來,剛才自己沒聽錯。
臨走的時候,何姐叮囑謝芷蘭道:“伙食要是不好,就和我說,我有的是時間,可以給你送飯,要是住不慣,咱們就回家住。”她第一天就和芷蘭室友的婆婆吵架,怕人家以後給芷蘭穿小鞋。
但是何姐卻是一點都不後悔的,再來一次,她還是會給李若的婆婆沒臉。
謝芷蘭微微笑道:“知道了,您和爸不用擔心,要是住不慣,我就回家去。”
謝鏡清也和女兒道:“剛才的話,你不要放心上,我們尊重你的想法,你按照你的意願來生活就好。”謝鏡清自認自己在婚姻上,沒有給女兒做出好榜樣,對於女兒的選擇,也沒有置喙的餘地。
謝芷蘭輕輕點頭,這還是父親第一次和她說,他的態度。她三十五未嫁,確實是一件很招眼的事,但是她這輩子確實沒有成家的想法。
就是想不到,她都逃到學校里來,還能遇到這種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的。
從芷蘭的宿舍樓出來,何姐就忍不住哭了。
謝鏡清拍了拍她的背,“何姐,這些年辛苦你了。”
“鏡清,你怎麼說這話,老太太和老首長都對我有恩,再說,誰進城當個保姆,還撈了個研究生當女兒?是我的福氣。”又有些擔憂地道:“我今天就這麼和人家吵架,會不會讓芷蘭難做啊?”
謝鏡清搖搖頭,寬慰她道:“芷蘭的性格,要是不想讓你說,當時就開口了。沒事,就是個學習的地方,她要是實在住不慣,回家住也行。我們回去吧?”
“哎,好!”
此時,三樓的研究生宿舍樓里,謝芷蘭已經利落地整理好了床鋪,把帶來的幾件衣服也都放在了柜子裏,背着綠色帆布包,就準備去圖書館。
李若望着她的背影,和另一位女同學道:“謝同學好像不是很喜歡和人來往。”
王素秋笑道:“可能是剛來,大家還不熟悉。”她是能理解謝芷蘭的,她們這些人都耽誤了好幾年,現在僥倖考上了十年以後的第一屆研究生,自然該是爭分奪秒地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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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年末,即將要放寒假,謝芷蘭每天早出晚歸,宅在實驗室或者圖書館裏做實驗、查資料寫論文。
12月31日的晚上,她剛回宿舍,管理員就遞給她一封信,“謝同學,今天你媽媽來找你,等了你好一會兒,沒找到你人,就留了封信走了。”
謝芷蘭還疑惑何姨找她幹什麼?等看到信封上的字跡,就知道自己想錯了,來找她的,確實是她的媽媽。
三兩下把信拆開,大概看了一眼,說想接她過去過元旦,明天還會來,讓她空出一天時間來。
謝芷蘭凝神想了一下,她和媽媽確實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但是對於去媽媽那裏,她並不是很樂意,媽媽現在和程攸寧在一塊兒住着。
程攸寧當初協助調查工作組,將蔣帆一家送進監獄以後,意外發現自己有了身孕,最後還是將這個孩子生了下來。
在謝芷蘭看來,程攸寧是將這個孩子當成了籌碼的,日後就算蔣帆出來,也不能拿她怎麼樣。這樣狗咬狗的事,她媽媽卻摻和在裏頭,幫着程攸寧照顧這個孩子。
謝芷蘭已經分不清,自己心裏是失望,還是絕望。
她進宿舍的時候,大家已經都洗漱好,躺倒被窩裏了,王素秋看到她回來,和她道:“芷蘭,我傍晚幫你打了熱水,你也快洗洗睡吧!”
謝芷蘭道了謝,整個宿舍,她就和王素秋關係好些,和另兩位室友,一直都有些隔閡。這件事,如果放在她讀大學的時候,可能會覺得有些彆扭和不自在,但是發生在35歲的謝芷蘭身上,已然不會在她的心理上起任何波瀾。
她現在就想着,好好享受研究生三年的求學生涯。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宿管阿姨來敲她們宿舍門,說她媽媽在樓下等她。
謝芷蘭從被窩裏爬起來,發現外面已然白茫茫一片,昨晚下雪了。越發奇怪,媽媽怎麼會在這樣的天氣里,找到學校來?
等到從媽媽口裏得知,程攸寧竟然留了一封信就出國去了,謝芷蘭已然整個人都是木楞的。跟着母親,去了她的住處。
住處是母親後來申請的單位的房子,一室一廳,隔成了兩個房間,家裏還有一個嬸子在幫忙照顧一歲多的小嬰孩,看到她們回來,立即抱着孩子上前道:“慧芳,你可算回來了,我還急着去家裏做早飯呢!”
都慧芳忙道了謝,把孩子接了過來,一歲多的小孩,已經會喊“奶奶”,看到都慧芳眼淚也停了,臉上掛了笑意,一雙大眼睛好奇地瞅着謝芷蘭。
謝芷蘭環顧了下兩間房子,都是小孩子的用品,尿片、口水巾、換洗的小衣服,桌子上擺放着兩罐奶粉和一個奶瓶,東西樣樣都算精細,微微皺眉道:“程攸寧走了,這個孩子是扔給你了嗎?”
都慧芳嘆道:“我倒是想養,就是我也這個年紀了,平時還要上班……”
謝芷蘭打斷了她,“程家人死絕了嗎?還是說,你想讓我來養?”說出後半句話的時候,謝芷蘭自己都覺得,這個想法,真是有些不可思議。
都慧芳忙道:“芷蘭,我沒有這個想法,我是喊你來,幫忙想想法子的。”
謝芷蘭覺得很很搞笑,她媽竟然能為程攸寧做到這個地步,真是顯得她自己這個女兒像是多餘的一樣,冷酷地搖頭道:“我沒有什麼想法,你想怎麼做,是你自己的事,如果錢不夠,我身上還有二十塊錢。”
不待母親分說,謝芷蘭就把這二十塊錢掏了出來,放在桌子上。又接着道:“至於別的方面,恕我無能為力。”
都慧芳見她要走,忙把喊她來的意圖,明說了出來,“芷蘭,我們是想請你幫忙,但是不是要你的錢,而是想請你設法看看,能不能讓你爸養這個孩子?”生怕女兒拒絕,都慧芳把程攸寧的信拿了出來。
謝芷蘭大概看了一眼,前面一段都是程攸寧在說自己的苦衷,後面就開始說:“大姨,如果你這邊,無法照顧這個孩子,還請你設法讓表妹幫忙,讓她爸爸收養了這個孩子。我知道這件事有些強人所難,但是謝叔現在恢復了工作,家裏經濟和人手上都寬鬆,且我看芷蘭也沒有結婚的打算,或許謝叔也有意收養一個孩子……”
謝芷蘭看得腦仁都有點疼,她這個表姐也太會打算盤了。自己一身爛債擺不平,還想把她一家都牽進去,搶了她媽媽還不行,這是連她爸爸都要搶走?
問母親道:“她出國幹什麼去了?”
“和一個歸國的華僑結婚去了,我只知道倆人走得近,不知道攸寧這麼大的心,竟然把孩子扔下來就走了。你知道的,她爸媽現在日子也不好過,我想着你和你爸……”
謝芷蘭冷冷地和母親道:“媽,你不要忘記了,我爸還斷過一條腿。”
都慧芳眼神微閃,囁嚅道:“你媽媽我,也就這麼一房走得近的親戚了。”
“所以可以為了這一門親戚,連自己的丈夫和女兒也不要?”謝芷蘭不想再聊下去,扔下一句:“絕無可能!”就走了。
她倒沒有回學校,而是坐公交車回了趟家裏,和何姐說了這件荒謬的事,何姐寬慰她道:“你放心,這件事在我這裏,是絕對不會同意的,你爸那邊,除非你說,不然更不可能了。”
又問她道:“你怎麼起這麼早?早飯還沒吃吧?你爸剛出門,廚房裏還有兩個饅頭,我熱了拿給你吃。”
謝芷蘭望着何姨忙碌的背影,心裏漸漸平復了下來,過一會兒和何姐道:“何姨,我想出國待幾年。”
何姐剛熱好饅頭,把鍋蓋揭開,準備拿出來,聽了這話,都忘記了手裏的動作,任由熱氣氤氳在她臉上,好一會兒才問道:“去了還回來嗎?”
謝芷蘭笑道:“回來的。”
何姐也笑了,“那去看看也挺好的。”
1981年夏季,謝芷蘭碩士畢業,立即坐了飛機去米國繼續攻讀博士學位。
八十年代中期,她再回國的時候,就聽何姨告訴她,蔣帆已經出獄了,但是當年她媽媽無力獨自撫養那個孩子,交給了一對不能生育的同事撫養,那對同事聽說對孩子視如己出,但是早兩年舉家都移民了。
蔣帆出來以後,得知了消息,倒是沒有鬧,但是程家人卻先後出了意外,不是被樓上的花盆砸到了頭,就是出門被小汽車撞到了。
聽得謝芷蘭都覺得有些蹊蹺,“不會是蔣帆做的吧?”
何姐點頭,“大家都說是他,蔣帆可有些手段,現在生意做得很好,短短几年,就積攢了一副身家,現在又是投資電視劇,又是搞什麼商場的,我看啊,程攸寧除非一輩子不回國,不然可得吃頓苦頭。”
謝芷蘭道:“她這種人,完全沒有心的,什麼能傷到她?除非斷胳膊少條腿,才覺得痛吧?”
謝芷蘭不知道,她很快就一語成讖。
半個月後,新聞上報道了一則交通事故,大貨車撞到了一倆小汽車,車上的一對華僑夫妻都受到了重傷,可能終身殘疾。
而當事人,就是帶着丈夫榮歸故里的程攸寧。
聽說程攸寧在醫院醒來,得知自己殘疾了,把事情鬧得很大,找了很多媒體來,說是前夫找人設計的一出車禍,但是她無憑無據,新聞報紙也不會胡亂報道。:,m.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