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個點,公交車上的人不多,顧如怕漏了什麼重要信息,將原主的日記大致翻了下,除了家人、工作和交友,沈愛立寫的最多的是和前對象魏正的情感糾葛,兩人分手已一年,三個月前他受不了局勢,想偷渡去香港。
其實原主寄錢的時候,甚至都不清楚兩人這輩子還會不會再見面,至少在原主那短暫的一生中,她是再沒有見過這個人的。
顧如在南華醫院站下車,她知道原主家在南華醫院後面的家屬院裏,院子右邊有一棵兩人合抱的皂莢樹,左邊有一方六方形的水井,但是現在看着這麼多巷子,她不知道具體往哪條走下去。
問別人自己住了十多年的家在哪?會不會很奇怪?
“沈愛立!”顧如正糾結着,忽然聽到有女聲叫原主的名字,一回身就見到一男一女朝她走過來,親昵程度像是新婚不久的小夫妻,男的穿着綠軍裝,女的穿着藍白格子裙,女人近前來笑問道:“怎麼站在這裏,是東西太重了嗎?”
見對方一臉懵,笑道:“呀,沒認出我來,我是樊鐸勻的姐姐,這是我先生,”又朝着男的道:“快幫忙,這是鐸勻的同學,前面那條巷子第一個就是她們院子。”
顧如還沒反應過來,男人已經將她的行李提了起來,往前走了。
好了,這回她也不用糾結怎麼問路了。
“剛才一時沒認出來,樊姐姐幾時結婚的啊?”樊鐸勻這個名字,顧如並沒有印象,想着有可能是小學或中學的同學,就挑了一個比較安全的問題問。
樊多美一笑,臉上顯出一對小酒窩,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一把糖給顧如,“這個月,吶,吃顆糖甜甜嘴。”
顧如笑道:“謝謝樊姐,沾沾喜氣,姐夫是部隊裏的啊?”
“是,西北那邊的,我們過幾天就要過去。”
顧如羨慕了,這年頭最好的單位就是部隊了,由衷感嘆道:“真好!”
樊多美笑道:“以後有機會的話,你過來玩,回頭我安定了,把地址寄給你。”
“啊,那怎麼好意思?”
一直和樊多美夫婦道別,顧如都雲裏霧裏的,倒是知道她和樊鐸勻是中學同學,同學的姐姐和姐夫,她也沒有多想了。
李嬸子正在打水,見院門口有動靜,還想着是哪家的親戚來了,仔細一看竟是愛立。
“哎呦,愛立回來了,咦,臉怎麼腫了?”忽然想到什麼,微微嘆氣道:“快家去,你媽正在家呢!”說著,朝着二樓東邊的一戶喊,“玉蘭,玉蘭,愛立回來了!”
顧如應答如流,“哎,嬸兒回頭見!”
這一套院裏,住着十幾戶人家,沈家住在二樓一個小三室的房子,大概四十多平,沈家在這院子裏住了有十來年了,聽見是愛立回來了,好幾戶都探出頭來喊她,“是愛立啊?”“放假了嗎?”“待幾天啊?”
“是,放假,待四天呢!”
“你媽前幾天還和我念叨,你三月沒回來了。”
顧如笑笑,原主因為欠債,連幾毛錢的車費都捨不得,後來得了浮腫病,更不想讓媽媽知道,每月的錢都是直接打到媽媽的戶頭上去。
沈玉蘭正在廚房裏忙活,聽到外面的動靜,朝窗戶外看了一眼,就見三個月沒回家的女兒出現在了跟前,剛因欣喜而牽起的嘴角,在看清女兒浮腫的臉時,瞬時僵住了,這幾年沈玉蘭在醫院裏見多了這種臉。
她知道是因為“欠吃”,她簡直想不到自己的孩子會欠吃,尤其是愛立,囁嚅着嘴輕聲道:“乖囡,怎麼搞成這樣?”話一出口,沈玉蘭就紅了眼眶,想到女兒每月打過來的錢,“你吃都吃不好,幹嘛每月還給我那麼多錢!”
“媽,我錢夠,這兩月廠里伙食不好,我不想吃,這不回來讓你給我加餐了嘛!”
沈玉蘭看到女兒帶回來的一個大行李袋,“怎麼還帶了這麼多東西回來?”
顧如回道:“不想放宿舍,有些人手腳不幹凈。”
沈玉蘭利索地幫女兒將東西搬到房間裏,又舀了一點水給愛立洗手,看到愛立虛腫的手和臉,一輩子也吃了許多苦楚的母親,還是沒有忍住眼淚。
顧如愣了一下,上前輕輕將沈玉蘭抱住,“媽,沒事,是我自己心裏彆扭,沒和你講,”她從小就很羨慕別人有媽媽的疼愛,是以在看到小說里沈玉蘭一次次為女兒尋求真相的時候,哭了好幾次。
現在,這好像是她的媽媽了。
沈玉蘭身子微顫,愛立小時候在曾家住了五年,等再接回家,就很少有和她這麼親近的時候,輕輕吸了吸鼻子,搖頭道:“乖囡,以後每天都要好好吃飯,不要再給媽媽寄錢了,有什麼事,要告訴媽媽。”
“媽,我都聽你的,我好餓,家裏有沒有吃的?”顧如發現這個浮腫病容易餓得快。
沈玉蘭忙擦了眼角,進房裏去給女兒拿了兩塊桃酥出來,“怕你嫂子晚上餓,買來給她吃的,你先吃兩塊,爐子上燉着冬瓜筒骨湯,一會好了,媽給你盛一碗。”說著,就拿了兩個雞蛋出來,準備中午再加一個菜。
顧如咬了一口桃酥,看着沈媽媽圍着鍋台轉,雖然已經五十四歲,眼角和嘴角都有了許多皺紋,但即便穿着樸實的藍布褂子和灰色褲子,卻依舊難掩美人的風韻。
沈玉蘭年輕時候因為不願意聽從家裏的安排嫁入當地的“禮教名家”,逃婚去了申城,後來在那裏和一個青年產生了感情,有了沈俊平。
在三十年代,一個人可以毫無緣由的失蹤,或許是回了老家,或許是參軍,或許是出國,沈玉蘭有了身孕后,那人就不見了。
到了一九四零年,沈愛立出生,也沒有人知道沈愛立的父親是誰,早幾年的時候,沈玉蘭在申城、樂城,四八年到了漢城,就開始在南華醫院工作。而年輕的時候,沈玉蘭和民黨許多高官家屬來往頗為密切,比如愛立就在早已逃亡海外的曾家住了五年。
雖然沈媽媽的兩段情感都不順利,但對兒子和女兒卻付出了很多心血,“愛立”的名字也寄託了沈媽媽對原主的期待,希望她自立自強。
顧如一邊啃着桃酥,一邊回憶着書里對原主媽媽的相關描述,原主媽媽的社會關係和人生履歷後來也被有心人扒出來,在氛圍緊張的十年中,也被劃為左邊的對立派,但是還是要晚些,現在當務之急,是先解決原主的日記本。
看到爐子裏的旺旺的小火苗,顧如有了主意,“媽,我想燒點東西,你幫我看下門,別給人看見了。”
這邊的家屬房子,灰色的廚房門朝走廊開,誰從走廊上經過,一眼就能看見別家在燒什麼菜。
沈玉蘭年輕時鬧過革命,也經歷過抗戰,此時並不問女兒為什麼燒日記本,只拿着一個小凳子,一把豆角,就坐到了廚房門口掐豆角。
顧如將日記一頁頁撕下來,看着小火苗越燒越旺,穿過來后,壓在心口的大石終於挪移了位置。
燒了半小時,顧如才將日記燒完,火爐上煨着的筒骨冬瓜湯早已咕咕地翻着滾兒。
沈玉蘭搬着小凳子回家,對女兒道:“這事後面再說,你下午先和我一起去醫院,找李主任看看,開點葯。”
在沈玉蘭心裏,什麼事都沒有女兒的健康重要。
“媽,不用擔心,這就是飲食問題,以後養養就好了。”母女兩正聊着,李嬸子拿了兩根黃瓜過來,遞給顧如道:“愛立拿着吃,這是我家媳婦媽媽昨天帶過來的,新鮮着呢。”
沈玉蘭現在巴不得多給女兒吃點東西,也沒有推,忙道:“還不謝謝你嬸子。”
李嬸子擺手笑道:“不值當什麼,愛立是得好好養養,小時候像個麵糰子一樣,小臉軟糯糯的,得了什麼糖果都分我家那小子一半,你們在家忙着,我得回去把菜炒了。”
送走了李嬸子,沈玉蘭一邊女兒盛冬瓜排骨湯,一邊道:“李嬸兒家的采芹前段時間來信回來,說被分配到申城的化工廠了。”
顧如愛看年代文,知道這是個好單位,“李嬸兒不高興壞了。”
沈玉蘭嘆氣道:“單位是好,就是離家要不少路,以後想見面就難了,哦,你不是有個中學同學叫樊鐸勻的,前些日子我聽說被分配到海南了,哎,怕是一輩子都回不來兩次。”
顧如知道,這個年代工作調動極難,現在還是64年呢,又不可能不要單位跑回來。
沈玉蘭怕湯太燙,囑咐女兒慢點喝,轉身又舀了一點水,把黃瓜洗乾淨了,切了細細的絲,從櫥櫃裏拿出巴掌大小的一個玻璃瓶來,裏面是香油,滴了幾滴。
“我再做個豆角燜飯,你嫂子也差不多到家了。”
顧如小口小口喝着湯,四月的天氣,喝兩口就微微出汗,望着皂莢樹的枝葉在風裏搖晃,忽覺得日子就像小時候乘涼時的愜意,只不過她的小時候也是九十年代末,這是六十年代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