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第六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六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六章)

明青蘿

夜色朦朧,老鼠鑽田埂打地洞,這是五斤仔的拿手絕活,在村裡絕對是首創,並且空前絕後,沒有第二個人抄襲過。五斤仔精心把握好了沿用久遠的分寸,四面八方每一塊田地都鑽一個洞,在剛剛流淌完自家稻田時便果斷地將老鼠洞全部堵上,然後精心抹除一切痕迹。村裡人一直感嘆,是五斤仔撿的狗屎、牛糞爭氣,還是化肥的質量太差,每一次水稻收割,五斤仔總能收穫無數的大拇指,大家紛紛誇讚,五斤仔這收成沒得說,我們不得不服。

這老鼠愛大米的夜裏行動究竟持續了多少年,村裡自然沒有人知道,大概連五斤仔自己也說不清楚。不過,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當大多數人都洗腳上岸,去城裏大把大把地賺花花綠綠的鈔票時,村裡還在耕種莊稼的已經沒幾個人了。這時的五斤仔早就是村裏的首富許多年了,要多少肥料他就能買多少,哪怕是最貴的進口洋肥料,五斤仔的兒子也整車整車地往家裏拉。

自古狗改不了吃##屎,賊忘不了縮手。五斤仔大概忘記了,那一年,整個村裡還在種植水稻的就五斤仔和阿珍婆兩家人。如果兩家人的田地離得遠也就罷了,五斤仔拐杖再長再鋒利,也掏不出能流水的老鼠洞。四周的田野全部是一片瘋長的野草,緊挨在一起的兩塊稻田,綠油油的禾苗分外顯眼妖嬈。也許是長年累月的前方無戰事,也許是老了精力不濟,五斤仔放鬆了警惕,竟然在田埂上睡著了。

等五斤仔被人吵醒后,阿珍婆家的稻田滴水不剩,五斤仔家的水稻正使勁吮吸着久違的甘露。田裏淺淺的水面,亮晃晃的,直刺人的眼。

寂靜許久了的村莊迎來了它難得一次的熱鬧。村民們彷彿洪水打開了閘門,把所有有關五斤仔與水稻田有關的記憶都徹底沖刷了出來。在村民們的哄鬧取笑中,五斤仔出高價把阿珍婆家的稻田收購了下來,五斤仔名正言順地把田埂給刨開了幾個大缺口,遠遠看去,兩塊田並成了一塊。

這是五斤仔耕種的最後一塊水稻田,大家沒有想到的是,這也是我故鄉消散之前最後的一塊水稻田。深秋里的太陽從山崗上照耀過來,故鄉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曾經海洋一般翻滾起伏的稻穗,從天邊一步步退卻過來,最後停止在了五斤仔揮動的金色鐮刀之上。村裡不少人跑到五斤仔的稻田裏,起鬨要將兩塊地的水稻分開來收割,大家說,要驗證一下,是不是吃別家的飯菜格外香,從老鼠洞過來的流水分外肥。五斤仔臉上雖然難掩尷尬,卻跟大家一樣,笑得一臉燦爛。於是,分兩撥人分別收割,分別晾曬,最後揚塵過篩,按畝產量一對比,在大家的鬨笑中,五斤仔自家那塊地果然產量更高。五斤仔自然不承認從老鼠洞過來的流水分外肥,再三強調是自己經驗豐富,施肥、曬田、澆水、除草,一道道工序都是掐着日子,精打細算,哪裏是種水稻,簡直是撫養嬰兒寶貝。

熱鬧過後,大家散去各奔東西,更多的人離開村子去了鎮裏、縣裏、市裡買房。五斤仔老了,不得不清閑下來,荒蕪的田埂,他已經鑽不開洞了,再說,鑽開來也沒用了,村裡已經沒有人種莊稼了。五斤仔手上的羅盤也落滿了灰塵,村裡早就沒有土房子了,那一棟棟空蕩蕩的洋樓別墅,五斤仔早在十多年前就為它們一一把准了方位朝向。這麼多年過去了,別墅的主人們也漸漸冷漠淡忘了所謂的風水朝向,一個勁地大踏步奔向城市裏的繁華熱鬧。

老了的五斤仔還是不願意跟兒子去市裡享福,他固執地留在村裡,手裏抱個羅盤,在村子裏四處轉轉,時不時地往陰暗角落裏拋灑一把大米,嘴裏含糊不清地念念有詞。天上月圓,人間月半,當皎潔的明月高掛夜空時,我家依舊繁茂的那簇泥竹林下,五斤仔佝僂的身影披着銀色的光輝,時隱時現。

我最後一次見到五斤仔,是在一個暖暖的冬日。那一天是冬至,我特意趕回去給奶奶上墳,冬至日上墳祭祀,這是我們村裡千年不變的傳統。一下車,我就看見五斤仔坐在我家大門前,穿着一件夾克衫,一如他年輕時的打扮,乾淨整潔帥氣。看到我,五斤仔猛地站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我面前,仔細打量了我一會兒,半是高興又半是遺憾的樣子,說,你這小子這麼久也不回來,我算定你今天一定會回來。跟你說了幾十年的事,看來是成不了嘍。這個羅盤跟了我一輩子,我也沒幾天時間用了,留給你做個念想吧。

五斤仔說完,搖搖晃晃地徑直走了。五斤仔終究沒有招收到我這個徒弟。時代已經走到了巡天上月、星際穿行的時刻了,五斤仔連同他的風水神學除了作為茶餘飯後的閑談佐料外,又能傳承些什麼?

一個多月後,正是農曆十二月二十四,我們稱為小年,一個千家萬戶準備年貨迎接新年到來的日子,卻成了五斤仔的忌日。

每年的這一天,十里八鄉的人都要趕往千年古鎮盧鎮,趁着圩日採購各種年貨,在人山人海里買回一年的歡喜和希望。一千多年過去了,盧鎮的繁華熱鬧世人皆知,雖然在現代都市的誘惑擠壓下,盧鎮已沒有了往昔的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但盧鎮小巷深處里的水酒,依舊清香四溢,盧鎮四周鄉下的老人,總要被這酒香勾引得步履蹣跚。每年的這一天,五斤仔都是小巷深處里的常客。一盤炒豬耳朵、一盤豬肝加香腸、一碟花生米,外加一包紅瓜子,端起一大海碗的醇香米酒,砸吧砸吧嘴巴,細細品味,在喉嚨間噓噓靜默,在腸胃裏緩緩流淌,三碗水酒下肚,小年二十四的時光便流淌到了天盡頭。拎上採買好的年貨和不可或缺的水酒,踩着盧鎮千年前鋪就的石板路,走過不知道重修了多少回的盧鎮大橋,背對西山的太陽,朝向東方,搖搖晃晃地向著十里路之外的村莊蹣跚而去,正好可以在夜幕之前趕回家裏吃小年夜飯。這是我父老鄉親們延續傳承了一千多年的小年之路。

五斤仔也一樣,或父母抱着,或自己行走,沿着這條小年之路,來來去去剛剛好走了90個來回。在最後一次返程中,或許是閻羅王發來召開緊急會議的號令,或許是酒勁發作,五斤仔一腳踏進了路邊的泮水田裏--一年四季尤其是冬天都被滲水浸泡的稻田我們村裡稱之為泮水田--就這樣躺在了他渴望、熱愛了一輩子的水稻田裏。

在五斤仔的葬禮上,大家沒有悲傷,90歲的老人在我們村裡並不多見,這是難得的喜喪。每一個人的記憶里,或多或少都有過五斤仔指點迷津、相幫相助的片段,儘管那些指點、幫助大多與傷痛困厄有關,與神靈鬼魂相連,但在茫然無措彷徨無助的時候,五斤仔總是第一個站出來,用那縹緲難尋、神秘莫測的力量支撐我們打開一個缺口,尋覓一個方向。每一個人都曾笑話他、作弄他,但每一個人今日裏都嘆息他、惦念他。

我把五斤仔送我的羅盤放進了幽暗的墓穴里,與抬八仙的人一起,把棺木推了進去。泥土紛紛落下,墓道封閉,我向五斤仔深深鞠躬,並學着五斤仔當年的模樣,口裏也念念有詞,來已來,去已去,三生石碎,時序輪迴,來去難尋,重逢註定遙無期;塵歸塵,土歸土,肉身消散,靈魂飛翔,青煙一縷,萬物終將消亡;生逍遙,死得道,歡聚有時,離散苦多,黃粱夢醒,明日一抔黃土......

三、尚華叔

朱姓在我們村屬於最小的姓氏,全村只有8戶人家,人口不到50人,雖然朱姓人口少,但他們在村裡卻最出名。記得我十來歲時,對其他姓氏的村民不怎麼了解,卻對這姓朱的小姓小戶知根知底。

聽老人家說,七八百年前,村裡是朱家天下,95%以上的人都姓朱。明氏拱公從北方遷徙到此,歷經五代單傳,終於在第六代時誕生四男五女,開啟了明氏四房。也就是明氏遷徙到此第六代第二個男丁出生那年,村裡朱氏出現了第一家外遷戶。時光荏苒,歲月如梭,朱氏依舊強盛富裕,但卻無來由不約而同地逐漸搬離了這塊肥沃的土地。明氏越發人丁興旺,後來居上,在漫長的歲月流淌中,成了村裏的第一大姓氏。

在我出生那一年,村裡還剩下朱氏12家。我10歲那年,我姑父那家搬去了外縣的一個大型鎢礦,全家變成了礦山工人;一戶是孤兒家庭,小夥子那一年去了部隊參軍;一戶是一個沒有結婚的孤老頭,那年冬天被一尺多厚的大雪壓垮了茅草屋,人也就埋在了厚厚的雪堆里;還有一戶是我們村裏的第一個獨生子女戶,培養出了我們村的第一個大學生,上的還是國家最頂級的名校,畢業后留在了京城部委,父母親在全村人熱辣辣地羨慕眼光中,跟著兒子歡天喜地搬到京城天子腳下去了。

朱氏留在村裏的最後8戶人家,我最熟悉的莫過是尚旺家,因為尚旺叔的兒子朱亮跟我同年,是跟我光着屁股一起長大的最為知心的好朋友。最為出名的當屬尚林家,因為尚林叔生了4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隨便拿出一個,你都會以為她是從畫上走下來的,是從天上降落凡塵的仙女。單單長得好看還罷了,更具殺傷力的是,四姐妹個個心靈手巧,織的毛衣、納的鞋墊,花團錦繡,那上面繡的花草能看見滴水的露珠,連蝴蝶都分不清楚真假。四姐妹個個溫柔賢惠,下得了稻田進得了廚房,還上得了課堂。圍繞在尚林叔家的小夥子、小青年和長舌媒婆不計其數,阿春婆就滿含醋意不知道嘀咕過多少回,像蒼蠅粘屎臭一樣,趕都趕不走,有什麼值得炫耀。我奶奶也不止一次地取笑過阿春婆,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瞧你這一副心有不甘的可憐相。

果然,我們村裏的小夥子都吃不到這酸酸甜甜惹人眼的美麗葡萄。四姐妹中的老大考上衛校,當了一名護士,還沒出嫁就離開了村裡。老二考上中專,畢業後去了南方的一個大型汽車製造廠,是實打實的工程師。老三上的是師範大學,畢業后留校當了教授。老四是我們村裏的第一名研究生,後來成了我們村裡第一個出國留學的人。在我們這個千年古村被推成一塊大水泥地的前三年,老四從國外回來,與華裔丈夫一起,把尚林叔老兩口子接去了國外。從此,我就再也沒有過尚林叔連同他四個如花似玉女兒的任何消息了,但尚林叔家的名聲卻不減反增,越發的在我們耳邊、心底和歲月深處里震撼迴響。

我記憶最深,也是最念念不忘的,毫無疑問,當屬尚華叔。尚華,是他的大名,年齡跟我父親不相上下,按照村裏的輩分習俗,我從有記憶那天起,就叫他尚華叔。

尚華叔人長得高高瘦瘦,一張刀削臉,稜角分明,眼神犀利,看人時好像有股寒光逼射過來。他的嘴唇很薄,緊緊地閉合在一起,一副金口難開的樣子,除了說話時會偶爾開合一下,我從沒見過他露出過微笑。最吸引我目光的是他的腿,走路時有輕微的扭曲,一般情況下是看不出來的,因為我從小就喜歡安靜,喜歡發獃,喜歡長時間地盯着一個東西不眨眼,所以,我很早就發現了這一點。有一次,去山上砍柴,跟在尚華叔後面,因為山路陡峭,他走路時的扭曲就更加明顯,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開口問道,尚華叔,尚華叔,你走路怎麼有點瘸,是不是鞋子裏進沙子了?我叫了好幾次,他明明聽見了,卻裝着什麼也沒聽見的樣子。後來,我加大了聲音,喊了起來。這時,他猛地回過頭來,雙眼盯着我,一股寒光掃了過來,冷冷地說到,叔的事要你臭小子來管說完,拿起閃着寒光的柴刀,三下五除二地把山坡上一棵松樹砍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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