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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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那事,那人(第五章)

明青蘿

第二天下午,我奶奶竟然奇迹般地醒了,看到一家人驚喜的目光,她好像做了一場夢,似乎什麼都不知道,卻莫名其妙地好了。看到廚房下空蕩蕩的油碗,她老人家低聲地罵了幾句五斤仔這隻偷油耗子,雖然鬱悶了很久,但總算把這事了結了過去。事後,奶奶特意準備了一大籃子的供果祭品給老袁婆上了一次墳,在墳前嘮叨着老袁婆不該這麼小肚雞腸,不就是去年中原節忙着其他事耽擱了給她上墳燒紙嘛,托個夢說一聲就是,哪裏還要鬧得這麼大的陣仗。從此之後,每年的清明節、中原節和冬至,奶奶都要親自到老袁婆的墳前焚香燒紙祭拜,連自己的親爹親娘死後都沒有享受過如此哀榮。這事過後,我奶奶再也沒有生過病,直到十二年後,老人家八十三歲大壽的一個月後,無疾而終,含笑而去。

以後,村民們再閑談起老袁婆,說到我奶奶,還有每年一到花生榨油的時節,大家總要把這件事拎出來談笑幾回,說是五斤仔騙了我家幾十斤油,炸了幾天油果子,弄得半個村子都是香氣。

我與朱丹在煞公石前撞的那個滿懷,大家本以為不就是摔了一個跟頭,向煞公磕頭賠罪就沒事了。沒想到,竟然發生了一件至今無人能夠解釋清楚的怪事。

五斤仔圍着煞公石施法念咒,一直持續了兩個半小時,本來兩個小時可以結束的,因為發生了我們褻瀆煞公的意外,加了不少紙錢蠟燭香,祭拜就延長了半個小時。等施法結束后,太陽已經下山了,整個山村開始籠罩在一片煙霧迷濛中。家家戶戶都在趕雞鴨牛進家門,喊小孩回家吃晚飯。朱丹的母親卻怎麼也找不到朱丹的身影,嗓子喊破了也沒人回應。朱丹明明是跟大家一起回來的,路上還有說有笑,看不出有任何的不妥。朱丹母親在左鄰右舍家找了一遍,仍然沒有蹤影。她趕緊把幾個鄰居喊了出來,分成兩路,一路往村公路的東邊找。她和五斤仔,還有我媽則往村公路的西邊找。三個人一邊喊着朱丹的名字,一邊四處張望,當他們看到村頭那個小山崗時,隱約看見一個人影在往那山崗上爬。三個人大聲喊着,但那人卻什麼也聽不見似的,繼續往上爬。三人趕緊追了過去,可以看清楚,那人正是朱丹。五斤仔第一個沖了過去,朱丹一副夢遊的樣子,恍然不知,掙扎着還要往上爬。朱丹母親追了過來,一把抱住朱丹,五斤仔則一巴掌扇在了朱丹臉上。朱丹一副大夢初醒的樣子,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怎麼會跑到這裏來。事後,聽人們議論說,有一個白鬍子的老頭子在前面喊她,叫她往前走,往前走,就慢慢走到煞公樹、煞公石那山崗上來了。

村民們雖然被驚嚇了一下,但也不覺得這事有多麼的駭人聽聞,彷彿是給平淡的農家生活增加了一點佐料,多了一些茶餘飯後的談資。不過,也有幾個老人家提出反對意見,說是煞公在提醒我們注意,村裡是不是有了邪魅妖怪在作祟。話題自然又轉回到了我家那簇泥竹身上,更多的人說晚上看到了竹子底下的老道身影,要我家趕緊把那簇竹子處理掉,如果人手不夠的話,大家可以一起動手。

我父親仍然持反對態度,他說,你們眼睛花了,心裏有鬼也不能冤枉了那簇竹子。於是,我父親提議,既然大家說看到了不幹凈的東西,我們就約幾個不怕妖魔鬼怪的人,來一次半夜捉鬼如何,徹底的把這事搞個明白。

父親的提議得到幾個年輕人的附和,當晚,他們殺了一隻黑狗取好了血,準備好了屎尿、漁網等工具,準備半夜行動。

那一天是農曆下旬,下弦月很晚才從東邊的雲層中冒出個頭來。朦朧的月光灑下,晚風吹過,沉睡在深夜裏的山村格外寂靜,樹林裏偶爾傳來不知名的鳥兒叫聲,更增添了幾分難言的驚悚。

七八個年輕人手上捧着各色各樣的工具,躲在離竹子不遠處的稻田裏,眼睛也不眨地盯着那陰森可怖的一大片竹林。不知道什麼時候,村子的西頭傳來了幾聲狗叫,一會兒又歸於平靜。大約又過了十來分鐘,那片竹林忽然傳出了輕微的簌簌聲,還有竹子被什麼東西壓住的呀呀聲。這七八個人一邊打着手勢,一邊向我家那簇最大的竹子靠攏,正好形成了一個包圍圈。白天他們已經做好了分工,只要我父親一聲令下,他們這夥人就會不顧一切撲過去,先是大黑狗的血、腥臭的屎尿這些據說可以避邪鎮魔的污穢之物使勁拋灑過去,然後就是大魚網圍過去,接下來就是七八隻雪亮的手電筒罩過去,各種大小柳樹枝、桃木棒砸過去,管你是妖魔鬼怪還是大羅金仙,都逃不脫這避邪鎮魔的神丹妙藥和天羅地網。

月亮完全從雲層中把頭探了出來,果然有一道清灰色的影子端坐在竹叢下,道袍在夜風裏左右飄浮,擊打在竹葉上,傳出一陣陣的簌簌聲。

上,我父親一聲令下,第一個沖了過去,把一盆黑狗的血潑了過去,接着是屎尿水,大漁網,手電光,還有柳樹枝、桃木棒雨點般地砸了過去。然後就聽到一個人的哀嚎聲,住手,住手,是我五斤仔,你們這些吃飽了撐着的傢伙。

手電光下,五斤仔被漁網死死網住,那件飄逸出塵的道袍被大黑狗的血和屎尿浸透,渾身散發著臭氣,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折騰了大半夜,逮住了五斤仔,村民們哄然大笑。每個人見到五斤仔,都要打趣他一番,五斤爺爺,洗澡洗了幾擔水啊,還有味道沒有?五斤叔,你也太辛苦了,白天要捉拿人間的遊魂野鬼、妖魔鬼怪,評判人間的案子,晚上還要去竹叢里參加閻王爺召集的會議,多辛苦啊,有沒有壽命獎賞啊。五斤哥,你可得在會議上為我們村多說幾好話啊,千萬不能讓年輕人早早地就走了,就是年紀大的也要多給幾年壽命啊。如此等等,調笑戲鬧聲充斥着每一個人的耳膜。

村裡也有不少老人出來打圓場,說,不要刁難五斤仔,你看你家的院門五斤仔幫你改了朝向後,你這幾年賺的錢用麻袋都裝不下;你老娘的老寒腿可是五斤仔給治好的;你家小子考上那麼好的學校,你敢說你爺爺的墳遷得不對?如此等等,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儘管這些恩情說起來有些神秘莫測和稀里糊塗,但村裏的老人就是這樣一輩一輩傳承過來的。捉拿五斤仔的幾個年輕人硬是生拉硬拽把五斤仔送去縣醫院做了一次體檢,五斤仔身體各項指標都正常,沒有因為驚嚇落下什麼毛病,大家才放了心,該幹嘛還幹嘛。

五斤仔的抗壓能力出乎大家的意料,他垂頭喪氣了幾天,被兒子接去市裡住了一個星期,又鬧騰着要回來。回來后的五斤仔好了傷疤忘了痛,跟以前沒有什麼兩樣,還是端着個羅盤,白天到處亂轉,為有需要的人矯正航道方向,晚上依舊在我家的泥竹叢下參加閻羅殿召集的緊急會議。五斤仔每次在路上遇見我,總要拿一些精巧可口的糖果點心塞在我手裏,嘮叨着要我拜他為師,然後又失望地搖頭而去。

在歲月里穿行,五斤仔雖然能看穿生死,溝通陰陽兩界,但也抵不過時序流淌,漸漸地,沒有人再叫他高佬竹、一陣瘋、偷食佬、捉鬼佬等外號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走路一陣風的五斤仔走路開始緩慢了。五斤仔手裏多出了一根竹子打磨成的拐杖,拐杖的一頭安裝了一個很尖、很長的鐵刺。父親告訴我說,那是紅##纓槍的槍頭,在很久遠的歲月里,那是戰鬥的武器。五斤仔的新外號竹拐瘋,大概就是這個時候冒出來的。

許多年以後,當村裡人看到五斤仔拖着用鐵槍頭武裝的竹拐杖在鄉間小道來來去去時,不少人免不了要打趣他一番,五斤爺爺,今年我家不種水稻了,田地都荒蕪十來年了,你這個鐵槍頭可派不上用場了。還有的說,五斤叔叔,我家田裏不知道怎麼老鼠又多起來了,田裏都是野草啊,怎麼老鼠還要在田埂上鑽洞,什麼時候借你的拐杖用用,我非要把那可恨的老鼠捅死不可。

大家口無遮遮攔地調侃着五斤仔,田埂上的老鼠,竹拐杖上的鐵槍頭,這些關鍵詞語每一個都與五斤仔密切相關。

五斤仔年輕的時候家裏窮得很,一年到頭都穿不了一身新衣服,種莊稼除了人畜糞之外,基本是靠天吃飯。看到大家爭先恐後往盧鎮化肥公司跑,大包大包把尿素、碳銨、鉀肥、磷肥等各種肥料往家裏搬,五斤仔一臉的鬱悶。不過,五斤仔還是有實際行動的,他每日裏早出晚歸,幾乎把田裏、路旁、溝坎上的狗屎、牛糞撿了個精光。小時候,我也干過不少撿狗屎、牛糞的活,特別是深秋以後,田裏的莊稼都收割完了,廣闊的田野就是農村土狗最喜歡的廁所,可以在這廣闊天地里任意拋灑。天還沒亮,我就迎着朦朧的薄霧在田野里尋找,將那一堆堆狗屎、牛糞小心地鏟到竹筐里,然後將它們交給母親,母親會五分錢一斤地向我們收購。這就是我們小時候難得的零花錢,可以在村裏的小賣部換到花花綠綠的各色糖果。五斤仔去田裏撿狗屎、牛糞自然沒有誰會給他零花錢,他因為窮得沒法子買化肥,才不得不跟我們這些小孩子爭搶狗屎牛糞。說實在話,他腿腳長,腳步快,眼睛尖,可沒少搶奪我們的零花錢。五斤仔也從來沒有什麼過意不去的神態,還大聲地取笑我們招子不亮,搶他不贏。每次看到我和小夥伴們吃零食,五斤仔都大聲吆喝起來,老懂,老懂,你們這伙小不點又搶我的狗屎吃了。雖然我們這些小夥伴很討厭五斤仔,給他取各種外號,沖他吐口水、扮鬼臉,大罵他竹竿腿、空心鬼,但私下裏我們也把吃零食叫作了吃狗屎,還說得唾沫橫飛,吃得津津有味。

如果五斤仔單單是搶我們小孩子幾斤狗屎、牛糞,大人們也不會在以後的歲月里反覆再三地翻出與他有關的那些陳芝麻爛穀子。五斤仔對莊稼特別有感情,幹活也特別細緻有耐心,除草、捉蟲、澆水、曬苗、回壟、掐尖、授粉,等等,每一道農活,五斤仔都像對待新生兒一樣小心周到,又像大姑娘繡花一樣細緻周全。除了因為肥料跟不上,莊稼有些青黃飢瘦外,村裡沒有誰敢誇口說自己比五斤仔更會伺弄莊稼,大家都說,五斤仔是掐着鐘錶在搞農作物高產實驗。

不管是早稻還是晚稻,到了水稻分櫱拔節的時候,正是最需要肥料和水分的時候,大家都忙着往稻田裏引水、撒肥。看到那綠油油的水稻在微風裏搖擺,一大片一大片地,一直鋪展到無窮邊際的天盡頭,人們心裏頭總是無來由的一陣暢快,滿眼所見,彷彿不再是無邊的綠色海洋,而是金光閃閃的稻穗,翻着金色的浪花。這是大家最忙碌,也是最憧憬着豐收希望的時候,尤其是每天下午,太陽在西邊的山頭搖搖欲墜時,幾乎家家戶戶都把稻田灌滿了水,把所有的缺口堵得嚴嚴實實,然後把各種肥料趕在夜幕降臨之前拋灑下去。

村裡人都一門心思地忙着自家田裏的農活,竟然忘記了每到這個時候就不見五斤仔的人影,他家裏的稻田也好幾天沒人去澆水,原本綠油油的水稻也在夕陽下變得垂頭喪氣。

人們不知道的是,當朦朧的弦月高掛樹梢時,一個身影卻鬼魅般地從村裡閃了出來,手裏駐着一根拐杖似的竹竿,東張西望,卻又飄行如風。人影最後停留在了五斤仔家的稻田裏,透過朦朧的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影就是五斤仔。五斤仔在田埂上坐了下來,嘴上叼起了一支煙,火光忽明忽暗的。這個時候的田野,除了各種蟲子的鳴叫聲外,就只有稻田裏禾苗的沙沙聲——一半是夜風吹過禾苗的沙沙聲,一半是禾苗暢飲肥料、水分的吮吸聲,希望的田野是如此地令人沉醉。不過,五斤仔沒有沉醉多久,他掐滅煙頭,拿起了插在田裏的拐杖,然後五斤仔就像一隻老鼠一樣,在分割五斤仔家稻田的田埂上鑽起洞來。五斤仔手上的竹拐杖很是鋒利,三下五除二就鑽開了一個洞,汩汩的流水爭先恐後地冒了出來,撒着丫子在五斤仔家乾涸的稻田裏歡唱。五斤仔貓着腰,繞着自家稻田轉了個圈,用那裝有鋒利鐵槍頭的竹拐杖在四周的田埂上一一指點,於是,每隔十幾米,田埂上就有了一個老鼠洞,無一例外地往五斤仔家田裏流淌着難得的甘露肥水。五斤仔忙完這些,又抽了一支煙,然後再繞着稻田一圈,將那些老鼠洞一一堵上。四周稻田裏的水下降了一圈,五斤仔家的水稻則發出了暢飲肥料、水分的吮吸聲,五斤仔看着、聽着朦朧夜色下的這些,臉色舒展開來,使勁掐滅第三支煙頭,然後他飄忽的身影才消失在無邊的黑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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