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第三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三章)
明青蘿
阿春婆每天躬着將近90度的腰,抖抖索索地蜷縮在夜幕里。阿春婆並不需要孫子輩多為她做些什麼,她吃不了多少,也穿不了多少。其實,我奶奶去世后,阿春婆的吃穿用度基本上都是阿春婆家周邊我們幾個鄰居後輩在照料。我奶奶在去世前,曾再三交代我們兄弟姐妹幾個,說,她與阿春婆情同姐妹,她不在世了,阿春婆就是我們的親奶奶。再說,阿春婆是個可憐人,一輩子命苦,我們要積德行善,多多照顧她。我們牢記在心,連同奶奶在世時曾經資助過的幾個小夥子都長成了巨賈老闆,他們同樣都記着奶奶的臨終囑託。但我直到如今還是沒有想明白,阿春婆的孫媳婦怎麼就會這樣地不待見這個將近90歲的老人,阿春婆的小孫子幹嘛就不能有自己的主見和堅持,非得眼睛瞄着大哥一家,依樣畫瓢,有一學一呢。難道冥冥中真的有什麼相衝相剋
阿春婆是個極愛乾淨的人,這是她一輩子的習慣。每天清晨,村裡人都能看見她躬着腰,緩慢地從村裏的那條小路蹣跚而過。橫穿村子的那條小河也變得蒼老了似的,嘩嘩的河水逐年減少,愈發地渾濁。村裡已經很少人到河裏去洗衣服了,家家戶戶都挖了壓水井,有的還安裝了抽水機和水塔,把井水變成了自來水。阿春婆家還是那幾間土房子,孫子們沒有在村裡建紅磚房,對阿春婆幾乎不管不問,自然也就沒有開挖壓水井。我把老家房子的鑰匙給了阿春婆一把,說,請阿春婆幫我看看家,隔三差五地把電源閘刀打開,讓抽水機工作十來分鐘,長久時間不用了抽水機會報廢的。阿春婆笑呵呵地答應着,每個星期都準時幫我打開抽水機,守在抽水機旁,轟轟的馬達聲驚飛了樹上一片又一片的落葉。我的用意自然是要保證阿春婆在家裏有水用,因為我早就將自家的水管子接到了阿春婆家。不知道是阿春婆沒有理解到我的良苦用心,還是她一輩子要強、節儉和怕給人添麻煩的天性,老了愈發地不肯佔人便宜。每天,阿春婆都依舊在小河裏洗衣服,洗青菜,儘可能地少用家裏的自來水。
春來秋去,時光蹉跎卻去勢沖沖。阿春婆的罵聲隨着歲月的老去逐漸停息,終於從這片原野上銷聲匿跡。可憐的阿春婆,苦命了一輩子,最後仍然沒有擺脫悲凄的結局。
年輕時候的阿春婆,背負着家庭的重擔和心中的凄苦,生活雖然艱難,卻愈挫愈勇,把兒孫一個個拉扯大,成家立業,子孫滿堂。哪能想到,老來如枯枝殘葉,任由那寒風冷雨侵蝕欺凌。家鄉的小河已經承載不起小孩子的玩水戲鬧,卻數次淹沒了阿春婆蹣跚卻堅定邁進去的腳步。
老了的阿春婆曾三次走進河水深處,要把自己的一生交給那涓涓的流水去處理,去淹沒。大概是河水有靈,竟然不忍心將阿春婆帶走。第一次,是一個放牛的小娃子,一嗓子吼叫,把半個村子的人都喊來了。第二次,在夜色朦朧里,本來會讓阿春婆稱心如意的,誰知道,我因為與朱亮打賭,要搞清楚每天上學走過的那座小橋橋墩究竟有幾塊石頭堆砌成,兩人當即趕回村裡去現場核對。阿春婆的身子剛剛往河水裏躺倒,我與朱亮便從橋墩上跳了下去,寥寥可數的石頭橋墩,竟奇迹般地攔住了阿春婆嫌棄她數不盡的歲月年輪。看到是我,這一次,阿春婆笑得很開心,也不用我們多說什麼,順從地跟我們回去。晚上,阿春婆炒了五六個菜,還整了一壇盧鎮聞名遐邇的米酒,砸着沒有牙齒的嘴巴,跟我們一起對飲。酒意闌珊中,阿春婆打開了話匣子。阿春婆說,年輕的時候,喝酒她可是一把好手,村裡不少男人都在她面前敗下陣來。還有,我奶奶,阿春婆說,她酒量也不錯,跟阿春婆有得一拼。每次趕集,兩人都結伴同行,人們只知道她倆親如姐妹,結伴趕集那是天經地義,卻不知道她倆每次趕集都要躲在盧鎮的小巷深處,大碗大碗地品嘗一番盧鎮的佳釀。談論起我奶奶,說起她們姐妹倆年輕時的往事,阿春婆渾濁的眼眸閃着灼灼的亮光。阿春婆感慨道,阿婆老了,忙了一輩子,累了一輩子,罵人也罵了一輩子,阿婆在村裏的名聲雖然不怎麼好,很多人都挨過她的罵,但她這良心上卻沒有什麼負擔,她是占理了才開口,沒占理的事她一句都沒有罵過。阿婆一輩子沒有享過什麼福,但心裏還是很知足的,那麼艱難的日子,阿婆沒偷過、沒搶過,替阿盛爺爺把兒孫拉扯大,雖然沒有教育好,阿盛爺爺也總算是血脈延續、子孫滿堂了,她這老婆子算是不辱使命,功德圓滿了。阿春婆說這些的時候,臉上堆滿了笑,還有渾濁的淚在皺紋堆積如山的溝壑間縱橫流淌。阿春婆端起酒杯,看着窗外,無限高遠的天穹上,十五的滿月灑下一地清輝。阿春婆像是對我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阿婆老了,已經活到盡頭了,你們不該把我拉回來,你阿盛爺爺,還有你奶奶,早就在這月光下等我,他們要等得不耐煩了。也別怪阿婆給你們年輕人添麻煩,人老了總是要添麻煩一次的,今天是第二回,你們拉不住的,還有第三回,如果第三次那河水也帶不走我,那我就不走水路改走陸路。說到這裏,阿婆大聲笑了起來。阿婆,看你說的,像個小孩子,老小孩,老小孩,真是天真的老小孩。我們也笑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窗外撒滿月光,格外溫馨,明媚。
兩年後,在與大孫媳婦的一次吵架后,阿春婆第三次走進了我家鄉的那條蜿蜒流淌的小河。阿春婆的第三次水路之旅還是未能成行。這是一個霧氣朦朧的早上,冬日裏太陽懶懶散散的,窩在被窩裏遲遲不肯出來,鄉村的原野被濃霧籠罩。尚華叔,這個村裡水性最好的老頭子,兒子從遙遠的大西北回來,要接他去一個再也看不見青山綠水的戈壁荒漠小鎮上安度晚年。臨走之前,他想再去小河邊走走、看看。他這一生與流水有緣,正是那粼粼水波,洗滌了他曾經犯過的錯,他的高大形象和所有讚譽目光都與流水有關,從他手上拉回人世間的鮮活生命少說也有幾十個。就在他感慨嘆息之時,阿春婆朦朧的身影便濺起了冰冷的浪花。這是尚華叔挽救回的最後一條生命,也是阿春婆的最後一次水路遠行。
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阿春婆命定走不出那個冬季。那一天,阿金難得帶着全家人回到了村裡,最小的曾孫子正在學走路,跟在阿春婆身後太婆婆、太婆婆地叫着。小孩子一不小心碰在門檻上,摔了個頭破血流。那個彪悍的孫媳婦不分青紅皂白,惡毒的罵聲充斥了村裏的每一個角落。發飆的孫媳婦大罵阿春婆老不死,一輩子吃人不吐骨頭,現在還張着嘴巴白吃等死,要吃飯,河壩里沙多,糞坑裏糞多,還用納鞋底的尖錐在阿春婆的臉頰上刺開了兩個汩汩血洞。
阿春婆最後的罵聲並沒有向著她心如蛇蠍的孫媳婦,而是向著我的奶奶。阿春婆在我奶奶墳前坐了一整天,一邊哭泣,一邊大罵這個已經離開她十多年的絕情姐妹。當夜幕從遠處山嶺那邊緩緩鋪展過來時,阿春婆便把自己吊在了我奶奶墳旁的那棵柏樹上,雙腳遠離了流水和塵埃,水路受阻,陸路不通,阿春婆就這樣飄忽着,踏上了縹緲難尋的天路。
那是我離開家鄉后,第一次因為給老人送葬而專程趕回家。阿春婆靜靜地躺在棺材裏,倔強了一輩子的嘴巴終於緊緊地閉上了,但臉頰兩邊的傷痕依舊清晰可見,那是阿春婆的大孫媳婦用尖刺刺穿她臉頰的傷痕。
阿春婆的葬禮是我見過的最盛大和悲壯的一次。全村在外務工的、就學的都被家裏的老人或央求,或叫罵,或威脅着叫了回來。所有的老人都披麻戴孝,由年齡最大的葛太婆舉着招魂幡在前面引路,後面是阿春婆的孫子、孫媳婦、曾孫子,他們低着頭,連大氣都不敢出,彷彿是被押送的囚犯,再後面是全村的男女老少,全村所有被阿春婆罵過的,沒有罵過的都來了。
葛太婆,這位當年被阿春婆罵得最多最狠的老人,用渾濁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場的所有人,用她含混不清卻又尖銳威嚴的聲音高聲叫罵了起來。阿春婆,你這死老太婆,走了還要讓我來大罵你一遍,你不該啊。你們這些老少爺們,你們就不會老嗎?你們不該啊。
阿春婆葬禮結束后,那個彪悍的孫媳婦一家很快就搬離了盧鎮,據說去了另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城市生活。阿春婆的小孫子一家也悄悄地離開了村子,沒有誰知道他們去了哪裏生活。
阿春婆的去世,彷彿是我故鄉即將老去的預告,阿春婆的葬禮,就是我故鄉即將湮滅的序幕。原本還留守在老家的不少空巢老人,一個接一個地被在外地務工或是買了新房的兒女接走。原來住在老舊土坯房的老人也被接到了兒女已經建好不少歲月的紅磚樓房裏。葛太婆你不該和你們不該的罵聲,驚醒了原野上不少麻木不仁的靈魂。村子裏安靜了許多,爭吵聲、叫罵聲偶爾在空曠荒蕪原野的上空飄過,一如高空上飄過的白雲,很輕,很淡,承載的不再是悔恨和悲傷。
村裏的人越來越少,田野里的茅草越長越高。在一場洶湧的山洪衝擊下,村裏的土坯房全部倒塌,兒時的一切都埋進了黝黑的泥土中。
轟隆隆的推土機從原野的那一邊推了過來,不是來搶險救災,是來挖掘我故鄉埋藏了千萬年的無盡寶藏。養育了我父老鄉親千萬年的這片肥沃土地,已經完成了它孕育五穀雜糧和花草樹木的使命,有人要在這裏播種冰冷高大的水泥森林。
阿春婆家的土房子全部倒在了山洪里,山林田地也全部收歸了集體。祠堂和公共山林、道路、小河和水庫,阿春婆的孫子可以參與分配,其他的他們在村裡什麼也沒有留下。阿春婆的後人沒有一個人回來,沒人知曉究竟是他們看不上這兩三萬塊錢,還是他們心中愧疚,不敢最後一次踏上故鄉的土地,去伸手藉助故土的最後一次饋贈。他們該分攤得到的三萬多塊錢由村委會決定,全部捐贈給了敬老院。
我與堂弟一起,在推土機推過來之前,將阿春婆的墳遷了出來。我在公墓區里轉了一整天,按照五斤仔這位遠近聞名的風水先生反反覆復叨念過的口訣,找了一處背風、向陽卻陰涼、幽靜的寶地,把我奶奶和阿春婆的骸骨葬在了一起。墳前,是兩棵青翠的柏樹,在微風裏搖曳,在夜幕里含笑,就像是孿生姐妹一樣,在墳前堅守護佑。
點上香燭,為逝者默哀,無喜不悲。我知道,生前,她們是最好的鄰居和姐妹,在天堂里,她們依舊是最好的鄰居和姐妹。
二、五斤仔
我們這個偏遠山村是個大村,村裡共有五個姓氏,五六千人口,全村90%以上的人姓明,姓朱、姓劉、姓黃和姓袁的合起來不到10%。五斤仔是村裡最為傳奇和出名的一個老頭,人長得極高極瘦,像跟長長的竹竿,走路很快,就像兩根竹子在地上飄。五斤仔姓朱,鄉野里討生活的人沒有什麼文化,出生時往秤上一放,體重幾斤,名字就叫幾斤。因此,我們村裡名字叫五斤、六斤的特別多,大概出生時大多是這個重量。其中一個病懨懨的小女孩出生時只有兩斤半,但這個叫兩斤半的女孩只活了11歲,以後我就沒有聽過四斤以下的名字了。名字最重的要數我堂弟了,出生時有九斤,也就有了全村最重的一個名字。
五斤仔走路像陣風,說話卻慢條斯理的,臉上滿是笑意,笑意間夾雜的卻是無盡的神秘和高深莫測。大人們喜歡跟他開玩笑,五斤仔五斤仔的叫喚,還有叫他五斤叔的,我父親則認認真真按字輩排序要我叫他五斤爺爺。當然,這都是正式場合給長輩一個面子,私下裏,我們都叫他高佬竹、一陣瘋、偷食佬、捉鬼佬、竹拐瘋等等類似的外號。五斤仔的這些外號,就是他極有特點、神秘又傳奇一生的生動寫照。
五斤仔家裏極窮,兄弟姐妹五個,一個哥哥被餓死,另一個哥哥吃野果子中毒死了,兩個妹妹都送人家撫養了,其中一個就是我的姑奶奶,後來成了我二爺爺的老婆。五斤仔從小就瘦,瘦得能被風吹走。大概因為遺傳基因的緣故,人卻長成了一米九幾的個子,是我們村的第一高人,我們小孩子給他送了一個並不算很難聽的外號高佬竹。
聽長輩說,五斤仔除了高和瘦外,跟村裡其他人也沒什麼兩樣。一九八五年四月,55歲的五斤仔得了一場怪病,眼看就要不行了,村裡來了個遊走江湖的老道士,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自稱87歲了,一生專門驅邪捉鬼、治怪病。五斤仔的老婆孩子病急亂投醫,彷彿溺水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吼吼地把老道士拽到家裏。老道士給五斤仔餵了幾顆黑乎乎的藥丸,還在五斤仔家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繞着屋子撒了三碗大米,每一個碗裏還插着七根明晃晃的銀針。大米撒完后,那二十一根銀針則釘在了一個沒人能看懂的圖畫上。村裡人說,那叫鬼符,就是鬼畫桃符,一直懸挂在五斤仔家正廳神台上方的牆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