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第二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二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二章)

明青蘿

阿春婆不罵人的時候是極和藹,極慈祥的。我時常看見她端個矮凳子,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大門口的大石頭旁,眼睛朝一個方向望着,半天也不轉動一下。尤其是太陽落山時,村子西邊的群山之上,最後一抹晚霞斜掠而來,在金黃的稻穀上泛着粼粼光波,最後落在了阿春婆花白的頭髮上,閃閃的,一如那金黃金黃的稻穀浪花。

這時有人過來,沖她喊一聲阿春婆,她便會猛然驚醒似的,在兩三秒的驚愕之後,臉上便浮起燦爛的笑,縱橫交錯的皺紋里,滿是柔和的、金色的光。

如果我這這時候過來,喊一聲阿春婆,她必定會在燦爛的金色光澤中起身,拉住我的手,把我拽進廚房,為我盛一碗加了白糖的米飯。白米飯加糖,那是童年時我們小夥伴去鄰家串門的最高禮遇,一般人是享受不到的。每一次端起那碗甜絲絲的白米飯,我都會搶過阿春婆的小板凳,端端正正地做好,小小心心的,在含糊不清地咀嚼聲中,品嘗着我童年歲月里最甜蜜難忘的美食。阿春婆就這樣含笑地看着我,反覆確認着甜不甜,要不要再添些白糖,要不要再加一碗。

小時候的農村有許多莫名的禁忌和規矩。我記憶最深的,是身上被鳥兒拉了屎要去討一天的飯吃,能乞討到的飯菜越好說明運氣也好,特別是小孩子,可以一生平安,好運長相隨。這種說法和做法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流傳下來的,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緣故,有什麼說道,還是有什麼深意。那一年的夏天,天氣照例是十分的悶熱,剛吃完早飯,我端着一大簸箕的稻穀去餵雞,就被大樹上的一隻烏鴉拉了一頭一臉的鳥屎。在我的呀呀大叫中,阿春婆從隔壁沖了過來,一邊用毛巾給我擦頭洗臉,一邊大聲說,我們家老懂有屎運,好運氣,平安健康來,福祿財壽全,今天上門乞討去,霉運全部路上隨風散,時來運轉一生好福氣。阿春婆嘴裏念念有詞,就像我在課堂上背誦的詩歌,朗朗上口,悅耳動聽,不知道是千百年流傳下來的口訣,還是阿春婆隨口編的順口溜。當然,我更相信是阿春婆編寫的順口溜,因為她罵人的口訣和言辭就是這樣隨口而出,信手拈來的。阿春婆是個極聰慧的女子,只是時代的小船沒有把她載向知識的海洋,而是划向了偏僻的荒野,文盲的大帽子遮蔽了她燦爛的光輝,她的聰慧只能化作咒罵里的驚艷,還有對我虔誠祈禱的祝福。其實,在深邃的時光軌跡里,在鄉野的散漫風雨間,又曾有多少這樣的奇女子,在暗夜裏如流星般璀璨劃過。

那一天,我手裏捧着一隻大海碗,還拿了一根小竹棍,頭上戴着一頂破草帽,裝扮成一個小乞丐的模樣。中午時分,母親牽着我的手,首先來到了阿春婆家,其時,阿春婆家廚房裏正飄散着燉雞湯的香味。那時候,雖然家家戶戶都養雞養鴨,但不到節日裏是難得吃一回雞鴨魚肉的,我已經是許久沒有品嘗過如此的美味了,饞得口水直流,撒開腳丫子就要衝進廚房。母親一把將我拉住了,低聲說道,乞討也得有乞討的模樣和規矩,按規矩你是不能進人家房裏的,要在外面等主人出來。於是,我便高聲喊了起來,阿春婆,阿春婆,樹上喜鵲叫,喜事連不斷;門前來了小乞丐,賞吃賞喝主人心有愛;霉運晦氣隨我江湖散,金銀財寶躺主人口袋。阿春婆,阿春婆,子孫滿堂有孝心,福祿財壽樣樣齊。在我的歌謠聲里,廚房的門打開了,阿春婆手裏端着一個大大的瓷碗,滿臉含笑地走了出來。阿春婆先是摘下了我頭上的破草帽,用手輕輕地撫了撫我的頭髮,說道,一早喜鵲連聲叫,來日必定貴人到;手撫金頂長發生,平安健康福壽長;一碗飯來一碗湯,時來運轉路路香。阿春婆一邊吟唱着極有韻味的歌謠,一邊把雞湯、魚肉飯菜等倒進我手上的大海碗裏。阿彌陀佛,神佛保佑老懂開開心心快成長,平平安安走四方,不愁吃來不愁穿,五子登科狀元郎。

看到我狼吞虎咽的樣子,母親和阿春婆都開心地笑了,尤其是阿春婆,笑得臉上的皺紋堆積成了一座座小山疙瘩,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隙。晚上,我還是同樣的裝扮,在母親的帶領下來到了鄰村的一戶人家,在歌謠聲里和四散飄逸的鴨公湯中乞討到了晚餐。晚上的歌謠跟中午的歌謠相差很大,就是平常交談的祝福語,以至於我當時就忘了劉家嬸娘究竟說了些什麼,只記得她家的飯菜不比阿春婆家的差,劉嬸娘的那個小女兒真是太漂亮了。

這是我童年時代吃過的最美味、最香甜的飯菜,果然如老輩人所言,鳥屎落身上,時來運轉金不換。多年之後,母親告訴我,為了寄予我一個美好的祝福和未來,阿春婆特意殺雞買魚,連過時過節她曾來都沒有這樣闊綽過。阿春婆還專門跑到鄰村表妹家裏,要她準備好豐盛的晚餐,等待我這個小乞丐去上門討運氣福氣和食祿。怪不得我在今後的人生里,走到哪裏都能平安健壯、雞鴨魚肉食之不盡,原來是在許多年前,鄰家老奶奶阿春婆早就為我在神佛面前作了祈求和禱告。

寒冬臘月,年關將近,家家戶戶的香腸臘肉早就準備好了,只剩最後一項年貨,準備好后就要迎接除夕新年了。這就是我們老家年年必備的油炸米果。把大米碾成粉,然後做成各種形狀,放在油鍋里一炸,就成了整個正月里接待親友的上好佳品,也是我們童年時代最愛不釋手的零食——提一個小簍子,裏面裝滿了各色香甜可口的美味,東家串來西家逛。

油炸果子的第一道工序是要將泡水后的大米碾成粉。那時候還沒有碾粉機,用的都是人工踩踏斗的方法——在地上挖一個深坑,坑裏安裝一個用大青石鑿成空心的圓柱狀石槽,在地面上安裝一個蹺蹺板一樣的踏板,用力一踩,在石槽里的一頭就高高翹起,腳一鬆開,翹起的那頭又落回石槽里。安裝了鐵塊的那一頭落到石槽里,將米砸成了粉末。我們老家把這個裝置叫做踏斗,干這活就叫踩踏鬥打米粉。不過,這個裝置看起來簡單,製作的要求卻很高。當然,這個踏斗平常很少使用,都是在過年準備年貨或是有婚嫁大喜事才會啟用。因此,我們村裡只有兩家人有這樣的踏斗,都是祖上傳下來的。

阿春婆丈夫家祖上是地主,曾經是良田千畝,山林水塘無數,聽老輩人將,最鼎盛的時候,家裏的長工就有100多人。不知道什麼年代就沒落了,其他的一切都隨了風,刮成了赤貧階級的一員,唯獨這個青石做的踏斗卻代代相傳了下來。

每到年關的前一個月,阿春婆就非常細緻地、反反覆復地把踏斗清洗乾淨,石槽里的每一層紋理都擦洗得發亮,才放心地把踏斗交給我們去打米粉。

一家一家輪流着踩踏斗,這都是事先預約和安排好的。偏遠山鄉的父老鄉親們雖然散漫拖沓慣了,沒有什麼時間觀念和組織紀律性,但這時候卻是極守約定的,絕沒有插隊和抱怨的情況。人們在屋裏嚇呲嚇呲地踩踏斗,阿春婆也忙個不停地在邊上幫着上米、裝粉,端茶水,整整一個月,臉上堆滿了歡愉和滿足。這個時候,她是絕不會罵人的,整整一個月,是阿春婆最忙碌、最開心的時候,也是人們對她笑臉相迎、謝字滿口的時刻。

另一家的踏斗是要收取費用的,具體多少錢碾一斤米粉,我是忘記了,也許我從來也沒有去關心過。因為,我們都是免費使用阿春婆家的踏斗,不管是誰,親的疏的、遠的近的、罵過的沒罵過的,只要你能來,能依約定排隊等候,阿春婆便會笑臉相迎。

樸實的鄉親們也不矯情,年年免費年年來。在炸好果子后,第一時間端一碗送過來,口裏說著請阿春婆品嘗指點。阿春婆也不推辭,笑吟吟地收下。阿春婆自家是不用炸果子的,但她家年年有着吃不完的炸果子,各色形狀,香甜咸辣,鬆軟硬脆,各種口味都有。村裏的頑童、半大小子,甚至是大人們,在收割早稻之前,總愛在阿春婆家蹭炸果子吃。阿春婆也因此成為了評定誰家果子好差的最高權威,誰家果子炸得如何如何,阿春婆點評起來一五一十的,如數家珍,甚至在與人對罵中還把此事拎出來,挖苦對方連果子都炸成了石頭,還有能耐和膽子來跟她對罵。被罵的人也並不記恨在心,年年依舊來阿春婆家踩踏鬥打米粉,依舊端上滿滿的一大碗炸米果,謙虛地說道,請阿春婆品嘗指點。

其實,阿春婆是個苦命的可憐人。在千年古鎮盧鎮出生,住在石板街上,家境富裕,因為是女孩子,雖然沒有上過學,也是從小嬌生慣養,從沒有干過力氣活。陰差陽錯,竟嫁到我們這個偏遠的小山村,阿春婆硬是從頭學起,犁耙鋤頭、刀砍火燒、肩挑手扛,樣樣拿得起放得下,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種田好手。阿春婆婚後只生了一個兒子,沒幾年丈夫阿盛爺爺便去世了。阿春婆那時才剛剛30歲,一人拉扯兒子長大,本以為苦盡甘來,晚年會有依靠,誰知道老天不開眼。兒子、兒媳在一次開山炸石中發生意外,當場身亡,留下一個八歲、一個六歲的小孩。阿春婆抹乾眼淚,扛起了撫養兩個孫子的重任。

時光匆匆,歲月無痕。阿春婆的兩個孫子也成家立業了,阿春婆開心地抱上了曾孫子,順理成章地做起了太婆婆。

阿春婆老了,滿臉皺紋,一層又一層地疊在一起,腰也彎成了一隻大蝦公。唯一不變的是她的大嗓門,說話雖然有些漏風,含混不清,但罵聲依舊尖銳刺耳。不過,家鄉的原野也像阿春婆那樣,一年不如一年的老去,漸漸地成了荒蕪一片,茅草比人還高,雞鴨牛羊之類的已經難得看見它們的蹤影了,鄉野鄰里之間,早就沒有了雞飛狗跳的那些往年陳事。

母親每次給我打電話,總要為阿春婆嘆息流淚,在憤懣不平中為阿春婆祈禱祝福。天下哪有這樣的孫媳婦,阿春婆辛苦一輩子拉扯大了孫子,抱上了曾孫子,竟然只換來孫媳婦一句要吃飯,河壩里沙多,糞坑裏糞多。母親哽咽着,從不罵人的母親,竟然第一次開口大罵阿春婆的孫媳婦一定會得報應,遭雷劈。

阿春婆的大孫媳婦是個十里八鄉都聞名的悍婦,丈夫十分膽小怕事,村裏的罵聲在停歇了不久的時光之後,再次在漸漸荒蕪的田野上空飄蕩。這一次,阿春婆成了被罵的對象,所有能夠咒罵老人的刻薄惡毒詞語從阿春婆大孫媳婦嘴裏飛出,層出不窮,日夜難息。

阿春婆家的吵鬧卻愈加的頻繁。剛剛學走路的下孩子,一天摔倒幾次那是再正常不過,但在阿春婆孫媳婦眼裏,那是老人家故意,是老人家不想帶孩子。阿春婆丈夫的早逝,兒子、兒媳的意外死亡,在阿春婆孫媳婦嘴裏,全變成了阿春婆的過錯,是老而不死,吃死了丈夫,吃死了兒子兒媳,還想吃死孫子孫媳全家。我父親還在世時,多次厚着老臉,去過阿春家作勸解工作。阿春婆的孫子也是我父親的學生,雖然成績差,沒有多大出息,人卻長得高大健壯,在外面也很吃苦肯干,掙了不少錢。我父親說,阿金,你別忘記了,你父親去世時你才八歲,你弟弟才六歲,沒有阿春婆,你們連活下來都很艱難,還能長成現在這樣的高大健壯,能在盧鎮傢具廠做搬運工,一個月賺七八千塊?老師我當年沒有教你多少知識,但不忘本,做人做事要有良心,這點總教了你們吧。

阿金對我父親明德老師的尊敬還是一如既往,小時候連同現在教育他的話,他並沒有忘記,一直都記在心上。於是,阿金跟他媳婦大吵了幾架后,阿金便將媳婦狠狠地揍了一頓。聽到阿金老婆殺豬般地吼叫,村裡沒有一個人過去勸架,大家心裏都有一種莫名地快感,彷彿壓制在心中已久的那口惡氣終於吐了出來。阿春婆求孫子鬆手別打他媳婦的大叫聲,驚破了山村裏的夜,一錘錘地擊打在人們的心口上。阿金的大打出手並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兩口子鬧起了離婚,再後來就是阿金媳婦跳河自殺,所幸村裡水性最好的尚華叔依舊老當益壯,將阿金媳婦從水裏拽了上來。從此之後,阿金一家在盧鎮租了房子,難得回一次村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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