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轉眼便是周末。路楠回到家裏,還順帶把沈榕榕也捎了過來。周喜英總覺得沈榕榕向來是不可靠的,一是家境太優越,和路楠並非一路人,二是性格太毛躁跳脫,絕非她欣賞和喜歡的那種溫柔女孩子。

但答應讓路皓然帶女友和女友孩子登門,她心裏總是惴惴,路楠一提“榕榕也給你準備了禮物”,她便立刻答應沈榕榕拜訪。有沈榕榕在,至少氣氛不至於尷尬,周喜英一面欣喜於和路楠的緊張關係稍有緩和,一面又着實對路皓然的戀情感到不滿,怎麼微妙平衡,讓這一頓飯不至於賓主掃興,實在是難題。

她很多年沒有過這麼多顧忌,一心想着讓沈榕榕發揮她八面玲瓏的本事,把一切調和完美。不料沈榕榕進門看到路皓然正在廚房忙碌,開口就問:“大哥,我嫂子呢?”

周喜英眼前一黑,路楠暗踢沈榕榕一腳。沈榕榕頓時記起自己本日要職,笑得一朵花兒似的:“阿姨,你又年輕了。”

周喜英:“……”

沈榕榕:“我天天都跟路楠說,你怎麼不像你媽媽呢?你媽媽皮膚又好,沒有皺紋沒有斑點,腰板直得跟練舞的人一樣。”

路楠適時補充:“她上老年大學,學跳交誼舞。”

沈榕榕一拍掌心:“難怪,真的,一眼看上去就是不一樣,氣質太好了。”

她語氣誇張,周喜英當然知道都是客氣的場面話,標點都不能信的。可是沈榕榕這樣好看的姑娘,喜氣洋洋地故意逗樂你,周喜英面上也不由得綻開些許笑容。

沈榕榕是有備而來,她放下禮物掏出手機:“阿姨,我上個月就想找你了。我手上有個項目,是展示銀髮風采的,好多跟你年紀差不多的人報名,去當模特呢。我們有專業的化妝師、造型師,不僅能拍出好照片,還有影視劇合作的機會。最近有部特別火的電視劇,說一家子沒血緣關係的五兄妹……”

那電視劇周喜英正追着,立刻和沈榕榕聊上了。

“哎,項目的合作方就是那個影視公司。他們正給下一部電視找演員,我看你就很合適。”沈榕榕後退兩步,打量周喜英,“髮型要再搞一搞,阿姨你應該去演那種書香門第的貴婦,舉手投足都是那個調調……”

路楠鑽進廚房,路皓然半張着嘴,豎起耳朵聽沈榕榕在外頭胡吹。周喜英被逗得直笑,兄妹倆在廚房四目相對,都豎起大拇指。

“我去接人。”路皓然說,“快到小區門口了,你讓沈榕榕再加把勁。”他有點緊張,走出廚房才想起圍裙沒解,手忙腳亂交給路楠。

沈榕榕正好回頭看他,兩人目光一對上,路皓然心道“不好”,果然立刻聽沈榕榕高聲問:“去接我嫂子啊?”

路皓然瞪她一眼,又忙對滿臉笑容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的母親點點頭。

“阿姨你見過那個女人嗎?”沈榕榕問。

“還沒呢,照片也沒見過。”周喜英心情很好,對接下來的會面也不表露強烈排斥了,只是淡淡地應,“有什麼好見的,不就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

“我看過路楠手機里的照片,還可以。”沈榕榕故意用又酸又醋的口吻嘀咕,“但,總之,比我還是差了一點點。”

路楠端了一盤切好的水果走出,嗤之以鼻:“人家比你好看。”

沈榕榕怒了:“你還是不是我姐妹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戲份交足,勾起周喜英強烈好奇。“你有照片?”她終於第一次主動,問路楠要照片。

路皓然女友姓梅,路楠也叫她梅老師。周喜英一看照片,先“哎喲”一聲,推推老花鏡,狐疑萬分:“……怎麼看上你大哥了?”

三人正笑着,人已經來了。路皓然牽着梅老師,梅老師牽着小姑娘,擠擠挨挨站在門口。路皓然介紹完畢,周喜英打量對方,喊她:“你好,小梅。”

目光移到梅老師手裏牽着的小女孩,女孩倒是膽子大,伸出個拳頭,拳頭裏藏着些什麼東西。周喜英伸手去接,小手掌張開了,落下一朵很清香的梔子花。

“家裏種了兩棵,這是開的第一朵。”梅老師說,“她想帶來送給你。”

周喜英被這朵藏在手心裏頭,被緊緊保護着甚至有點兒皺了的小花兒弄得唏噓了。她去牽小姑娘:“你叫什麼呀?”

小姑娘有些結巴,說不出話。沈榕榕在路楠背後補充:“小小梅。”

梅老師笑了:“可以的,就叫她小小梅。”趁周喜英沒看見,她和路楠、沈榕榕擠了擠眼睛,三個女人交換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小姑娘的到來緩和了凝重的氣氛,加上有沈榕榕插科打諢,客廳里一直笑個不停。小孩緊張時、興奮時,說話有些結巴,周喜英問是怎麼回事,原來是小時候常被家裏老人責備,說她學說話太慢,畏懼多了,形成了這個磕巴的習慣。

氣氛快樂,周喜英有個問題想問,又不想破壞周圍和樂的空氣。最後是沈榕榕問:“小孩這麼可愛,一直都是你在照顧嗎?”

“離婚之後都是我帶。”梅老師知道這是沈榕榕故意問的,很平靜地敘述,“我前夫孕期出軌,孩子還沒生下來,我就決定要離婚了。她是女孩,他們不大喜歡,爭了一陣子,也就給我了。”

有兩個女兒的周喜英皺眉了:“女孩怎麼了?女孩可好了。”

沈榕榕調油加醋:“就是。大哥,你說女孩好不好?”

路皓然在客廳和廚房之間走來走去,一刻不得停。被沈榕榕逮住,自然用力點頭:“特別好!”

路楠在爐子上煨湯,聽見漸漸適應環境的小女孩正跟周喜英說自己新認識的好朋友:“……它好可愛、好可愛,喜歡跟我睡覺,和我一、一起曬太陽。它什麼都吃哦,還咬媽媽的充電器,媽媽說不乖的時候就要教、教訓它。它聽得懂我說話嗎?……真的嗎?可是它是一隻貓。”

“梅老師養貓了?”路楠端着湯走出去,路皓然正巧和她擦身而過。

“養了。”路皓然輕咳一聲,“挺丑的,普通中華田園肥貓。”

“不肥!”小姑娘更正,“它好軟,好舒服。”

路楠來了興趣,湊過去想看。沈榕榕正巧在梅老師手機里看完一段視頻,一臉的欲言又止。路楠接過手機,被她表情引發好奇兼懷疑:“真的很醜?”

視頻里是正在沙發上踩奶的三花貓。

路楠:“……”

三花貓喵嗚一聲,忽然躥下沙發,飛跑着跳進一個人懷裏。那人一頭微卷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把,只勾了幾縷垂落下來。“怎麼突然膽小了?”宋滄抱着三花對鏡頭笑,“到陌生環境有點兒怕,它平時不是這樣的。”

路楠立刻抬頭,盯着在廚房探頭探腦的路皓然。路皓然迅速縮了回去,她又看向沈榕榕。沈榕榕連忙擺手:“我是剛剛才知道的。”

視頻和照片很多,有宋滄的其實沒多少個,他把小貓送到梅老師家裏,說了些注意的事項便走了。走的時候路皓然還追了出去和他說話,畫面里只剩逗小貓玩兒的小姑娘。

或許是在故我堂獃著的日子裏漸漸修鍊出了膽量,流浪期間的畏懼和兇惡都不見蹤影,小貓很快適應梅老師的家,跳到電冰箱頂部蹲坐着,眼睛骨碌碌看地上跳個不停的小孩。

“它喜歡別人這樣摸它。”路楠在小姑娘後腦勺示範,“三隻手指從上往下,一直摸到它的背。還可以揉它耳朵,它耳朵也很可愛對不對?”

小孩跟着她學,學了一會兒反問:“你認識它嗎?”

沒料到小貓竟然是被梅老師母女領養,路楠心裏頭又驚又喜。原本的忐忑和對宋滄的埋怨,被這意外驚奇沖淡了許多。梅老師打開家裏監控,路楠喊了小貓一聲,它原本躺在陽台落地窗前曬太陽,聲音才一出現,立刻原地蹦起,衝著監控鏡頭閃電般跑來。

誰都沒想到,讓一屋子人樂成一團的,居然是這隻獨自留守家中的小貓咪。

一頓飯吃得開心,飯畢后小孩已經鑽進周喜英懷裏,給她唱新學的兒歌了。梅老師母女告辭時,小孩困得趴在媽媽懷裏半睡半醒,但揉着眼睛也要跟周喜英揮手:“奶奶再見,奶奶來我家裏看小貓哦……”

周喜英有些捨不得那小姑娘,走到陽台看三人離開身影。路楠湊過來笑道:“奶奶!”

周喜英笑了:“哎呀,真甜呀。好聽,太好聽了。”

路楠:“你滿意嗎?”

周喜英:“我滿不滿意,你哥都不會聽我意見的。”

路楠再問:“你滿意嗎?”

周喜英被她推搡着,堅持不住,只得承認:“還不錯。”

目送小車離開,路楠正要回室內,周喜英卻牽着她的手。老人踟躕着,有什麼難以開口似的,兩隻手握住路楠微涼的指尖:“桐桐,把名字換回來吧。”

路楠愣住了。

“當時,是媽媽不對。”周喜英說得艱難,“我太想念你妹妹了。她生下來到走,不是吃藥就是住院打針,沒一天健康的。我不捨得她,但我也不能因為這樣,傷你的心。桐桐,媽媽錯了,你把名字改回來,我以後都叫你‘桐桐’。”

“……”路楠說不出一句話。母親的這個提議,是她之前從來沒想過的。

許多年來她已經熟悉母親對待自己的方式和腔調,乍一換,竟讓人覺得不習慣起來。在難以被打破的沉默中,她只是輕輕地笑了笑。直到回到自己家中,坐在安靜的空間裏頭,她仍不能做出決斷。

“路楠”的魂魄已經依附在她身上太久、太久了。她無法想像和它徹底告別,會是什麼樣子。

包里的手機震動不停,路楠拿出來一看,竟然是“宋滄”。她並未立刻接聽,也沒有掛斷,只是看着屏幕上的名字發愣。如果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告訴宋滄,他會有什麼反應?他會高興地抱住自己,鼓勵自己,還是會冷靜地分析在這個歲數更改名字的利弊?

想到彼此之間曾經經歷和發生過的一切,路楠現在無法武斷地認為宋滄對待自己的過程中沒有過一絲真心。他是第一個喊她真實名字的局外人,她身上的一部分枷鎖,確確實實是被宋滄撬開的。

鈴聲停了。路楠把手機放下。她仍未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去面對宋滄。那天重逢,哭是哭了,罵是罵了,但胸口的鬱結的東西仍舊密密實實,沒松過分毫。

洗完澡出來,手機再度震動,這回來電的是沈榕榕。

路楠不接宋滄電話,宋滄輾轉通過高宴找到沈榕榕,懇求沈榕榕轉告。“確實是重要的事兒,我才願意幫混蛋這個忙。”沈榕榕說,“許思文想見你。”

許思文蘇醒已有一周,昨天出院,現在在家裏靜養。她能夠說話,能夠表達,但仍需要定期到醫院接受康復治療。宋渝和許常風打算帶她去國外尋找更好的康復機構,但又畏懼如今的疫情,夫妻倆許久沒有這樣共同為一件事忙碌、討論、爭執。“見路楠”的要求是許思文向宋滄提出來的,直到路楠登門這一天,她才告訴自己的母親。

宋渝驚得站不穩:“在哪裏見?”

“家裏。”許思文說,“這裏。”

宋渝當即拒絕:“我不同意。”

“舅舅已經去接她了,大概還有半小時就到。”許思文對母親的反對置若罔聞,扭頭對保姆說,“阿姨,你準備一些溫的檸檬水,路老師習慣喝這個。”

她說話慢吞吞,行動也慢吞吞。這種因為活動不便而造成的“慢”,讓許思文在宋渝眼裏變得陌生。宋渝生怕女兒不知道自己和路楠之間發生過什麼,忙隱晦地向她說明。“路楠既然來,那我先走。”宋渝只想讓女兒盡量開心、舒心,起身準備換衣服出門。

許思文卻拉住了她:“媽,別走。我是特意約好在家裏見面的。路老師起初也不願意來,我跟她打了好幾個電話才勸得她答應。”

宋渝不出聲了。她隱隱地猜到了許思文想做什麼。

“你做過的事情,舅舅都跟我說了。還有你幫別人辦的畫展上寫過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也聽高宴哥哥講了。”許思文說,“媽媽,你必須跟路老師道歉。”

宋渝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在生死關口走過一場,許思文變成了一個連母親都看不懂的孩子。她對自己想堅持的事情毫不讓步,彷彿是死了一次,她要把握重生的機會,不給自己後悔的餘地。這種強硬的勁兒,和過去的宋滄如出一轍。

但跟路楠道歉,這是宋渝絕對不願意做的事兒,正要反對,門鈴已經響了。

保姆打開大門,宋滄和路楠站在門外。

夏季的九點多,太陽正新鮮着,從車庫走到這裏,路楠的頭髮和肩背被曬得微微發熱。她看見坐在輪椅上的許思文,少女頭髮極短,人極瘦,正沖她輕輕揮手打招呼。

路楠忽然長出一口氣。她知道又一個枷鎖消失了。在噩夢中她無數次錯過拉住許思文的機會,但噩夢此刻終於得以結束。路楠看着許思文,很輕快、很安心地笑了笑。

目光從許思文臉上移動到宋渝臉上。她挺直腰身,微微點頭:“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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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絨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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