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宋滄立刻鬆了手。路楠被自己方才的聲音嚇了一跳,怔怔看他。
宋滄毫不猶豫,這一刻他已經等了很久。“我是許思文的舅舅。”他說,“一開始接近你,是為了找出思文墜樓的真正原因。”
他等待這一刻,起初是等待自己揭開路楠的真面目,讓這個矇著溫柔面具的女人露出她內里的真實和壞心,但後來,這種等待完全變了味:他等的是一種審判。
來自路楠的審判。宣告他宋滄是罪人、惡人,不配和眼前的女孩擁有感情,甚至不配和她相識。
他說得很慢,但很清晰。許思文墜樓那一天,他已經知道路楠的長相和名字。路楠去圖書館還書的時候,他正在圖書館裏接收清理出來的一批舊書。他很輕易認出路楠,於是跟着她,直到她試圖爬上縈江河堤的欄杆,去救一隻素不相識的小貓。
宋滄是熟稔如何和女孩開展一段關係的人,他樂意親近人的時候,像糖一樣充滿吸引力。誠然,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糖,但所有人都懂得,糖是有魅力的。
他的招數屢屢在路楠面前失敗。路楠根本不理解他的套路,也不按照他的規劃去走,這種出乎意料,讓宋滄親手揭去蒙在路楠身上的各種標籤。
“我一直以為,你說要找到思文墜樓的原因,是為了毀掉自己教唆或者做過什麼的證據。”宋滄說,“你說你後悔當時沒有拉住思文,我還想,人怎麼可以說出這麼堂而皇之的謊話。”
“我從來沒有說過謊。”路楠斬釘截鐵。她感激宋滄的冷靜,雖然她仍被痛苦和憤怒刺激得微微發顫,但已經找回了自己的節奏。
“我知道。”宋滄看着她的眼睛,“說謊的人自始至終,都是我。”
“……宋滄,”路楠艱難地、一字字地說,“你是我見過的所有人之中,最虛偽、最惡劣的一個,沒有之一。你甚至比我的母親更加過分。”
這是判詞,是只有路楠有資格宣佈的判詞。宋滄靜靜站着,他不打斷也不迴避,雕塑一樣沉默。
“我媽媽摧毀過‘路桐’,肖雲聲他們摧毀過‘路楠’。”海風吹亂路楠的頭髮,她一定是吃進了太多風,才會覺得胸口悶痛,喉嚨難以發聲,“差一點點,你就是第三次。不要喊我的真名,你沒有資格!我後悔跟你分享過我的過去,所有的一切我都後悔!我恨不得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海風捲走了她的聲音。抓着氣球的情侶騎車經過,又好奇又尷尬地投來目光。女孩手指戴上了指環,指環上繫着氣球。路楠霎時間想起音樂節上發生的一切。
把宋滄剔除出自己的記憶是不可能的。他是根系豐滿的大樹,已經扎得太深太深,撬動板結的、埋葬秘密的土地,他讓路楠未癒合的傷口暴露在空氣里,又用自己的根須,把它密密地填實。
路楠頭一次知道,她的痛苦是有價值的,不能被否認的。宋滄承認她發疼的、潰爛的傷口,於是那傷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癒合了。在這一件事上,他幾乎是天才般的醫者。
路楠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她的難受終於蓋過了憤怒。她是他的病人,她藉由他的手痊癒,像淤塞的河流被疏通,倒塌的隧道被鑿開。宋滄為她完成了她力所不能及——任何人都力所不能及的事情。路楠終於明白,她的愛情里還充滿了另一種感激。
她哭出聲,卻又後退拒絕宋滄的接近。“別過來!”她大吼,“我……我……”
不是“我恨你”。路楠說不出“恨”字。
她是怨宋滄。
過雲雨來得突然,迅速遮蔽了晴朗的天空。宋滄不顧她的反抗,拉着她的手往車公交車站跑去。“我們去避雨!”宋滄大聲說。
路楠試圖掙脫他的手,但宋滄的力氣前所未有的大,衝進公交車棚子裏,兩個人已經渾身濕透。
這雨讓路楠想起宋渝造訪故我堂的一天。她情緒愈發惡劣,潦草地擦去臉上的淚水和雨水,不停抽着鼻子,不再打算跟宋滄說一句話。
宋滄的車子就停在公交車站旁邊,路楠別過頭時,正好看見車後座上放着一個貓包,三花在貓包里站起,它看到了路楠,不停伸爪去撓籠子。
“……你要送走它?”路楠忘記了自己前一刻的決定。
“有合適的領養人,我審核過,條件很好。”宋滄頓了頓,又說,“我以後,不會再收留流浪貓了。”
“我來養它”——這句話幾乎脫口而出。但立刻被路楠咽回腹中。她還未找到工作,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夠承擔撫養一個生命的責任。小三花隔着貓包和車窗看她,可憐巴巴地輕喊,路楠恍惚中似乎聽見了它嬌弱的聲音。
“……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路楠冷笑,“又跟蹤我嗎?”
“我是來找楊雙燕的。”宋滄說。
許思文想知道楊雙燕近況,哪怕她沒有說明,宋滄幾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打算:她要用自己的遭遇,送肖雲聲入獄。在面對審判之前,她想知道舊日摯友現在的情況。
“我們現在的目標是一致的,路楠。”宋滄說,“無論如何,肖雲聲、章棋、梁栩,可能還有思文,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
路楠不應。宋滄又說:“我知道你不願意見到我,但可能以後我們還會再見面。我答應你,一切結束之後,我不會出現在你的面前。”
他的每一句話,聽在路楠耳朵里都像謊言,而且是最蹩腳的謊言。方才緊握自己手腕的力氣那麼大,他還那麼迫切地想解釋一切,沒有絲毫隱瞞。路楠懂得,宋滄正在祈求自己的諒解。
她心裏很冷地掠過一句話:他沒資格獲得任何諒解。
大雨始終不停,宋滄提議送路楠回市區。路楠拒絕後自行呼叫車輛,但手機被淋濕了,暫時無法開機。她不願意在這裏和宋滄為這件事糾纏,很乾脆地坐進後座,不跟宋滄說一句話,打開貓包抱出小三花。
小貓立刻蜷進她的懷裏,就像平時一樣依偎着她。路楠身上濕漉漉的,弄濕了小貓的毛髮。小貓起初有些不舒服,跑開後車子正好啟動,它嚇得又哧溜一下竄進路楠手臂里。
路楠總懷疑宋滄是在繞路,這一段路程足足開了一個小時,小貓成為他們之間唯一的話題,有一搭沒一搭的。
宋滄告訴她領養人的環境和條件,家庭情況,路楠揉揉小貓的耳朵:“你要乖乖的,不可以再亂找貓糧了。”
抵達市區,宋滄本想送路楠回家,但路楠語氣冰冷,要求下車。他只得靠邊停車,剛拿起雨傘,一根鑰匙已經扔到他懷裏。是他給路楠的故我堂鑰匙。
撿起鑰匙回頭,路楠已經重重關上了車門。她甚至吝於給宋滄一個道別。
小三花哀哀地在貓包里叫喚,像挽留,也像對宋滄的責備。
鑰匙沾了水汽,冰冷堅硬。宋滄把它攥在手裏,想隔着車窗尋找路楠的身影,大雨塗抹玻璃,窗外景象全都變了形狀。
領養人住得不遠,宋滄等到雨停才拎着貓包下車。他和領養人約定在街心公園見面,等了一會兒,便看見一個女人走來。
她家就在附近小區里,接過小貓和宋滄給的貓糧、貓爬架,兩隻手幾乎拿不穩當。宋滄便幫忙把東西送到她家裏去。
女人長相溫和秀美,彬彬有禮。她在微博上看到故我堂小貓咪的照片,跟孩子討論的時候,孩子非常喜歡,打滾撒嬌說要養。“我們沒養過寵物,不過我已經查了很多資料。”女人說,“而且我會按照約定,定時給你發信息反饋的。”
宋滄說不出小三花什麼怪癖,只叮囑她記得藏好貓糧。三花被黑白花三隻大貓教得調皮,彷彿長了狗鼻子,貓糧放在哪兒都能找出來。它找到了也不一定吃,路楠給它吃過雞胸肉,它立刻摒棄貓糧,天天嗷嗚嗷嗚的就想着烤得香噴噴的雞肉。
“那我也用雞肉喂它?”
“不必。”宋滄說,“再培養培養它的習慣吧。貓糧、肉、罐頭都吃的,不要單吃一種就行。”
女人聽得非常認真,連連點頭。宋滄說著說著,情緒忽然低落。小三花最親近路楠,路楠照顧它也最多,它的許多習慣都是路楠慣出來的。喜歡鑽紙箱,吃貓糧要搭配香香小魚乾,晚上不睡覺的時候喜歡巡邏自己的地盤,懂得抓老鼠,抓到了還會藏起來,餓了的時候獻寶似的翻出來,邀請路楠和宋滄一起分享。
“太聰明了吧!”女人吃驚,“都是你教的?”
“我女朋友……”宋滄頓了頓,接著說下去,“都是她教的。”
在這停頓里,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黯然。女人捕捉到了,很快另起一個話題:“它的定點檢查醫院是果凍醫院對吧?縈江邊上那個?我記得他家的招牌特別可愛,我女兒喜歡吃果凍,好幾次經過都要拉着我進去買吃的。”
“你見過他家那條黃金蟒嗎?”宋滄有點兒感激她,開始聊起朱杉的寵物醫院和他那條人氣越來越高的黃金蟒。
抵達家門口,女人才剛敲門,緊閉的房門裏立刻傳來孩子快樂的大喊:“貓貓!貓貓來、來了!我、我開門!”
門是被一個男人打開的。他和宋滄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
扎着小辮子的女孩只有三四歲年紀,又蹦又跳地撲到母親懷裏,看到貓包里緊張的小三花,她頓時收斂動作,連聲音都放輕了,小幅度地揮手:“你、你好。”
女人左右看看堵在門口的兩個男人,笑着介紹:“皓然,這是故我堂的宋滄宋老闆。宋老闆,這是我男朋友,路老師。呃,你們……認識?”
“認識。”宋滄沖路皓然點頭,“大哥,你好。”
路皓然鼻子一動,像聞到什麼令人生厭的氣味:“誰是你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