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一切美好的意象終結於他看清來人的瞬間。
火焰中的身影並非疼痛帶給他的幻象,而是一個切實的、活生生的人。
一個女人。
那些看不分明的橙紅色色塊似乎瞬間變得晦澀,扭曲着升起黑色的濃煙。
明滅的光映在海妖冰冷的銀白色鱗片上。
又用這一招嗎?
真是毫無新意。
他被囚於領主安森考特的府邸時,那位蛇蠍心腸的領主曾多次使用相似的手段。
第一次,她屈尊降貴,親自扮演了一位驕縱但卻心底善良的領主,“截”下了押送他的賊寇。
克萊斯特卻很快從士兵和賊寇的眼神動作、口音習慣中推知他們本就相識。
雖然往後相處的更多細節也都證明了這一點——抓走他的本就是她的士兵。
但彼時的克萊斯特還是配合著她的表演,在之後的一段日子裏按照她想要的那樣與她“相愛”。卡着對方耐心消失的極限,加上海妖的歌聲擁有可以迷惑人心的能力,他成功誘哄着對方答應和他前往海邊度假。
如果不是那個該死的鍊金術士突然出現,喚醒了那個毒婦。
他幾乎要逃掉了。
發覺被愚弄的領主勃然大怒,將他重新關回了府邸不說,還用鞭子和利刃狠狠懲罰了他的欺騙行為。
第二次是在一個月後。
那位領主痛哭着來到關押他的水牢。泣不成聲的訴說她的愛意,
並編織了一個滑稽的謊言——她的身體裏有兩個靈魂,那個將他關起來懲罰的並非她本人。
克萊斯特如她所願那樣“相信”了。
可這次無論如何,別說是海邊,河水、溪流、哪怕是一條通往城外的下水道,她都不曾帶他靠近。
本性跋扈的領主扮演溫柔的少女本就吃力,勉強忍耐過一段時日後,終於還是露出了馬腳。
她憂傷的望着他問道,“聽說海妖愛上異族后,尾鰭就會化成同對方種族一樣的半身,親愛的,你難道不愛我嗎?為什麼不能為我化出半身呢?”
克萊斯特臉上恰到好處的露出歉疚和悲傷的神色,推脫是自己上次受罰身體還沒有康復。
領主雖也猶疑,但還是相信了他的話。
這次他並沒有將全部的賭注壓在領主身上,而是巧妙的借用領主的關係,設計認識了她幕僚的女兒。
比起心思難測的領主,那是個真正單純的少女,他只是憂鬱的落幾滴淚就輕易獲得了少女的同情。
他不奢求那少女能將他送到連通大海的江河裏,只需將他丟進出城的下水道就好。
一切都計劃安排得很好,誰知最後被恰巧找來的幕僚當場撞破。
海妖的第二次謊言徹底觸怒了領主。
克萊斯特被關進了幽閉不見日光的暗牢承受折磨。
而第三次的欺騙由此開始。
那段時間,只有一個領主頗為器重的女侍給他送食換水,起初那個女侍還會冷聲罵他不識好歹,只是隨着時間的流逝,逐漸表現出同情憐憫的模樣。
她想得到化形的海妖這樣的心思太重了,這個勇敢的說著要帶他逃跑的侍女只不過是領主的又一次試探。
只是領主沒想到的是,克萊斯特不僅識破了她的目的,還在女侍帶他逃亡的路上,真的讓那女侍愛上了他,心甘情願的背叛領主帶他逃亡。
氣急敗壞的領主當時就殺了背叛她的女侍,卻在劍刃貫穿他的胸膛之前停住。
從這一次開始,給他送食換水的人變成了目盲耳聾眼瞎之人。
隨後是第四次、第五次……
屢不得願的領主失敗后對他的懲罰越來越重,精神與肉.體上的折磨從不間斷,在此期間,他失去了自己美妙的歌喉和那條華麗而危險的尾鰭。
海妖沉在水底,尾部的斷口處磨過並不平整的池底,帶來一陣刮骨的痛,絲絲縷縷的紅色在水波里開出靡麗的花朵。
他還以為她要放棄了呢。
可她好像還是沒有什麼新把戲。
我也還是想試試呢。
試試你這次特意為我設計的“斷尾后的救贖”。
海妖手掌攀住池沿,緩緩用力,將自己撐出水面。
你一定會後悔,沒有划傷我的臉。
赤紅的火焰炙烤着,在湧出一波一波熱浪的同時散發出腐爛的、令人作嘔的焦臭味道。
海妖露出好奇又驚惶的神色,緩緩抬頭對上了來者的眼眸。
背光讓他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對方明顯怔了一下的動作還是被海妖捕捉到。
克萊斯特瑟縮了下,將身體往水裏沉了沉,只露了一雙眼睛在水面上。
“你別怕。”
克萊斯特聽到了對方的聲音。與她所要做的齷齪事情相反,她的聲音倒是很沉靜。
“我是來救你的。”
當然。
你當然是來救我的。
克萊斯特垂眸,他的殘尾在水中擺了擺,再抬眸時,水面浮出一串泡泡,他的眼睛中也映襯着火焰的明光。
“我們得快點,一會兒煙霧大起來就不好走了。”紅髮的女人回頭看了一眼燃燒的展廊,轉回來對他說。
像是才意識到她聽不到,海妖將自己撐出水面揚起頭顱,脖頸上的線條崩成了一張蓄勢待發的弓,他用口型道——『好。』
得了准許,特麗莎蹲下身,一邊從儲物戒指中取出衣物在水池中打濕,一邊同眼前這個怯怯的生物道:“你能離水一段時間吧?”
他的黑色長發在在水下散着,隨着他點頭的動作在水裏帶出一小圈波紋。
“放心。不會很久的。”
特麗莎幾下抖好衣服,向水中的海妖伸出雙手。
那是一雙武者的手。雙掌結實,線條分明,從克萊斯特的角度,能看到她指尖、指根,虎口厚厚的繭和因常年執重劍而輕微變型的關節。
還不等克萊斯特把手放上去,紅髮的女人忽然靠近。她毛躁的髮絲如稻草般扎在他臉上,連帶身上未乾的血腥味一同霸道的衝進他的鼻腔。
“見諒。”
還不待他反應過來,只是一眨眼,他整個人就被像拔蘿蔔一樣被她從水裏拔.出來。
海妖的殘缺的尾茫然的上下擺了一下。
明明肋下灼熱的體溫和繭擦過的異樣感覺還未消散,那雙手卻已經飛快的將濕衣裹在他身上。
再一眨眼,他已經如同一盤菜一樣,被紅髮的武者穩穩的端在臂間。
好像施了魔法一樣,前一秒他還在水裏,下一秒他已經被人裹了個密不透風,甚至頭臉都被虛遮着抱到了懷裏。
克萊斯特做夢也想不到,她竟是打算就這樣抱着他衝出去。
這樣粗糙而又魯莽的做法。
他還以為,她會將他攙扶上裝運他的水箱,隨後推着水箱帶他離開。
反正水箱上的油布一遮,他就什麼也看不見。
這樣更利於她們編排不是嗎?
下一刻,她跑動起來,行動間掉落的碎發落在了他臉上,痒痒的。
克萊斯特向武者的方向偏了偏,輕輕蹭了蹭,試圖躲開碎發。
隱約的,克萊斯特聽到了她的心跳,咚,咚,咚。
其實背着會更方便些,但海妖沒有腿,特麗莎只能抱着。
海妖雖被折磨得瘦弱,但到底種族不同,骨架大,魚尾也沉,哪怕是被砍掉了尾鰭,也比特麗莎高一些,體重自不必說,遠超特麗莎本人的體重。
但她天生神力,抱着他一路小跑絲毫不見吃力。
已經燃燒的展廊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走,好在這裏不止一條出口。
只是這邊的動靜難免驚動其他守衛。
如今帶着傷者,之前選定的路線不再合適。特麗莎仔細回想這裏的設計圖,飛快的選定了另外一條路線。
布料遮掩下,克萊斯特眼睛逐漸明亮,嘴角緩緩勾起了興味的笑。
這個女人,擁有他目前為止見過最棒的身手。
這次似乎比他想得還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