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鐫刻着繁複花紋的沉重金屬大門被推開,合頁滑動,晦澀的光從外照進來,驚擾了空氣中的浮塵。
飄飄蕩蕩的塵灰里,兩個男人將一個巨大的箱子推進來。
箱子約莫兩個成年人臂展那麼寬,高也差不多,幾乎卡着門的大小。手指粗細的牛筋將厚厚的黑色油布緊緊包裹在箱體外,勾勒出箱體的稜角。
巨大的箱子壓在低矮的板車上,與龐大箱體不相稱的小軲轆在深色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顏色頗深的水漬。
推車的工人用鞋子在那痕迹上蹭了幾下,原本黏成一線的濕痕徹底糊成了一團。
房內靠牆的一邊有一個巨大的水池,只是裏面久不蓄水,同房間內其他地方一樣,積了厚厚一層灰。
打頭的工人虛掩上大門,走到水池沿台上坐下,招呼同伴一起。
“這裏裝的什麼東西,這麼沉?”推車的工人一邊坐下,一邊隨口問道。
男人下意識的四下望了望,隨後壓低聲音神秘道:“據說是海妖。”
“海……”推車的工人聲音猛地拔高,話未說完就被同伴牢牢捂住了嘴。
“不然你以為那群看守會把什麼好活安排給我們?”
那群唯利是圖欺軟怕硬的看守,只會把這樣一不小心就會喪命的活計安排給他們。
男人把手鬆開,推車的工人仍驚疑不定的望着他。
男人向箱子的方向努努嘴,心有餘悸道:“這個格外兇殘。”
“據說原先飼養的大人物那裏,負責侍奉它的都是被刺聾毒瞎毒啞的人。”
“為的是不看不聽不言。怕看到它的人愛上它,怕聽到它說話的人被它操控,怕隨口說些什麼就會被它推知外面的訊息。”
像是想到了那有多可怕,男人打了個哆嗦起身,“算了,我們別歇了,趕緊弄完出去吧。”
二人塞住耳朵,戴上墨鏡,按預先演練好的那樣,將木箱推到水池邊,將一柄精金的鑰匙插.進凹槽里。
做完這一切,二人將原本釘好的精金細線綁在鑰匙的四個鉤上,隨後飛快的離開。
走廊里原本晦暗的光亮再次被沉重的金屬大門隔絕。
大門隔絕帶動了細線扭動,原本嵌入凹槽的鑰匙扭動,黑色的油布掩映下,發出輕微的一聲咔噠。
失去了禁錮的水箱被瞬間沖開,噴薄而出的水流迫不及待的迸向乾涸的水池,幾乎是瞬間就將池底的泥灰衝起,混成了渾濁一片。
水流激蕩里,一道銀色的光重重砸進水池裏。
***
“您看,這個您滿意嗎?”引路的管理諂媚的引着一個大腹便便的白髮男士往他手掌指引的方向看去。
那是個衣着考究的年長男性,袖口墜着極稀有的精鑽袖扣,保養得宜的雙手幾無紋路,就連過分富裕的生活造就的大肚子也沒能拖彎他的脊樑。
男人食指極慢的在手杖上點了點,嚴厲的眸子在侍從指引的方向上定定的看了一陣后重新放回了他身上。
“你在羞辱我嗎?”男人的眼神似乎更冷了,“你將為此付出代價。”
侍從神色一緊,隨即眼睛一亮。
這般富貴的穿戴,這樣傲慢的態度,面前的男士必定是一個隱瞞了身份的貴族!侍從心頭火熱,他們確實新進了不錯的貨物……
“既然貴客看不上我們這些貨色,那請您跟我來,”侍從壓低的聲音也難掩得意,“我們這裏還有活的。”
侍從恭謹的彎腰,給了男人一個眼神后示意男人跟他往前。
他們如今行着的走廊與其說是走廊,不如說是兩邊製成了陳列櫃的展廊,柜子被隔成大小不一的空間,有品質極高的玻璃相隔,裏面擺放着各式各樣的“藏品”。
特麗莎目不斜視的跟着侍從往前,眼角餘光卻還是看到了他們的“藏品。”
她看到了半獸人的毛皮,獸人的爪、角、牙、尾等製作成的“工藝品”。她看到了被凝固在琥珀里的小妖精,看到了龍的鱗片和海妖的骨架,看到了惡魔之角,看到了精靈的尖耳,甚至看到了一雙女巫的手。
那雙手十指交叉攏抱在展台上,手背似乎還沾着新鮮的泥土,細白的指腹染着一抹紫紅。
那似乎是收藏者極為得意的藏品,燙金的花體字顯得格外張揚。
【女巫之手,來自格外擅長製作藥劑的森林女巫,指尖的龍涎草汁液是她身份的證明。】
特麗莎捏着手杖的手指一緊,手杖圓頭部分被搓下一層木粉,然而前方熱情帶路的侍從和兩側林立的守衛均一無所覺。
特麗莎的胸口就像被堵了一團火,她深吸口氣,腳步不變的繼續前行。
然而異族的殘肢似乎只是這個黑市展覽出的冰山一角,隨着深入,特麗莎看到了更為“珍貴”的“藏品”。
各種各樣畸形的半獸人標本。
成年虎獸人臂彎似的長牙長在人類幼童的嘴巴里,頭上生了四對眼睛,四肢卻被縫上了貓獸人的四爪幼童……
那樣尺寸的長牙,擁有它的虎獸人必定是個身形彪悍的成年獸人,這樣的獸牙哪怕是半獸人也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長出來,更何況是那樣一個小孩子。
還有那個幾乎毫不掩飾的,被縫上了不屬於原身四肢的可憐孩童。
這些都是他們人為製造的!
他們用來逐利的“藏品”背後,是失去了父親的獸人孩子,是失去了孩子的人類父母!
胸腔里的那團火焰越少越燒越烈,如今似乎凝成了實質,化成了某種沉甸甸的東西,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踏過這裏,一切魔法將會失效。您也能見到我們這次的珍品,”侍從恭謹的介紹,“貴客,請相信,這並不是質疑您的身份,恰恰相反,這是為了保護您的安全……”
話未說完,侍從便見那位貴客的鼻子、眉毛、甚至帶着皺褶的皮膚、鼓起的肚腩都如黃油融化般簌簌下滑,又在徹底離開她臉頰、身軀前散作一團煙霧。
原本渾厚的男聲也變成了略顯低沉沙啞的女聲,“我發誓不欺瞞不背叛。”
視覺和聽覺的雙重衝擊讓侍從的眼睛驚愕的睜大,大腦在瞬間的空白後下意識的吹響頸間的口哨。
尖銳的長哨聲響起,原本駐守在兩側的守衛第一時間集結,厚重的戰靴踏在木質的地板上,猶如踏響衝鋒的戰號。
兩列展廊上藏品沉默的注視着這場審判。
“我發誓不畏戰不退縮。”
身材修長的不速之客不知從哪取出了與她身體極不相稱的大劍。
不,比起大劍,稱呼巨劍似乎更為合適。
巨劍劍身深紅,兩刃雪白,隨便一立就幾乎擋住她整個人。
“我發誓不慕強權、不戀榮寵。”
這般大的巨劍,無論如何都與速度掛不上鉤,然而光是這樣念頭剛剛升起,侍從轉就忽覺眼前世界開始旋轉。
痛覺慢一步而來,他眼睜睜看着熟悉的身體如慢放般倒下。
巨劍也可以這樣快嗎?
侍從這樣想着,腦海里最後一幕畫面定格在易容消融后,女人如火焰燃燒般的紅色頭髮和棕紅色的眼睛上。
“我發誓,我將善待弱者,抗爭一切強權與不公。”
赤紅的巨劍被輪圓橫掃,如同上古傳說中不祥的血月,月亮邊緣卻反射着比太陽更明亮的光。
極亮的一刃之後,沖圍最快的一圈守衛,胸前厚重的鎧甲如薄紙般碎裂,鮮血如噴泉般迸射。
紅髮的武者極有經驗的立劍豎擋,滾燙的紅色液體濺落在她的手臂上。
“我將靈魂與身軀一同獻給崇高的真理與正義。”
慣性讓緊隨其後的守衛收勢不及,直往她身上撞來。
紅髮的武者雙手持劍,重重起跳。
重若千斤的巨劍便如山嶽般劈頭蓋臉的砸下來。
紅髮的武者或劈或砸或挑,直到最後,巨劍從半空中刺下來,貫穿最後一個守衛的心臟,又重重穿進地板里。
“直到光明與黑暗同毀,至死方休。”
展廊上的展櫃玻璃都顫動起來,如同無數哭泣的靈魂。
烈火真的燃燒起來。
自武者的巨劍劍尖開始,向兩側的展櫃席捲。
特麗莎收劍起身,幾步走到展櫃前,一拳打碎玻璃,擦凈手掌后,將其中一個鹿角男孩的頭顱抱起來,小心的放進早已準備好的木匣中。
她將木匣放好,在熊熊烈焰中走向盡頭那扇沉重的金屬門。
***
渾濁的水體和水裏的魔葯侵蝕海妖的斷尾,也折磨着他的意識。
鐵鏽味被魔葯和他自己血液的味道掩蓋,兵器與甲胄激烈的碰撞聲被大門隔絕聽不真切。
直到沉重的大門被無聲的推開。
牽引着水箱鑰匙的精金線被並不溫柔的抽動,四棱形的鑰匙被帶出,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輕微的聲響。
克萊斯特忽的睜開了眼睛。
就像忽然被撕開了攏在面前的薄紗,鮮血與火焰,玻璃的碎裂與顫動,一切都變得真切。
高溫帶來的熱浪烤得空氣中的浮塵狂舞,隔着渾濁的水體,克萊斯特循着聲響轉頭,看到了被動蕩的水面切割成幾小塊的橙紅色色塊。
像是一種顏色的萬花筒,又像是他在海上看過的落日,亦或朝陽。
而那太陽之中,一個人影正向他緩步走來。
克萊斯特恍惚間想起記憶角落的幾句頌詩。
請您詛咒亦或祝福我,
燃燒吧,
燃燒吧,
將我腐朽的軀殼連同這無盡的黑暗一同焚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