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零下

09零下

從小就缺乏與父母的正常對話,棠冬識字后,沒有豐富的課外書,孫萍也不會給她報什麼興趣班,她愛看隔壁爺爺家的過期報紙,尤其是那些駭人聽聞的市井新聞。

黑體的加粗標題,儘力抓住一切醒目吸睛的字眼,兒子向父親舉刀,母親與女兒對簿公堂……

人世洶洶,各人受着各人的苦痛。好似真應了報紙上的煽情結尾——對大多數人而言,生命不是什麼冒險,而是一股莫之能御的洪流。

多年後回顧,她的人生也曾有過一場冒險,只是那時,她還不知道那一步邁出去就算冒險,僅是他拉住她,問她願不願意,她就點頭跟他走了。

起始按鈕,該從哪兒算呢?

旭城一中放了寒假,氣溫一直在零下徘徊,屋頂的雪化不掉,白天稍見微暖日光,淅淅瀝瀝融一點,入夜降溫又順淌水口結成尖尖冰棱。

樓下有小孩瘋跑玩鬧,時不時點炮,砰的炸一聲,臨晚,老樓棟間敞開的窗,飄出陣陣煙火氣,聞着像臘肉炒蒜苗。

今天孫萍跟溫德明去了舅舅家。

孫萍最近心氣很不順,接到舅媽視頻就在手機里陰陽怪氣起來,說小姨一家前幾天去了香港,坐飛機跑那麼老遠買東西,有錢人就是閑得發慌,變着法兒地糟蹋錢。

中年婦女的視頻模式,擴音喇叭一樣毫不吝嗇分貝。

舅媽笑笑說:“沒跟我們講啊,電話打給你,那不是肯定要給你家買東西了嘛,好事情啊。”

“就問的棠冬,”孫萍冷哼哼,“她還想着給她小姨省錢說不要呢。”

棠冬從客廳路過,背着書包下樓。

年關下,天黑得特別早,她從菜店到家,孫萍他們還沒回來,只有溫睿陽一臉驚愕站在她房門口,手上是幾張還沒來得及折好的嶄新紅鈔。

是平安夜小姨給她的四百塊錢。

她一分沒花。

“你拿我的錢幹什麼?”

溫睿陽聽不得這樣的話,一點就炸:“什麼你的錢?你的錢不就是家裏的錢,媽不在家,我要跟朋友去上網,剩了回來還給你不就行了。”

溫睿陽理直氣壯,從棠冬身邊走過,將她撞開。

棠冬知道他霸道慣了,也知道他隨了溫德明打腫臉充胖子的虛榮秉性,愛跟有錢同學交往,時不時捉襟見肘地裝闊。

“我分你一半吧。”

按理說,溫睿陽會下這個台階。

兩百塊,幾個人上網綽綽有餘,可小姨在香港打來電話,就問了溫棠冬想要什麼。

可溫棠冬算什麼?她得到的一切不過都是從他這裏分出去的,細計較,她才是小偷吧。

“還分我一半?別搞笑了,誰要你分啊,小姨給了你多少次錢了?你枕頭下面的新手機也是小姨給你買的吧?”

“你翻我手機了?”

溫睿陽吼起來:“我沒翻!你設了密碼我怎麼翻啊!別跟我吵啊我跟你說!不然等媽回來我就告訴她,你收了小姨的錢和手機不告訴她。”

說著他從兜里掏出棠冬的新手機,點亮屏,冷聲冷氣問棠冬:“密碼多少?我玩兩天就還你。”

“你現在就還給我!”

之前周凜白來過溫家多次,車都是停在巷口,唯一一次冒險開進,不出意料被颳了漆。

今晚沒坐自家車,熱心的出租師傅得意洋洋從另一頭繞了彎,將車停在溫家樓下,熄了火,看計價表跟他說:“你看,我就說這邊能開進來吧,這一帶就沒有我不熟的路,大路小路我都能開。”

周凜白付了車資,拎着手邊的巨大紙袋下車,就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趿着棉拖鞋,外套都沒穿,單單薄薄穿着一件米色毛衣就跑下樓梯。

“溫棠冬!”

棠冬瑟瑟站住,尋聲看去,出租車尾噴出天寒地凍的啟動霧氣,朦朦散開,紅燈似一道光弧,在他身前劃過,叫他少頃完整具象地立在她的視線里。

看清了,下一秒,她眼眶一熱,湧出更多的淚來。

出租車一走,周凜白向她疾步走去。

“你怎麼不穿外套,你不冷嗎?”

待走近,他喉嚨一窒,換了問題,聲音變低。

“你怎麼哭了?”

棠冬快速用手背按自己潮濕冰冷的眼皮,吸着鼻子,她快冷得沒感覺了。

忽然感到肩頭一暖。

他從手中紙袋裏抖出一件雪白的斗篷大衣,柔軟羊絨,厚重細膩,妥妥噹噹圍在她肩上。

“你先穿上。”

棠冬當是別人的衣服,沒敢往袖筒里伸胳膊:“這個是?”

周凜白眼神閃爍一下:“你小姨給你買的。”

“小姨買的嗎?”

冬裝太容易看出質感,這件衣服看起來就好貴,棠冬輕聲質疑的是她明明前兩天已經在電話里說什麼都不要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周凜白解釋:“我替她送來。”

“哦,可是我……”

棠冬抬起胳膊,顧慮着不敢伸。

眼皮下閃過什麼,周凜白一把攥住她冰涼的手指,看清她手腕蹭破一大塊,連皮帶肉沁出血。

“怎麼弄的?”

明明他自己穿的也是白衣服,卻用乾淨的袖口替她擦掉血,聲音溫融,好似冬日裏呵出的一口暖氣。

“先穿。”

棠冬難受地吸了吸鼻子,把胳膊伸進溫暖的袖筒里,眼淚不受控的,連線珠子一樣,一顆顆往下滾落。

風一吹,滿臉冰涼。

她哽咽了好幾次,才說出完整的話來,溫睿陽推的,他拿走了她的錢和手機,去上網了。

她叫周凜白不要管。

“我爸媽馬上就要回來了,你回去吧,晚上好冷,幫我謝謝小姨。”

她眼眶通紅,抖抖索索說完一串話。

周凜白偏頭看着車子開進來的巷口方向,眼裏映着窄樓間濁翳的燈光和不化的積雪,一出聲,冒冰冷白氣。

“網吧在這邊對吧?”他剛剛過來,注意了窗外,隱約記得有一家網吧。

棠冬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周凜白丟下一句:“你回家等着吧。”

等棠冬反應過來問他要幹什麼的時候,他已經仗着腿長跑出老遠一截。

巷口人來車往,枯葉一樣的昏光,他停在盡頭,憑直覺選對方向,身影消失。

也是這一夜,棠冬對周凜白有了新的認識。

本質上,這個人戾氣頗重,以溫睿陽鼻孔流血,跟他那幾個朋友四仰八叉仰翻在地的架勢,說一句心狠手辣不為過。

但他打小優秀,家境不俗,各種榮譽加身,又有家教好的皮子裹着,天才的怪誕容易被理解,智者的厭世也總有人寬容,幾乎沒有人說過他性格不好。

溫睿陽的朋友發現這大哥並不是來找事茬架的,他就是想打溫睿陽,打得也有理有據。

於是被揍之後,幾個人瑟縮角落不敢再上前幫忙。

“偷錢偷手機!欺負你姐姐!了不起是吧!疼不疼?”

溫睿陽嗚嗚嚷嚷喊疼,周凜白便掄去更重的一拳。

“是不是經常欺負她,你習慣了?就你會疼?你把她弄成那個樣子,還好意思來上網?”

電腦屏幕上的lol還在繼續,鍵盤已經摔到地上,掉了兩個鍵帽,就在溫睿陽腦袋旁邊。

周凜白提着他的領口,把他的臉按到凹凸不平的鍵盤上,人臉上都是軟肉,邊邊角角磕到都疼。

周凜白死死按着他,弓着背,額發朝下,檐脊冰棱一樣垂着,眼睛匿在陰影里,儘是狠光:“我幫你按R鍵放大招?”

用臉按出一陣嚎叫。

棠冬趕來網吧被人攔了。

值夜班的前台小妹年紀比她大不了兩歲,說剛剛有個帥哥,身份證和錢包壓前台,風一樣炫進去打人,裏頭現在情況不好。

她一個女生,還是等會再來,或者明天吧,因為今晚出了這個事兒,沒準兒待會網吧也不能正常營業了。

棠冬驚得舌橋不下,想往裏去,被前台用胳膊攔住:“都說了別進去了。”

“……你不阻止一下嗎?”

前台搓着長長的美甲,愛莫能助說:“我怎麼阻止男的呀,他起碼一米八多,萬一誤傷我怎麼辦,老闆都說了,只要出事有人賠償,事情不鬧大就行,我是打工的,只負責看店。”

棠冬聽到溫睿陽的聲音了,憑這動靜,很難說事有沒有鬧大。

“被打的,是我弟弟。”

前台這才放她鑽進防風簾里,大廳開着空調,溫度高,泡麵味和煙味混雜着很不好聞。

溫睿陽在朋友的攙扶下起身,叫嚷着:“你等着!我會告訴我媽!你打我!”

周凜白頭也不回,手裏拿着棠冬的手機和錢。

“你告訴你爸都行。”

棠冬跟他迎面撞上,支吾了一下:“你,你打我弟弟了?”

“打了,你心疼?”他火氣沒消,刷刷在前台遞來的本子上留下電話號碼。

穿緊身低胸裝的前台,眼皮塗一層重彩眼影,亮閃閃望着他,手肘撐着櫃枱,晃拿到手的本子。

“帥哥,我能給你打電話嗎?”

周凜白沒理她的搭訕,只說明天會有人來負責賠償,回頭掃溫睿陽一眼,挪回視線說:“你最好跟你老闆說一聲,網吧接納未成年人上網,一旦被舉報,行政部門不僅會警告,還會罰不少錢,情節嚴重,還要責令停業整頓,他一個在家偷錢上網的未成年有多少錢往這兒送?你們賬最好算清楚。”

他跟前台說這話時,手沒閑着,一心二用,給誰在發著消息。

說完,抓着棠冬那側完好的手腕,怒氣沖沖往外走。

人他打了,氣卻根本沒消。

像溫睿陽那樣欺軟怕硬、念書念到垃圾堆里的慫貨,他根本不放在眼裏,可他太難受了,像憑空多出來的一股氣在血脈里逆行,這呵氣成白的冬夜,氣溫再低也凍不住。

他難受得不行。

怎麼就是這樣的一個爛人,都可以隨便欺負她,他除了以暴制暴打回去,一點辦法也沒有。

棠冬腳步稍踉蹌,咯吱咯吱踩在凍雪地里,有點跟不上,又不敢喊他,只輕輕往回拽了拽自己的胳膊。

他猛回頭,將她手腕抓得更緊,一雙眼儘是寒芒。

“你不是要回去關心你弟弟吧?放心,沒打死。”

棠冬被他那個眼神嚇得不輕,唇瓣囁嚅,一縷淺淡白氣從她呼吸里溢出,又散進夜間的冷空氣里。

“你,你手沒事吧?”

他有一拳打到鍵盤上,整個拳峰上都卷了皮,像綻開的白色酥皮,牽牽連連,隱隱透出血。

怒氣神奇地降了半截,反應過來她只是在關心自己,嗓子裏像彈片微微卡頓又被人輕輕撥開似的,他聲音也緩了下來。

“沒事。”

周凜白隨手就撕掉一個,傷勢擴大,血珠一下從邊緣冒出來。

棠冬看得眼疼,急急喊住他:“哎!你別這樣!”

“……我,我幫你吧。”

他的手指好像也凍僵了,關節以不同的鈍角彎曲着,虛虛搭在她手心裏,任憑她另一隻手輕輕撕去拳峰上的死皮。

“疼嗎?”

“沒什麼感覺。”

只覺得,她的指尖碰在手背上,有點涼,有點麻。

他第一下撕破的傷口,現在看着有點嚇人,棠冬往旁邊街上看:“那邊有家藥店,去買創可貼吧?”

藥店櫃枱,棠冬遇上尷尬,要了碘伏棉簽和創可貼,但是她出來匆忙,沒帶錢。

周凜白察覺出來,不等她回頭求助,手臂越過她肩膀,用從溫睿陽那裏要來的零票結了賬。

他從自己的錢包里補了一張紅鈔,一分不少的,連着手機一起物歸原主。

棠冬搖頭。

“拿着,本來就是你的,”他手指捏她口袋邊,將錢和手機都丟進去,又將手背伸到她面前,“幫我擦一下。”

簡單消毒,棠冬幫他貼好創可貼。

出了藥店,棠冬腕口被攥住,下一秒,袖子被他捋上去,她手腕的傷口已經結痂,他用濕潤的棉簽一點點將多餘的血跡擦乾淨。

棠冬安靜看着他垂落的睫毛,在想他剛剛說的“本來”,其實沒有本來,沒有什麼東西本來就是她的。

本來就是,她什麼都沒有。

甚至她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沒有父母給她認真起過一個名字。

她是棄嬰,外婆在車站附近撿到她時,她被一床小被包着,放在水塘東邊,除了出生證明,只有一套換洗的小衣裳。

那時候孫萍和溫德明結婚三四年都沒有孩子,外婆打電話給他們,說雖然是個女孩兒,也勸他們帶回去養着。

鄉下有這麼個迷信,生不出來孩子,先抱一個孩子回去養養,沒準就能來福招子。

她沒有名字,因為是水塘東邊撿到的,外婆一直叫她塘東,等孫萍他們帶着她去辦手續的時候,延續了這個名字,做登記的工作人員覺得塘東不像女孩兒的名字,替她改成了棠冬。

所以她的出生證明在初夏,卻有一個冬天的名字。

後來聽小姨說,孫萍其實在她名字上用過心思,因為信了外婆的話,原本想給她起一個類似“招娣”的名字,小姨反對,但並不具備話語權,只好提醒他們,萬一最後生不出來兒子,棠冬叫這樣的名字,只會叫孫萍跟溫德明更加被人恥笑,這才算了。

“你幹嘛又哭?”

周凜白低頭尋她濕漉漉的眼睛。

兩人隔淚望着,他心裏短促又尖銳的疼了一下,細細的棉簽,冷風裏散發藥水的清冷氣味,她不說話,他就有點慌,問着,“是這個,塗著疼嗎?”

棠冬搖頭,眼淚就劃到鼻樑上,要落不落墜在鼻尖,她想跟他說沒事,但整個聲帶顫抖,喉嚨腫塞得發不出一點聲音。

她有點喘不上氣,狼狽地偏開了臉。

餘光里,周凜白走遠了。

賣冰糖烤梨的大爺,常推着小車在附近做生意,三輪上架着鍋爐,耳背聲大:“要兩杯嗎?小夥子,啊?是不是兩杯啊?兩杯十塊!”

他再回來,遞其中一杯給她,有點手足無措:“蘇凱跟葉雯吵架,每次把葉雯弄哭,都會買喝的給她。”

棠冬接過來,掌心貼到紙杯外壁的暖,聲線微哽着:“我,這……跟你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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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酩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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