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農曆二月初八,宜嫁娶。
迎親的隊伍一路敲鑼打鼓,前頭的新郎騎着高頭大馬,胸前掛着大紅繡球,很是春風得意。後頭的花轎精巧體面,風吹轎簾,得見裏頭是位身段窈窕的嬌娘。
任誰見了,都要說一句佳偶天成。
隊伍正行走,前頭的喜樂班子卻突然停了聲,馬上的新郎皺眉不滿,揮着馬鞭,叫鼓樂接着奏,小廝得令,前去催促。
這行人,正是蘇明的迎親隊伍,他流連花叢多年,卻片葉不沾身,如今娶了個門當戶對的小姐,心裏正美,哪成想這花重金雇來的喜樂班子卻來找自己的晦氣。
小廝跑回來,喘着大氣稟告,“回主子,是樂班頭子叫停的,說不遠處的山樑是處亂墳崗,不能驚擾。”
蘇明哪管那個,他一點不把一個吹喇叭的放在眼裏,不耐煩的直揮手,“少爺我娶媳婦就是要一路熱鬧,叫他們奏樂,不然可沒銀子賞他們,真是,哪來那麼多事兒。”
於是,一行隊伍,只稍微靜了一會兒,就繼續吹奏着喜樂,走過山崗。
鼓樂喧天,大紅披身的迎親隊伍從凄風苦雨的荒野墳塋路過,驚起枯樹上一群寒鴉。
忽而,山路平地起狂風,捲起的飛沙走石叫人睜開不開眼,花轎帘布全被大風掀開,蓋頭之下的新娘花容失色,但一雙眼睛卻很明亮。
漸漸的,大風繞着花轎盤旋許久才散。
眾人趕緊睜眼查看,全無異樣,於是又在蘇明的催促下,敲鑼打鼓的迎親而歸。
喜宴上,高朋滿座,蘇明父母與親家公敬酒寒暄,兄弟們也忙碌不停,沒過一會兒,眾人遠遠就聽到有鞭炮“噼里啪啦”的響聲。
“少爺接親回來啦!”隨即大家都起身去門口迎接新人。
掛着大紅燈籠貼着喜字的門前,老老少少擠了不少人,但卻都很有自覺的給一個漂亮的小公子讓了路,叫他站到前頭來,免得擠壞了。
小公子正是代替父兄來吃喜酒的蘇含章,他頭一回親眼瞧着接新娘的熱鬧,哪裏肯錯過,帶着小廝就往門口擠去。
蘇明父母剛給眾人介紹過含章,實在是因為含章出現在喜宴上,俊秀的叫眾人眼前一亮,便追問人家的來歷,后大夥一聽這就是蘇興德他家大名鼎鼎病秧子,慨嘆之餘也不敢有怠慢。
眼下在門口都不敢擠到含章,深怕擠壞了,他家大哥要打上門來的。
含章則激動的搓着手,看着蘇明伸手掀開轎簾,並從裏頭牽出來一個頭戴大紅蓋頭的新娘子。
可含章卻一愣,他看到又有一隻腳伸出了轎門,穿着和新娘子一樣的繡鞋,身披一樣的紅裝。
眾人也看到了,於是人群嘈雜了起來。
不知情的在恭喜,“怎麼著,一回娶兩個啊!好艷福啊。”
知情的在着急,蘇明他爹娘趕緊過來查看,“怎麼接來兩個,明兒!又是你胡亂作為。”。
蘇明也納悶,“沒有啊,我接的是趙家小姐啊。”
趙家人趕緊來查看,卻不料從蓋頭之下看過去,兩位新娘竟一模一樣!實在分辨不出來。
且兩個新娘又都不說話,任憑人的擺佈。
可吉時已到,再不拜堂,該如何交代?豈不淪為人家笑柄。
蘇明看着兩位同樣嬌艷的小姐,貪婪一笑,索性一起娶了。
人家娶一個,他卻娶一雙,豈不快活。
於是,還在驚詫中的含章,就見蘇明牽着兩個新娘子一同進了中堂,跨過火盆,灑了棗子與花生等,去拜堂了。
親友只以為人家是胞胎姐妹,還在羨慕蘇明艷福不淺。
含章只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但也說不上來哪不對,別人都在喝酒,含章卻抬頭瞧着拜堂敬茶的三位新人。
忽而,其中一個新娘,驀然側臉瞧向含章,含章一頓,有些不自在的移開目光。
半晌后,新人禮成,看着眼前的喜宴,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的,確是新娘那個綉着鴛鴦戲水的大紅蓋頭。
只是新郎卻不以為意,拜過堂之後,兩位新娘被帶到後院新房,他便興高采烈的到處敬酒。
含章不喝酒,便百無聊賴的吃眼前一碟子花生,這時候小福則從門外回來了,給含章帶了一盒小暖手爐。
含章驚訝,“這麼快!”
小福則說,“我沒回府去取暖手爐,太遠了,索性和趙公子的小廝借了一個,我倆是同鄉來着。”
含章點頭,他家小廝人脈還挺廣,是比自己這個久不出門的少爺強上不少。
這時候,小福卻左右瞄了幾眼,看都在喝酒,沒人注意他們,他才湊到含章耳邊,小聲的說起他聽來的八卦。
“少爺,我同鄉說,這表公子他不老實啊,聽說相好的多了去了,還是秦樓楚館的常客,在青樓養着小老婆的,前陣子那女子還找到他們府里,最後卻沒消息了,如今還一娶就是兩個!你可萬萬不要同他學。”
“啊?”含章也詫異,而後皺眉,他這表哥怎麼如此呢,之前還覺得他人不錯,可卻是如此辜負人家女子的春心。
但隨即又抬手敲了敲小廝的腦袋,“我學什麼學!”
他常年病弱不出門,除了幾個小丫鬟,身邊連打死只蚊子都是公的。
小福訕訕,心道也是,像他們家少爺這樣的,怕是進了什麼青樓里,也是被被人佔便宜的份。想罷,他伸手接過來含章遞給他的一隻大雞腿,美滋滋的吃了。
天色將晚,外客們散的差不多了,但是含章作為本家人,還是要陪到最後。
只是他自打聽完小福的小道消息,便覺得什麼鬧洞房之類,都索然無味起來,只希望他這表兄能好好對待這兩位妻子,不要再出去沾花惹草了。
話本詩詞上,什麼情愛故事,都是纏綿又忠貞的,但眼前這確是一個花心多情的新郎。
含章在繁鬧的酒宴上淺淺品着茶暗自出神,心想,果然,真情太難得了。
就在含章放下茶杯要回府的時候,卻忽聽後院一陣凄厲的慘叫聲!
“出了什麼事!”
蘇家本家這些人都趕緊往喜房處趕去,雖然說人家新婚夫妻在洞房花燭,但這慘叫,明顯是出事了。
月黑風高,天上無星無光,府中各處放了好些大紅燈籠,白天時候,倒是喜氣洋洋的,但到了夜晚,尤其是暗夜,便顯得尤其詭異滲人,映得府中彷彿血海一般通紅。
眾人順着燈籠的亮光趕到喜房,就見,房間中門大開,其中陰風陣陣,新娘倒在地上,新郎被不知什麼東西挖去了雙目,倒在門口的血泊中,眼下不知死活。
新人雙親見狀,大叫一聲幾近暈厥,本家的一些賓客也恐懼的不敢上前。
藉著紅燈籠映出的景象,含章被嚇得心中一抖,大步後退,但他卻發現,屋內今日拜堂的三位新人,少了一個新娘。
這時也有人恐懼的喊道,“快看,只有一個新娘!”
眾人連忙再仔細往裏看,護院也進去救人,屋內的紅燭早就被熄滅了,裏頭一片昏暗,護院執着火把,小心往前。
但進去的人卻被嚇得慌忙外逃。
“啊!救命,有,有妖怪!”
而藉著護院慌亂之下扔下的火把,含章只見,喜房的橫樑處,蹲着一隻如灰鶴一般的大鳥,它長着白色的勾嘴和爪子,此刻喙處儘是鮮血,異常駭人。
那大鳥還是異瞳,一目血紅恐怖,一目卻金光熠熠。
護衛中有勇夫,帶着人拿着刀槍去驅趕大鳥,卻聽大鳥“桀桀”怪叫幾聲,扇起翅膀,引起的罡風將那樣強壯的大漢都掀的墜地吐血。
人們一看,立即驚叫着四下逃竄。
含章早就被小福拽着跑了,可他心中卻震驚的無法言語,那是妖怪嗎?那樣兇惡的噬人之物,與他家花池中的小妖怪們,是同一種東西?
人群慌亂中,卻見那站在房梁之上的怪鳥雙目如炬,歪着腦袋看向驚叫四散的人群,而後目光緊緊的鎖在已經跑出這家府邸的含章身上。
怪鳥又展開雙翼,呼嘯一聲飛出房門,挾着腥風,張開利爪直撲向含章!
天色晦暗,含章聞聲轉頭,模糊中得見那“怪鳥”瞪着一雙異瞳竟朝自己撲來,當即嚇得魂飛魄散。
小福驚叫,“少爺快跑!”說罷就要自己去引開怪鳥。
含章一眼就看出他的意圖,當即一咬牙,自己這病軀還不知道能活幾年,小福年紀還小……
於是他二話不說,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氣,扯過小福,在怪鳥利爪馬上撲來之時,把他這小管家甩到旁邊的巷子裏。
小福措手不及,沒想過他家少爺竟有這樣的力氣,慌亂間被罡風帶起的瓦礫拍暈了。
巷外的含章卻再也躲閃不及,在因恐懼而顫抖的瞳孔中,倒映出怪鳥越來越近的利爪。
就在這生死之時,他身後卻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虎嘯,這虎嘯生風,直將怪鳥周身的罡風逼停了。
隨即,跌坐在地上的含章只見,從自己身後躍出一隻巨大的斑斕猛虎,它雄壯至極,托着極長的尾巴,撲向怪鳥,兩隻巨獸當即撕扯在一起。
巨虎很是兇猛,它先是咬斷了怪鳥的翅膀令它無法扇風飛空逃逸,而後便周旋着撲向怪鳥的脖頸,看似是佔了上風。
含章劫後餘生的喘着大氣,看着眼前這非人的景象,他手腳都在抖,嗓子乾的說不出話。
很恐懼。
此刻“人”顯得如此渺小,不但絲毫沒有還手之力,甚至興許還不夠這些凶獸的一頓飽飯。
含章四肢酸麻,心臟劇烈的跳動,腦中嗡嗡作響,人就像釘在了原處,連逃跑都不能。
這時,在兩獸搏命撕殺之際,街道兩側的排水溝渠里,卻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音,一眾水裏的小妖怪露頭。
一隻王八對身邊因為用法力而渾身泛紅的娃娃魚說,“加把勁啊!小鯢,龍君從前交代過我們,不能讓人發現妖怪打架。”
娃娃魚用力的直吭嘰,憋得一張臉更紅了,他拚命張開隔音罩籠罩着附近住戶。隨即還不忘晃着六角催促王八去找公子!
王八也不含糊,叫上了一堆什麼靑頭愣、愣頭青、崩葫蘆霸、霸葫蘆崩的兄弟,去找含章。
含章正咬着舌尖叫自己清醒過來好躲避,這時就在暗月下,卻瞧着街道兩邊的水渠中驀然間有好多鬼火一般的亮光爬上來,他更害怕了,只覺得是天要亡他。
那一道道“鬼火”不斷靠近自己,可等走近了一看,卻是一個個的魚頭和蝦頭,為首的正是一隻他熟悉的王八,“鬼火”則是小妖們反光的眼睛。
“公子,小公子!別傻癱着了,快和我跑啊!這羅剎鳥太兇猛,要吃人眼珠子的,騶吾將軍還有舊傷沒好,不一定打得過!”
可此刻含章見到熟悉的小妖怪,卻也不由自主的害怕起來,他在今日蘇明新房的血泊中,才清醒的認知到。
妖,是要吃人的。
情勢緊急,王八還不及細說,也不顧含章願不願意,他仰起脖子就吹出來個水泡泡,水泡“啵”的一聲包住含章,小妖怪們便一齊湧上來,七手八腳奮力的推着水泡,撒腿就跑。
那邊激戰中,怪鳥被痛擊,叫斑斕的長尾老虎咬得血肉淋漓,不過這更激起了它的凶性。
只見那怪鳥嘶鳴一聲,抬起爪子生生將自己那顆金色的眼珠子摳了出來,而後將自己所有的妖力注入其中。
頓時,那顆金目燦然升至半空,爆發出驚人的妖力,登時將已經是強弩之末的騶吾掀了出去。
這金目威力巨大,就連水道中努力隔音的娃娃魚,也被震暈過去。
騶吾震驚,大喊,“龍目!”
羅剎鳥趁機再掀起腥風,執意要吃含章的眼睛,這群小妖根本抵不住,王八的水泡被羅剎鳥一爪抓破。
含章只覺腦中“嗡”的一聲,心臟處緊緊的一疼,隨後便失去了知覺。
而就在這時,眾妖只見從含章的胸口處,爆發出一道純正的龍力,金光蔓延之間,彷彿就連周圍的空氣都靜止了。
羅剎鳥那隻血紅的眼睛被金光灼傷,而後便立馬要撤離,這是它的本能,這樣的威壓之下,它知道,不用試,自己不逃則死。
含章浮在半空中,一道漆黑的人影從他身後逐漸浮現。
夜空中僅有的暗月也被翻滾的濃雲遮蔽,天地間一片黑暗,只有含章胸口處的金光,霸道而熾烈的蔓延。
人影伸出右手,那手臂陡然化作一隻巨大的鱗爪,一把將逃竄的羅剎鳥抓住,死死按在地上。
而後,那顆被羅剎鳥妖力驅動的龍目也在龍力之下,早就收斂了的光華,自動的回到人影的左手中。
這一顆被雷劫劈落,暫由鬼魅之妖所得的龍目,就此歸位,重新填補了人影漆黑的眼眶。
騶吾帶着傷恭敬的跪在地上,王八也大張着龜嘴,看着人影磕磕巴巴,“啊龍,龍,龍,龍君大人!”
而這傳說中的龍君大人,則浮在半空中的濃霧裏,左手將昏過去的含章挾在懷中,隨即開口,朝被焦黑龍爪按在地上的羅剎鳥“嗡嗡”出聲。
龍語一出,妖們跪了一地。
“爾等陰氣托生,妖邪之物,也妄圖化龍得道,是對蒼生不敬。”
而後,龍爪猛的一按,羅剎鳥嘶鳴一聲,頓時化作一股來自墳塋中的陰怨之氣,散了。
天邊漸漸有雷聲響起,龍君收了法相龍魂,朝這個毗鄰津水河畔的邊陲小鎮望過去,只見城中妖氣衝天。
隨即,龍君抱着含章,不慌不忙的張開白玉京,在進去之前,啟聲道。
“來我津水者,萬物走獸,前來拜見。”
說罷,一揮手,消失在人間的街道中,還帶走了一眾跪地的水族。
龍君話音剛落,城中有眾多“人”定住了身子。
站在登高閣五樓窗前眺望遠處的老闆娘,恭敬的關了窗。
陋室中守着油鍋炸蟲子的大漢,謙卑低頭。
鎮中,不斷有影影憧憧的“人”,自覺的跪地,朝着龍君的方向叩拜。
歷劫后的龍君現世,眾妖要去朝拜,好求得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