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瓊林鎮的主街之上,正當晌午飯口的時辰,一路上的各種小食,伴着攤主的吆喝聲香氣四溢。
含章見什麼都新鮮,茶油的鴨子、榆樹錢和麵攤出來的餅子,還有掛着刀旗的飯館。
小福不錯眼的看着含章,一路上買的小吃都拿滿了手,直到他們家少爺停在一個炸蟲子的破落攤子前,試圖往嘴裏塞蚱蜢的時候,小福破防了。
“少爺!那是蟲子,別瞎吃啊!”
攤主是一個稍微有點雷公嘴的大漢,他這攤子很少有人光顧,一般都是炸了蟲子自己吃,沒想到眼前這個漂漂亮亮的小書生,膽子還挺大,於是大漢大笑,笑聲挺震人,只是張嘴說起話來不甚清楚,有點大舌頭。
“那個放涼了,味澀,來嘗嘗我新出鍋的豐年蟲!”
含章聞着香味,二話沒說,張嘴就接着,小福攔都沒攔住。
嘎嘣嘎嘣一嚼,小公子眼睛都亮了,“嗚,這好吃啊大叔,我買些。”
大漢卻擺手,“人吃多了不好,你嘗嘗味兒得了。”
小福一聽,這才放下心,當即從手中的小吃袋子裏掏出一塊紅豆點心,塞進尚且不死心的含章嘴裏,好說歹說才把人從這處破落攤子邊上帶走。
一路說說笑笑的走下來,含章自覺頗為愜意,最後慢下腳步與小福並排,伸手和小福一起拿東西。
“我拿就行,少爺,咱們走出這麼遠了,你累不累啊。”
含章許久不出來走動,最近不知怎麼身子骨好了起來,別說往日的咳血之症,今日逛了大半個市集,卻愣是一點不累,還能和小福一起拎點心。
“我好着呢,咱們再往前走一走。”
他是吃飽了,也逛的高興了,可是一路下來,自己眼神到處亂瞟,實在看不出那哪裏能藏個小妖們口中的龍君大人。
“再往前走,就沒有小吃了,是賣生肉的集市,少爺,咱們別去了吧,血絲呼啦的。”
含章搖搖頭,執意要去,小福也只好跟着,他實在是怕他們家少爺再往嘴裏塞什麼亂七八糟的……
肉市裡,來往的人明顯少了一些,買肉的大宗生意都是直接給送上門去的,剩下到集市,一般是零買。且已經晌午,好肉大多賣光了,每個肉攤子都剩些骨頭與碎肉。
攤主們有說有笑的,主僕兩人一路往裏走,就聽他們在笑說什麼一隻會給“銀子”買肉的花狗,含章心道這是怪事啊,不會是他要找的龍君吧!於是趕緊豎起耳朵仔細聽。
前幾日雷雨過後,生肉的生意正興隆。
而集市旁偏僻的岔口巷子裏,卻一瘸一拐的走出一隻顏色斑駁的大花狗,看不出什麼品種,它身上瘦,但尾巴卻很長。
它已經很餓了,非常垂涎遠處攤子上的大骨,但它依舊沒有像尋常小狗一般去偷肉討嫌。
大花狗眼看着往來於肉攤之前的“人”,他們拿出幾塊“石頭”,便換來了肉,半晌,花狗背過耳朵,一瘸一拐的,又回到巷子裏去了。
張屠戶那日剛給蘇府送完肉,中午才出來擺攤,城東南的蘇府不怎麼吃肉,但採買的管家說小公子最近身子好,愛吃肉了,這才定了些五花三層的好肉去。
他回到攤子,甩起剁骨刀,劈了剩下的豬腿骨,正好回家做湯吃。
“誒呦,張屠,自己怎麼不留些肉吃,骨頭可沒油水。”
張屠卸了骨肉一擺手,“無所謂什麼滋味,反正我一個二十多歲的光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幾個攤主也笑。
只是剛要收攤,張屠就見,有一隻瘦高的長尾巴花狗,站在舊巷口,猶猶豫豫的看了看集市,最後瘸着腿,往肉攤子這走了。
肉市處總有小狗來尋食,或偷或討,攤主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偶爾還會喂些下腳料。
可這隻狗太大了,人們都不敢靠近,花狗一看,也夾着尾巴自覺不上前。
它路過其他幾個肉攤,也沒有法子。
終於,狗瘸着腿到了張屠攤前,站住了。
若是小狗,拳頭大的肉便餵飽了,可這麼大的狗,怕是能吃下去一角肉!
張屠正猶豫,就見大花狗低着身子,背着耳朵,將嘴搭在攤子的錢盒子處,學着賣肉的客人放銀子一樣,它張開嘴,輕輕放下了一塊小石頭。
石頭應該是精挑細選過的,有些泛白色,像銀子,挺好看。
一人一狗對視半晌,在狗要放棄的時候,張屠一笑,索性將大骨與生肉都給了花狗,還道。
“得嘞客官,錢貨兩訖!”
於是這一人一狗,便每日都要這樣買賣一番,大黃狗眼見着傷愈,腿都不瘸了。
眾人也打趣張屠,但也會熱心的喂一喂腳下晃着尾巴討吃的小狗們。
含章聽完,便搖搖頭,他要找的是水裏的,必不會是一隻花狗,說不得,還是要去賣魚的那處瞧一瞧,興許還有可能。
只是含章卻沒立即走,反而順着街往裏去了。
小公子心想,這大狗不易養,屠戶也到底是要賺銀子的,不如他把狗帶回去得了,總能給它吃飽,如今他院裏正缺個看門的,豈不兩相得宜!
里街拐角處,果然,一隻半人高的花狗正趴在一處肉攤子邊吃生豬肝。
攤主人不在,狗好像在幫忙看攤子,有人路過他都會看一眼,且人買肉都需放了銀子,才能叫人拿肉。
含章往攤子去,小福就謹慎的護在他身邊,怕狗咬了含章。
兩人剛到攤前,張屠就回來,吆喝着賣肉。
只是那花狗卻忽然不吃肉了,它聳了聳鼻子,而後猛然抬頭,一直盯着含章看。
含章也和張屠說明來意,張屠卻一擺手,“公子得問這狗願不願意,它從不和任何人走,我每日喂它,人家也只是飯點才來呢。”
還沒等含章開口,張屠就見一直病懨懨的花狗正雙目炯炯有神的看着那俊秀公子,它肉也不吃了,繞着人家公子轉了好幾圈。
最後,這隻奇異的大狗,就乖順的跟着公子走了。
那公子臨行前,還買了他攤子上所有的肉,給了銀子,叫他把肉送到府上。
“貴府何處啊。”
公子回道,“城東南,蘇府。”
原來是老主顧,那眼前這位想必便是蘇小公子,真是明眸皓齒。
張屠看着遠去的人與花狗,感嘆,“這世道,連狗都看臉……”
莫不是嫌他丑,給肉吃都不跟着走。
這狗很溫順,就是路過炸蟲子攤位時候,謹慎的看了那大漢幾眼。
接着,含章就帶着小廝,領着狗,把集市上所有的賣魚攤都瞧了一遍,都天黑了,也毫無所獲。
最後只得回家,去和花池子裏的小妖交差。
回到家中,趁着月黑風高眾人沉眠之際,含章小聲朝趴在池檯子上的王八和娃娃魚交代。
只是一人兩妖話還沒說完,那隻今日剛到的大花狗便從窩裏踱步出來,緊跟在含章身後護持着。
狗一來不要緊,含章想着它不怕小妖怪就好,奈何,狗沒反應,花池子裏先炸了!
“啊啊啊啊,這這,這是騶吾嗎?”
“這是大人的,大人的騶吾嘛?”
“大人的騶吾衛!”
“騶吾衛!騶吾衛!”
含章嚇了一跳,他只見月光之下,並不很寬闊的池水中,翻滾着冒出一堆泡泡,一大群各式各樣的“水產”小妖怪,都頭頂着荷葉,嘁嘁喳喳冒出來說話。
“騶吾,大人呢?”
“大人呢大人呢!”
花狗無動於衷,甚至坐在地上,抬起後腿,彈了彈脖頸子的痒痒。
“完了,騶吾也傻了。”
“傻了,傻了!”
含章都沒注意到小妖們嘴裏說的什麼,他驟然見到這樣多的妖怪,便下意識的退了一步,倒抽一口氣,指着池子的手指微顫。
“怎麼,怎麼這麼多妖怪在我家!”
娃娃魚磕磕巴巴的說不出話,王八趕緊安撫含章,“這都是我津水水族,公子莫怕,你家花池裏的活水,原本就引自津水支流,我等這才能往來兩處,倒是騶吾將軍。”
王八朝含章旁邊的花狗客氣的問話,“騶吾將軍,您怎麼這幅樣子,大人呢?您找到大人了嗎!”
花狗看着一池子魚,沒反應,還是一隻狗的樣子。
王八嘆了一口氣,把一池子小妖都遣進池水,自己同含章解釋。
“小公子,你在哪碰見騶吾將軍的。”
含章看着腳邊的斑駁大花狗一時無言。
“肉攤上……”
將軍?水裏的將軍是條狗?魔幻。
不過含章安慰自己,這都一花池子妖怪了,也不在乎再多一隻狗罷了。得,他院子裏都快成妖窩了。
王八看出含章疑惑,“騶吾是我們大人的坐騎,是一隻有人形的大妖,原形也很威武,如今這樣……”
“怕是護主時被龍門罡氣所傷。”
妖怪們一籌莫展,含章也覺得有些棘手。
他只是一時興起想給小妖幫個忙而已,如今,卻彷彿與這些非人之物牽扯愈深。
但看着院子裏的魚類還有旁邊瘦弱的大狗,真是與書本上危險駭人的妖怪相去甚遠。
出於小妖們新學的禮儀,且畢竟是借住在人家的院子裏,王八將池中的同族都叫出來給小公子見禮,並一一介紹。
“這個是靑頭愣,這個是愣頭青。”
“這個是僧三點,這個是點三僧。”
“崩葫蘆霸,霸葫蘆崩,隨風倒,倒隨風……”
含章看着水汪汪趴在池邊,又彎腰施禮的一堆小東西,無言以對。
他實在是分辨不出來,兩隻大蝦有什麼區別,什麼鯉魚草魚鯽魚,不都是一樣的魚么……
“彷彿,彷彿都長得比較像哈。”
娃娃魚卻震驚的搖頭,六隻小粉角晃的噼里啪啦直響。
“差,差別那麼大的!”
於是,夜晚的床榻上,小公子迷迷糊糊的躺在被窩裏,一閉眼,眼前都是魚頭,還各有各的相似……
花狗就守在含章屋外,夜極深時,睡沉的小公子胸口一陣明亮,氤氳着霍然的金芒。
而後金芒也分出了一小縷,飄了出來,補貼進了騶吾的體內。
片刻后,狼狽的花狗抻着筋骨,原地化作一隻五彩斑斕的大老虎,老虎跪在地上,朝屋裏拜了拜。
“多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