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均兒乖,叫太傅。”
朝鳳宮,獨屬於女性的柔和聲線響起,那是顧行川第一次見到蕭可均。小小的孩童被穿着棗紅色宮裝的明艷女子半摟在懷,正紅着眼倔強地朝他看來,半點沒有要聽從女子話的意思。
“均兒。”女子再次出聲,對方一頭烏髮被梳理得一絲不苟,挽着高髻,指甲蓋上染着紅色丹蔻,髮絲間被髮釵、寶珠等飾品點綴,流光溢彩,襯得那張本就傾城的容貌更為出挑,只是眉眼稍有疲態。
女子,也便是大乾皇后輕輕從男孩肩頭推搡了他一下,語氣儘管輕柔卻帶着一絲命令的口吻,“叫太傅。”
說話間,皇后朝顧行川做了個得體的笑,端的是雍容華貴。可在這得體的笑容之下,是只有皇后才知道的無奈。
如今陛下身子不適,不知還有幾年好活,朝堂上又是風雲變幻,後宮亦是暗潮洶湧。
皇后出身寒門,沒有強大的母族傍身,儘管他們母子沒有爭權奪利的心,但皇後知道,她的孩子既做了這中宮嫡子,又頂了太子頭銜,必然是這群狼環伺中率先被‘捕殺’的獵物。
現在,就唯有眼前這位是她們母子的依靠,所以,這一聲‘太傅’是必然要叫的,只要面前的人答應,那麼一切都可迎刃而解,帝位亦是唾手可得——這才是皇后勢要拉攏對方的原因。
否則,等待他們母子的……
就是死路一條。
換作是以往的顧行川必然不懂這其間的彎彎繞繞,但眼下,自從他被系統帶到這異世經歷了一番朝堂上的刀光劍影,顧行川輕易就明白。
皇后是想拉他作為後盾。
【建議宿主答應。】
恰在這時,系統無機質的電子音伴隨着蕭可均在母親的命令下老老實實喚了一聲‘太傅’后適時出現。
顧行川沒有搭理系統,而是望向眼中正噙着一絲快湧出熱淚卻還要死死盯着自己的蕭可均。
真可憐。
顧行川在心裏想,這就是皇室中備受傾軋的太子殿下,沒有強大母族的支撐,現在的他就如小兒持金磚過鬧市,多的是人想殺他。
但依照系統說的,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任務就是輔佐之,讓他登上那至高無上的寶座。
顧行川心底一合計,皇后都主動找上門了,他又哪有拒之門外的道理。
想罷,顧行川頷首。
皇后目光灼灼看着跟前這個容色俊逸非凡,身姿筆挺,貴氣天成的年輕人,見他點頭后頓時大喜過望。
須知現下的朝堂,基本把控在這人手中,顧行川深受皇帝寵信加上心機城府深不可測,年及弱冠就已是大乾的當朝宰相,大權在握。
皇帝若是倒了,這人都未必會倒。
有蕭可均作為後盾,她的均兒才有可能坐上那個位置。
顧行川沒有在意皇后的高興,他正垂眸掃視蕭可均,目光在後者已然通紅的眼眶上逡巡,瞥及對方鼓鼓的腮幫子,忽地就想起了自己養母的弟弟
雖少了幾分軟糯可愛,但卻勾起了顧行川些許的憐愛之心,遂他的眼神漸漸放柔,傾身,伸手就要觸碰蕭可均尚顯粉嫩稚氣未脫的小臉。
不料未等顧行川指尖觸到那軟嫩,驟然便被蕭可均一口咬在了虎口處。
“嘶。”
皇后大驚失色地看着蕭可均,有些慌了神,“均兒!”
蕭可均並未下死口,他知道眼前這人是他們未來的依靠,但……
這也是他的仇人——殺了他外祖一家。
皇后又急又悔,急的是萬一顧行川發難,屆時不用等到皇上的那些後宮妃子,他們母子二人直接就能出局了,悔的是之前沒有再好好和蕭可均說清楚這其中的關係利弊。
即便顧行川是下令處決的那個人,可朝堂利益紛爭頗多,又豈是三兩句說得清楚,父親兄長他們最終也不過是擋了別人的道罷了。
“丞相,均兒他、”皇后抬手就欲朝蕭可均臉上打去。
“皇後娘娘。”
顧行川倏地開口,他收回了被蕭可均咬住的手,攏入了袖中,“本官想起府上還有些事尚未處理,先走一步!”
皇后一時只覺天旋地轉,丞相他是真的惱了……但不等皇後繼續自己嚇自己,卻聽顧行川抬步前又補了一句。
“下次,再來看均兒。”
*
皇后一怔,再回神顧行川已經出了大殿,她霎時癱軟到了椅子上,又去看懷裏的蕭可均,“均兒。”
蕭可均聽到母親叫喚,抬頭。
“跪下。”
皇后開口,面色難得嚴厲,開口時卻是自責,“是母后沒有教好你。”
與其說蕭可均是太子,但皇后卻沒有真正將之當成儲君培養,且不說她本就不是大家之女,一開始也沒有奪權的心思。
可自母族遭難,皇后也看明白了。
“你該長大了。”皇后突然重重嘆了口氣。
乖乖跪着的蕭可均愣了愣,“母后……”
他並不是什麼都不懂,有些道理在這皇宮的勾心鬥角中,蕭可均亦耳濡目染,他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些衝動,只是,“母後有沒有想過,丞相也並非真心要幫助你我。”
皇后又怎會不知,一切不過是利益所需,她不介意成為顧丞相的傀儡,總要好過在奪權失敗后被那些早就虎視眈眈的人撕碎。
半晌,她抬起手,將手放在蕭可均頭頂摩挲,聲音溫和了些,“均兒,下次記得跟顧丞相好好道個歉。”
蕭可均沉默。
少頃,他跑出了大殿。
皇后看他跑走,只來得及追問了一句,“去哪?”
“去同太傅賠禮。”
聞言,皇后獃滯,在大宮女的提醒下方才回過神,“殿下懂事,明白娘娘的苦。”
皇后許久不言,好半天才點點頭,臉上的疲憊深了些,心情卻是緩和了許多,“是啊,本宮的均兒長大了。”
也該長大了。
另一頭,顧行川離開大殿,遣退身後跟隨的兩名侍從,找了個無人的牆角,確定沒人後方才把藏在袖子裏的手伸出來,“好痛。”
顧行川看了眼被咬出血印的指尖,磨了磨牙,“年紀小小,脾氣不小。”
一邊自言自語着,顧行川在心裏開始找系統麻煩,“你可沒說我跟那小傢伙還有仇啊。”
見面就咬,這要怎麼幫。
【系統:宿主的這個身份曾處決了燕氏一族,那是皇后的母族。】
穿越而來才半月,顧行川的精神飽受摧殘,若不是系統還能幫襯,顧行川是決計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還能安安穩穩在朝堂上攪風弄雨。
據系統所說,在快穿局的人來到世界開啟任務前,那些存在總局的數據里有一部分會於各個世界託管,這個世界的託管對象正是他現在的這具身體。
身份是大乾第一大佞臣,樹敵無數。
顧行川穿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府上就遭遇了刺殺,當時刺客的劍直指他的喉嚨,若非系統及時接管了身體巧妙躲過了那一劍,他恐怕就要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這些日子除了處理朝中事宜,顧行川都忙着提升自己,趕緊和這具身體融合,把武藝先撿起來,自然而然就忽略了一些其他事。
此時經系統提醒,顧行川才得以恍然。
“這麼重要的事,你居然不早點說!”若早知道,他當時就不會貿然伸手想要逗弄那小孩了。
系統沒滋聲,應該是無話可說。
顧行川正盯着自己白白受傷的手瞧着,心裏多少明白了蕭可均咬他的原因。
換作是他,怕是不止是咬手指這麼簡單了。
正想着,男孩子還有些稚嫩的嗓音從側方傳來,身着銀白錦緞的少年頭髮半披半挽,發冠上垂下兩條長長的紅色絲絛,在少年的走動間跟着輕晃,為其添了幾分靈動。
他似乎有些急,微微喘着氣喚他,“太傅。”
顧行川剛轉頭,就見蕭可均驀地對着他就是一拜,“太傅,均兒知錯。”
少年聲音清亮,透着溫軟與誠懇,倒真像個知錯就改的孩子,“均兒方才有錯,不該咬太傅,請太傅責罰。”
顧行川沒想到這個小太子會追出來向自己道歉,尚有些詫異,許是見他久久不答,蕭可均想了想,他抬起頭,直視顧行川。
四目相對,蕭可均走向了顧行川,少年抬起手,忽然伸過來握住了顧行川方才舉着的那隻受傷的手。
下一秒,蕭可均將那隻手放到了自己的臉頰上,頓了下,接着又側頭在顧行川掌中輕蹭。
剛才這個人,是想摸他這裏吧。
蕭可均如是想。
“太傅,”蕭可均再次軟了聲音,“原諒孩兒吧。”
不得不說,蕭可均放軟的態度確實讓顧行川剛才被咬的不悅消減了很多。
雖然這具身體和蕭可均有仇,但那些事又不是他做的,白白被咬任誰都不好受。
此刻,看着乖乖巧巧蹭着自己的蕭可均,顧行川掀起薄唇,露出一個輕輕淺淺的笑,“好,不怪你。”
原本只是裝裝樣子的蕭可均看到他的笑,心中莫名一滯,眼中異樣一閃即逝,旋即又很快將其斂下,跟着笑起來,“太傅不生孩兒的氣就好。”
少年五官尚未長開,笑起來卻煞是好看,因為跑動而變得粉粉嫩嫩的一團,頗為惹人憐愛。
顧行川笑了笑,牽起他的一隻手,“不生氣。”
蕭可均一路送顧行川出了宮門,佇立宮門良久,纖長眼睫垂下將眸子裏的神色藏得乾乾淨淨。
翌日整個朝堂後宮都知道了他們的關係,生殺大權在握的左相大人被小太子奉為了太傅,這無異於告訴所有人——小太子已被左相護在了羽翼之下。
皇帝對此並無異議,皇后此舉早就提前同他說過,此事乃他默許。一時之間,朝堂上的各個派繫心思開始活絡起來。
而這時,系統也傳來了任務進度條被激活的消息。
*
隨着小太子與丞相的關係日漸密切,在皇后的敦促下,蕭可均出入相府的時間變得愈發頻繁。
另一邊,顧行川對於蕭可均的栽培可謂盡心儘力,受過高等學府教育過的他融合了原先這具身體的記憶后,深諳帝王之道、天下大道,教起蕭可均來也還算輕鬆。
今日休沐,蕭可均照舊來了相府。
如今的他早就明白了各取所需的道理,虛與委蛇更是皇室中人的必備技能,他的身份遠沒有表面看起來那般高貴。
蕭可均想起在自己和丞相親近前後,那些后妃、皇子對待他和母后的態度,他現在所有的一切殊榮,都是丞相給他的。
即使那個人是他的仇人,蕭可均也不能做到真的與之敵對,且看對方那般盡心栽培自己,原本仇視的心……動搖了。
蕭可均開始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麼。
是想要藉著丞相上位,之後將其除之而後快。還是,其他的什麼,蕭可均陷入思索。
正想着,相府的大管事見太子到來,忙迎上前,“給太子殿下請安。”
蕭可均抬手,“免禮,太傅何在?”
這些日子太子都會在休沐時來找丞相,相府中人已是見怪不怪,聽蕭可均問起,大管事躬身回答,“相爺在後院,殿下請和老奴來。”
蕭可均微揚了揚下顎,心底卻在想着其他事,剛才的念頭仍在他腦中回蕩。
除之……而後快……
這是他的初衷。
此時卻在蕭可均心中泛起漣漪。
正思考着,後院到了,蕭可均回神,卻見自己被大管事帶着行至了一處清幽的長廊上。紫藤花從廊柱上垂落,風一吹就飄蕩開,散出縷縷幽香,吹拂進走近的人鼻間。
大管事恭敬道:“相爺就在裏面,還請殿下稍作等候,待老奴前去通傳一二。”
蕭可均眉頭微動,不假思索道:“不必,本殿自己進去。”
這個想法稍有些大膽,但蕭可均想,他有必要再試探一下對方的底線在哪裏。
縱使有利可圖,但顧行川的底線是蕭可均必須要掌握的。
只有這樣,他才能在日後行事上,摸清前者的脾性,為自己取得最大程度的收益。
這般想着,蕭可均自顧朝里行去,大管事啞了聲,想說裏面是什麼地方,被蕭可均留下的兩名隨從卻迅速以警告的眼神看向他。
大管事訕訕閉了嘴。
雖不知相爺為何開始與太子走得這樣近,但眼下最好還是不要觸對方霉頭,於是大管事安下了心,左右相爺身邊還有暗衛侍候,不會出什麼差池。
順利穿過長廊,蕭可均看清前方不遠處的雅閣,猜測着顧行川應是在那,腳下步子也快了幾分,他走上雅閣,未看到有人卻先聞見了水聲。
蕭可均環視一圈無人的雅閣,走到雅閣邊的長椅上,憑欄遠眺。
顧行川正在泡溫泉,脫離了現代社會的電子產品,整日不是上朝議事就是下朝待在府中,顧行川倒是想出門看看,可想到第一日的刺客事件便打消了念頭。
相府中戒備森嚴都有刺客,外間更不必說,在武藝未完全融合之前,還是不要出府得好。
今日顧行川難得想到找點事做,逛了相府一圈,最終發現了這處絕妙之所,打發走伺候的下人,自己一個人泡起了溫泉。
這具身體的膚色白皙,一看就是養尊處優,容貌還是自己的,顧行川因而少了適應使用他人身體的步驟。
青年頭髮披散,雪白的皮肉在烏黑的髮絲間若隱若現,待除去所有衣物浸泡入水,髮絲便被打濕成了一縷一縷黏在身上,顯現出更多瓷白的肌膚。
顧行川找了個舒適的角度趴好,開始閉眼享受,不知泡了多久,顧行川感覺到空氣中瀰漫的水霧令他有些微微地發熱后,明白溫泉不宜泡太久,遂起身離開泉水。
直到回了雅閣,不多時大管事來報,“相爺,殿下已經走了。”
顧行川滯了滯,“什麼?”
大管事看了看他,又複述一遍,“太子殿下已經走了。”
“太子?”顧行川,“太子來過?”
大管事詫異了,把蕭可均方才來過的事仔仔細細說了一遍。
顧行川正思索於蕭可均為何來了又走,大管事卻注意到他並未在意太子未經通傳,心說相爺是真的重視太子。
*
相府那次短暫的插曲,蕭可均隔了一次休沐才再度前往相府去見顧行川。
他如今還未開始上朝聽政,被皇帝以年歲尚幼的說法安排着一直在太學中念書,加之亦沒有出宮開府,朝堂和後宮相隔甚遠,因而已有十一日未見顧行川了。
蕭可均低着眼,不知在想什麼,剛走進步就覺整個人撞到了什麼東西,抬眸便看到顧行川正笑看着他,“怎麼不看路?”
聽見這話,蕭可均動了動唇,想說身邊自有侍從提醒,方才他們不出聲,應當是這人不讓的,然後故意讓他撞在他身上。
思及一切都是顧行川有意為之,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蕭可均耳尖有些發熱,眼神不住閃躲,垂眸視線便停留在對方絳紅色的衣袍下擺,須臾才支支吾吾道:“均兒在想事情。”
好幾日沒看到他,顧行川玩心大起,有意逗逗蕭可均,見他耳根燒紅,自覺是自己把人逗到了,不免低笑出聲。
聽見他笑,蕭可均下意識回想起那日……
太傅在溫泉中嬉戲時,笑得也似這般好聽。
明明有着那樣瘦弱的肩膀,對方卻是大乾朝權侵朝野的左相大人,蕭可均胡思亂想着,下巴突然被人抬了起來。
顧行川直視他,終於問:“那日為何來了又走?”
末了,顧行川又補充:“還這許多日不來。”
蕭可均在他說話時呼吸就不自覺停滯,此刻心臟更是一陣狂跳。
他要怎麼回答。
說是因為不小心瞧見了太傅沐浴才慌忙逃走嗎?
他也不是故意的。
他……
蕭可均一陣頭腦風暴,就在他臉色跟着漲紅了一大片,羞臊得就要抬不起頭時,府外有人飛快衝進來,跪地稟報道:“相爺,皇後娘娘,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