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狂

桑淼花了一晚上的時間接受現實。

第二天，她頂着兩個黑眼圈醒來。

洗漱完畢后，隔離所無處不在的監視系統發出了第一道指令：“所有人，立刻前往分離室集合！”

從頭到尾沒有出現過任何獄警的身影。

桑淼跟着人群往前走，肚子忽地發出一聲不合時宜的聲響。

她幾不可聞嘆口氣。

昨天醒來到現在，她一粒米都沒吃過，早已飢腸轆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分配食物。

不多時，隊伍停了下來。

桑淼抬眼，發現他們進了一間巨大的實驗室。

每個工位上都設有金屬操作台，切割儀器，手術照明燈，還有傳送物品的機械臂，除此之外，裏面還設立了冷凍室，一看就不像吃東西的地方。

森森冷氣拂面，桑淼的表情也跟着凝固了。

又要人幹活又不給人飯吃，生產隊的驢都不帶這麼使喚的！

“309？”旁邊響起一道低沉聲線。

桑淼頓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有人在叫她，她偏頭問：“有事？”

說話的人編號7910，年紀和她差不多，烏髮濃眉，身形高大，眉梢叛逆微揚。說好聽點，一身朝氣蓬勃，說難聽點，就是純純的傻大個長相。

橫豎和這裏的死氣沉沉都格格不入。

“原來你沒死，”7910語氣稍顯惡劣，“你居然沒死？”

桑淼沒好氣道：“怎麼，我應該去死？”

7910打量桑淼兩眼，抻身靠近，支過來的身形像一棵風中挺拔的白楊。

只見他挑唇一笑：“雖然今天才第58天，但你體內的血目毒素是我的兩倍，你明明早該死了，現在卻仍好端端地站在這裏，我不該感到奇怪嗎？”

“我也很想知道原因，”桑淼攤攤手，“要不你告訴我？”

這人長得就很好糊弄。

桑淼琢磨着要不要從他這裏套點話，弄清楚一會兒要做什麼，沒想到7910冷笑一聲，扭頭而去。

“……”

好大的脾氣。

“全體準備，分離血目蜂。”

系統指令發出，標誌着冷凍室的門慢慢打開，一隻又一隻機械臂跟流水線作坊似的，手托一個長約半米的透明盒子出來。

看清楚裏面裝的東西后，桑淼差點沒吐出來！

那是一隻成熟的蜂類蟲子，通體呈黑色，眼睛、觸鬚、四肢卻都是血紅色，比起地球的峰類，它們的體型不知大了多少倍，一張一合的口器中黏液滴落，盒子四壁全都濺滿了那些腥紅色的臟污。

由於環境溫度升高，它們中的一些漸漸有了蘇醒的跡象。

等盒子放到桑淼工桌上時，裏頭的峰蟲已經開始用頭部朝盒壁展開猛烈的撞擊，口器里更是發出尖銳的聲波，恨不得用尾刺蜇死她。

其他人神色如常，見怪不怪，7910甚至面不改色地拿起一支氣體注射器，找到盒子上的針孔打了進去。

沒過十秒，峰蟲安靜了。

也是這時，她才發現壓根不需要別人教她怎麼做事，因為每個人的正前方，都配備了一塊投影屏幕，裏面正循環播放着這一步驟。

直到系統掃描檢測無誤后，投影屏幕才會跳至下一個操作。

系統顯示，這種蟲子名叫血目蜂，7910所說的血目毒素就是由這玩意兒分泌的。

而她的任務，就是把血目蜂迷暈后，用鋒利的切割刀剖開它的第九腹節，取出它的產卵器。

光是想像那個畫面，桑淼就起了滿身疙瘩。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不分配早飯了，敢情是為了防止吃完就吐浪費糧食啊。

戴上防護面罩后，桑淼一臉嫌棄地將氣體注射器打進了盒子裏。

她這雙手不知多金貴，現在卻不得不用來分離這坨噁心的東西，真是凄凄慘慘暴殄天物。

大約看她許久不動，系統發出警告提示：“在午飯前如未處理完15隻血目蜂，將受到嚴重懲罰！”

“什麼懲罰？”桑淼問。

笑死。

她不信現在還有什麼獄警的把戲能刺激到她。

系統：“沒午飯吃。”

“……”

就，還是挺刺激的。

桑淼面無表情打開了透明盒子。

哪怕隔着面罩，都能嗅到一股撲面而來的腥臭氣味，黏液粘在她手套上，滑膩濃稠，兩指打開，還能拉起長絲。

桑淼握住切割刀，上身往後仰，小心翼翼地劃開了血目蜂腹部上的軟肉。

它身體裏腥紅的黏液和黑血混在一起往外流，像一碗濃稠的八寶粥。

還是別人吐出來的。

桑淼跟着投影教程找准了產卵器的位置，動作迅速地將血目蜂的產卵器挑了出來，這還不是最後一步，只有剖開產卵器分離出腺體才算完成。

血目蜂的產卵器里含有兩個挨着的腺體，紅色腺體切下來裝左邊容器，白色腺體切下來裝右邊容器。

等到系統檢測腺體完整后，一隻血目蜂就分離成功了。

幸好血目蜂器官少，整套操作做起來不算太難。

她的動作愈發熟練，終於趕在結束前，分離了15隻血目蜂的腺體。

系統確認無誤后，彈出提示：【叮！你已經完成目標，獎勵送上！】

【恭喜你獲得一碗米飯！】

獎勵圖標旁邊還有額外標註，孟纓點擊查看。

成功分離15隻血目蜂，可獲得基礎米飯。

成功分離25隻血目蜂，可加獲20克蔬菜與鮮肉。

成功分離50隻血目蜂，可加獲一支美味營養液。

……

獎勵無上限。

“…………”

欺負新手是吧？

儘管桑淼不甘心，也只能隨着大部隊一起進入食堂。

系統按照每個人的勞動成果分配飯菜。

桑淼不出意外地獲得了一碗白米飯。

7910坐在她旁邊，桑淼眼睜睜看着他的飯盤被裝滿，蔬菜肉類營養液應有盡有。

好傢夥，隔離所的伙食竟然這麼好。

有了對比，她越看手中這碗白米飯越覺得心中滄桑。

“吃這麼寒磣？”

7910吊著眼梢看她，語含譏諷：“原來我們隔離所勞模也有擺爛的時候啊。”

桑淼餓死了，壓根懶得理他，挑了口飯進嘴裏。

沒想到自己竟會被無視，7910咬咬牙，將飯盤啪地拍桌上。

聲響惹得周圍許多人驚恐起身。

桑淼依然巋然不動。

彷彿受了奇恥大辱，7910手腕轉了個方向，一筷子碰過去，不偏不倚，正好將她筷子上的米飯擊落在地。

米飯本就不多，生生被浪費這麼一大團。

桑淼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面無表情地側頭：“你到底想幹什麼？”

桑淼的五官本就生得淡漠，斜着看人時更是凌厲非常。

7910一懵，力道跟着鬆了，忍不住狐疑撓頭：“怎麼這反應……平時你不都跳起來跟我幹上了？”

見桑淼仍死盯着着他不說話，7910嘴角一撇，只得不情不願地解釋：“我就想問問，這次死裏逃生，你有沒有感覺自己不一樣了？”

桑淼上下掃了他兩眼。

這人眼裏藏不住事兒，目的全寫在裏頭。

“真想知道？”桑淼問。

7910毫不猶豫地點頭。

“回答可以，”桑淼朝他那盤豐盛的飯菜抬了抬下巴，“菜分我點。”

7910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沒門兒！”

隨即像只護食的大狗一樣，立刻伸胳膊將飯盤圈在懷裏，瞪她一眼：“我還不夠吃呢！”

桑淼“哦”了聲，不強求，拿筷子繼續吃飯。

7910：“……”

十秒鐘后，一筷子菜夾進了桑淼碗裏。

桑淼不理不睬。

三十秒后，碗裏又多了兩筷子菜。

桑淼無動於衷。

7910忍不住了，起身強烈譴責：“你得寸進尺！”

桑淼面不改色。

“操！”7910上頭了，把盤子裏所有菜附帶營養液全給了她，“這樣總夠了吧？”

桑淼眼瞼微動，終於抬起頭，正眼看他。

7910壓着怒氣：“問題！回答！”

桑淼本來只想試探一下他，誰知有肉他是真的分。

這人能處。

她邊吃，邊點頭：“確實感覺不一樣。”

CPU都換了一套，能一樣嗎？

“具體有哪些不一樣？有沒有覺得對周圍的味道敏感了許多？身體裏充滿了力量？”7910追問。

“抱歉，另外的問題，”桑淼咽下一口熱菜，微微一笑，語氣散漫，“是另外的價錢。”

“……？！！！”

一股被深深傷害的情緒湧入心靈，7910張了張嘴，又握了握拳，胸膛起伏几下，氣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漲了起來。

桑淼還以為他想動手，背脊一伸，也要起身。

下一秒。

7910怒瞪着她，用一種委屈而憤懣的聲調，控訴道：“你居然耍我！”

“你也沒說要問這麼多啊。”

桑淼壓根沒想要他全部食物，這麼多她也吃不完，誰叫他自己剛才傻逼了呢，但過河拆橋確實不太好，便沒再逗他，將碗裏的菜又給他倒回去一半。

然後滿臉兇相的7910就像被人點了穴，瞬間傻在原地。

桑淼眉心微擰：“不要？那我自己吃了。”

“我要！”

7910動作迅速地搶回自己的飯盤，懵了幾秒后，才不可置信道：“我就是沒想到……你會真的再分我一半。之前幾次，我也輸給過你食物，你都是一個人全吃完的，根本不會這麼好心。”

桑淼差不多也能猜到。

原主和這個7910可能是冤家。

7910注視着她，眼露探究：“出去一趟，你還真變了不少。”

桑淼也沒否認：“可能因為腦袋出了問題，很多事都不太記得了。”

“也對，你當時病變的位置在頭部。”

7910不疑有他，沉默片刻，似乎自行想通了什麼，開始大快朵頤。

桑淼也低頭吃飯。

這可是穿越后吃到的第一頓飯，多多少少吃得她有些感慨。

人餓了果真吃什麼都香。

然而這股感慨勁還沒過，她先慢慢停止了用餐。

從進入冷凍室開始，桑淼就感覺有道不懷好意的視線一直盯着她。

可每每去看，又無跡可尋，反而視線的存在感越來越強烈，甚至到了狂熱的地步。

桑淼起先還以為是7910，直至她清楚聽見，左後方陡然響起怪異的桀桀笑聲。

而那個位置坐的人，正是6444。

7910也聽見了，皺眉低聲道：“你小心點他。”

“怎麼？”

“他快發狂了，就在這兩天。”

這個詞桑淼並不陌生，在她印象中發狂約等於死亡的前兆。

桑淼問：“你怎麼看出來的？”

“血目毒素超過一定值，脖鎖就會響，那人脖鎖都響好幾回了。”

7910這頭話音剛落，後方就傳來響動，桑淼神情跟着一頓。

餐具落地，宛如摔杯為號，兩人循聲回頭，6444整張臉都已經磕進了飯盤裏。

力道之大，震得固定飯桌都微微晃動。

桑淼心頭一驚。

看見6444雙手低垂，肩膀一顫一顫，背脊的骨節發出清脆的“咔嚓”重組聲。

幾秒后，他抬起腦袋，死死盯着桑淼，咧開嘴巴，猶如盯住一隻勢在必得的獵物。

“有人發狂了！快跑！”

其餘流放犯對這種事敏感得多，一時尖叫聲四起，大家爭先恐後地往門外跑。

“操！居然寄生這麼快！”

7910當即也拉起桑淼往外跑，但6444的動作更快。

他彷彿被人注射了興奮劑，腦袋一歪，就朝桑淼這邊撲了過來，桑淼下意識閃身，手掌還是被他的牙齒蹭到，生生咬斷了一截，痛得她冷汗直冒，原地摔了個跟頭。

還來不及查看傷勢，等她再抬頭，形如枯槁的6444已然站在面前。

四目相對，6444沾滿飯粒的臉萎縮凹陷，一雙眼大得突兀，他的喉嚨也開始咕嚕咕嚕地脹大。

血淋淋的人體組織里，一團半透明的紅色卵密密麻麻，宛如桑葚表皮，正肉眼可見地飛速繁殖。

卵泡上血絲密佈，裏面還未孵化的蜂蛹緩慢蠕動，似乎想撐破層層皮肉鑽出來。

6444一步一步逼近桑淼，笑容逐漸扭曲，充滿嫉妒和怨恨的嗓音聲嘶力竭：“憑什麼——憑什麼你能活下來——”

最後一個含糊音節落下，他張大嘴巴，吐出一堆腥紅的液體，和血目蜂的黏液一模一樣，混合著沒消化的食物，桑淼被這灘東西濺了一褲子。

沒有防護面罩，抵擋不住的腥臭味直衝腦門。

她耳朵里嗡嗡地響，面色難看到了極點，沒忍住，哇地跟着吐了。

完了，桑淼絕望地想。

午飯白他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