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再遇
九月中,秋高氣爽,浮雲點綴碧空,北方的空氣吸起來鼻子乾乾的,阮芋在鼻腔周圍又抹了點保濕霜,戴上口罩,扛起一大摞紙箱拿去樓下垃圾站賣。
許帆中午來幫忙安家,這會兒剛走。阮芋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風吹就倒的小竹竿了,雖然也沒強壯到哪去,但是看到垃圾站瘦乾乾的老大爺要跟她上樓拿紙箱,她連連擺手說自己一個人就行,沒想到真的一趟就弄下來了,她叉着腰站在垃圾站前,收下了八個鋼鏰,學老大爺口音回一句:“謝您!”
搬到北城第三天,阮芋去公司報道。
公司位置偏,她住的位置更偏,快逼近郊區了,但是去公司很方便,地鐵只有四站路。
阮芋租的是一室一廳一衛的一居室,面積四十平出頭,月租四千八。帝都房租果然名不虛傳,爸媽又不讓她租太便宜的房子,阮芋自給自足的夢破滅了。一家人說好,房租阮芋自己出,生活費還是花爸媽的,工資剩下的錢她收着當小金庫,女孩子手裏頭不能沒有存款。
比起南方的暴晒,初秋的北城還是挺舒服的,溫度剛好,小風習習吹,阮芋買的二八天穿的薄外套和連衣裙總算派上用場,同事們告訴她也就你這種剛工作不久的小年輕每天愛打扮,再過兩個月試試,保准你一周都懶得梳一次頭髮。
領導正好經過,停下來指責了這位同志幾句,告訴她公司的美好環境就是被你這種人污染了,以後每天早晨坐在工位上梳五分鐘頭再開始上班。全部門聽完爆笑了一分鐘不止。
其實在北城工作真不適合打扮,街上打工人來來往往,沒幾個不是灰頭土臉的。
阮芋卻堅持每天早起,護膚化妝燙卷頭髮再出門,一周內衣服不重樣。
城市浩大如煙海,不期而遇的概率比彩票中頭獎都低,但是萬一呢,萬一真的中了頭獎,她希望那一刻的自己看起來還挺像回事。
漫長的歲月攔在阮芋面前,像一刀劈開了兩塊蓮藕,刀切面已經乾涸、枯萎,就連藕斷絲連的地方也完全崩斷了,她現在才想起來伸出觸鬚,還能做些什麼?
她只有“孟學長”的聯繫方式,這個賬號,想必對方早已棄置不用。
就算她執意聯繫,又要以怎樣的方式開口?
好久不見,你最近還好嗎?
或者一上來就解釋,我不知道你是孟學長,當年那些話都是用來搪塞其他追求者的。
這麼多年過去,他一定早就不是從前那個少年了。他身邊的一切,看過什麼書,做過什麼事,交過什麼朋友,她完全不了解,儼然已經是陌生人,難道要以陌生人的方式交往嗎?阮芋不敢面對這樣的現實,思來想去,她覺得最好的重逢情景就是同學聚會,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圍坐在同一張桌邊,假裝自然地問一聲好,然後聽大家東拉西扯地寒暄談笑,就像讀書的時候一樣,氛圍好的話,她也許能找機會加上他現在的聯繫方式,之後就能順勢聊一聊聚會上聽同學們談到的和他有關的事……
前幾天安家,聽許帆說過,蕭樾這幾年身邊別提女朋友了,連只母蚊子都沒有。高中那會兒他雖然潔身自好,不怎麼和女孩子玩,但是好歹能數出幾個女生朋友,在教室里偶爾也會和同班女生聊兩句天,上大學之後他變得孤僻太多,完全異性絕緣了,絕緣到什麼程度——許帆某次去A大聽講座,路上碰到蕭樾,兩個人停下來聊了一分鐘,就這一分鐘,許帆差點被傳成蕭樾的神秘校外女友,因為從來沒有人在校內見過他和異性說超過三句話。
阮芋並沒有因此妄想自己還有機會,更多的是心疼,同時擔心自己可能也是被他絕緣掉的極大多數。
他們這屆一中學生,考去北城的很多,大學期間經常聚會。許帆和蕭樾算是同一個圈子裏的,又有勞動這個共同的密友,所以對蕭樾的聚會習慣還算了解。非節假日肯定約不到他,節假日約到他的概率五五開,不同的節假日還有不同的說法,其中只有中秋節的聚會,他幾乎每年都來,和國慶勞動還有許帆他們一起過。
就像高一剛入學那年,他們一夥半生不熟的人關在9班教室里圍着個五仁月餅給他慶生一樣。
今年中秋晚,蕭樾的生日早就過了。
下周一就是中秋,今天已經周四,許帆給阮芋轉了聚會的地址,在大學城某家酒吧餐廳,離阮芋住的地方有些遠。
地圖軟件搜了搜距離,十七公里。
順手搜了下從家出發去A大的路,也要十五公里。
明明待在同一個城市,卻和異地也沒什麼區別。
轉眼來到中秋節當天。
阮芋中午就從家裏出發,打車去B大當遊客。
導遊不止許帆一個人。她沒有提前告訴勞動今天誰要來,勞動傻愣愣站在校門口,看見那抹熟悉又有點生疏的身影從出租車後排下來,他眼睛一瞪,下巴跟着一掉,呆了好幾秒,然後嗷嗷叫着抱住了……身旁的女朋友。
阮芋立即擋住眼睛:“虐狗了虐狗了,吳勞動你怎麼還和以前一樣傻缺,完全沒變化嘛。”
三個人一起逛校園。來B大參觀,阮芋的心情本來是很惆悵的,然而有吳勞動這個樂子人在身邊,動不動還要被塞一嘴狗糧,再惆悵的心情也被鬧得瘋瘋癲癲的,阮芋算是明白許帆這幾年為什麼話變多了,也愛和她打電話聊天了,看到閨蜜過得越來越開心,阮芋心裏倍感溫暖,莫名也有些說不清的酸脹。
即將離開B大趕往聚會地點,勞動接到一通電話。他奇奇怪怪地看了阮芋一眼,走遠去接,沒一會兒就走回來。
“這是可以說的嗎?”他湊近許帆耳邊,“樾哥的電話,說是實驗室項目臨時出了點問題,今晚聚會他不來了。”
許帆轉向阮芋:“蕭樾今晚不來了。”
“哦。”阮芋表情平靜,聳聳肩說,“讀博真是身不由己呀,國慶今晚會來嗎?他是不是過段時間又要出國了?”
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把話題扯開。
阮芋心裏好像鬆了一口氣,又好像被迫注入了更濃稠的液體,每走一步胸腔都要震晃一下,她感覺頭重腳輕,不知道蕭樾是不是聽說她也會來,所以臨時編了個理由避開這次會面。
晚間,大學城某商業街。
這家酒吧餐廳沒有包廂,不過每張桌子之間間隔很大,環境也乾淨清雅,並不烏煙瘴氣,頭頂上十幾盞鐳射彩燈投下綠藍紫變幻的冷光,有種特立獨行、大俗大雅的意味。
阮芋他們來的早,後面到的人,有認識阮芋的,每個見到她都要誇張地驚叫幾聲。
其中最誇張的莫過於國慶同學。
國慶和阮芋一樣,都是稀客。他剛到的時候被一群同學圍住,七嘴八舌地奉承了一陣,說什麼“聯合國官員大駕光臨”、“外交官明年又要駐派到哪裏去”云云,國慶被他們堵着,沒有第一時間看到阮芋。
隨後落座,他瞅了眼身旁隔着兩個位置坐着的大美女,瓜子臉大波浪,淺紫色法式方領連衣裙裹着姣好身材,皮膚白得在黑暗的酒吧里都能反光,國慶下意識想媽的哪個魂淡找了北影的女朋友帶來顯擺了嗎,下一秒他表情突變,身旁的勞動明明幾個小時前已經嚎叫過了,這一秒也跟着他的好兄弟異常默契地再次鬼哭狼嚎起來:“啊啊啊啊芋姐,這他媽竟然是我的芋姐嗎!!!”
身邊一群兄弟勸他注意維持外交官形象,別給祖國抹黑,國慶像沒聽見似的,和勞動兩個人兀自鬼叫了一分鐘都不夠。
國慶和勞動當年自認為和阮芋關係很親近了,可她一走就宛如人間蒸發,徹徹底底斷了聯繫,他倆心裏多少有些怨怪,後來發現阮芋竟然和蕭樾也沒有聯繫,他們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麼。
阮芋聽到熟悉的破鑼嗓又在耳邊嗷嗷叫喚起來,歡聲混雜笑語,五年多的光陰好像一瞬間倒退回起點,她又回到一中教學樓CBD中心街上,身旁青澀的少年少女來來往往,雪白的校服反射陽光,真真拉着她和許帆聊隔壁班誰誰誰的八卦,她們在前往水房的路上迎面撞見三個身量高挑的少年,其中兩個人非常熱情地和她們打招呼,恨不能當場喊個秦腔,個子最高的那個手插在口袋裏嫌棄地睨着他的兩個傻缺舍友,目光落到阮芋臉上時,拽的二五八萬似的動了動眼皮就算打過招呼。
……
不知誰的啤酒罐不小心倒到桌上,哐嘰一聲,將阮芋的思緒從陳年的回憶中無情拔|出。
陽光消失了,雪白的校服消失了,教學樓走廊消失了,少年少女長成獨當一面的大人,曾經最耀眼的那個少年,也徹底消失在她生命里。
勞動和國慶看着大大咧咧,實際都很有心眼,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大家坐在一塊聊了半個多小時,他們愣是沒有提到一次唯一不在場的那個好兄弟。
但是在場的總有幾個不了解情況的,況且阮芋消失了這麼多年,就算有些人曾經了解情況,現在可能早就忘了。
一個人只要足夠牛逼,就算他不在場,場上也處處是他的身影。
阮芋聽到有兩三個男生在聊蕭樾投資過的創業公司。蕭樾很有錢,阮芋高中的時候就知道,不過幾年過去他的有錢程度似乎翻了好幾番,這些錢大部分都不是他一個學生能掙來的,據說蕭樾高中畢業後幾乎不再回寧城的家了,和父母的關係也越來越生疏。他父母都是鼎鼎有名的企業家,尤其是他母親,做連鎖商超生意,手握巨大的現金流,這幾年分店開遍海內外,公司市值水漲船高。不知道他父母出於什麼心理,有傳言說是因為愧疚,自從蕭樾成年,他們就把手頭上的資產大筆大筆轉給他這個唯一的孩子,具體有多少錢沒有人知道,蕭樾平常也沒有任何奢侈的愛好,就像普通學生一樣學習搞科研,直到他升大三那年,有個比他大兩級、同專業關係不錯的學長畢業后要創業,當時創業環境不好,到處找風投找不到,蕭樾應該是參與了那個創業項目的初期規劃,但他學業未盡,不能出太多時間精力,於是他出了一大筆錢,七位數,反正放在銀行卡里也是發霉,乾脆拿出來投資他認為有前景的項目,這個創業公司就靠着這筆錢漸漸盤活,加上創始人非凡的頭腦,兩年過去,如今已經壯大成業內獨角獸。這兩個同學談論,只等財務周期足夠,再過兩年,這家獨角獸公司肯定要上市了。
這時有另一個人加入話題,阮芋豎著耳朵聽,這個同學似乎也是A大信院的,和蕭樾很熟。他說那個創業的學長不僅要蕭樾的錢還要蕭樾的人,說等蕭樾博士一畢業就把他聘過去做算法科學家云云。
什麼學長這麼牛逼,股東給你錢你還要拉股東去賣命。
阮芋恨不得把耳朵貼到他們臉上。
她一隻手佯裝閑散地搭在桌沿,身體微微傾向聲源處,碗裏的菜半天不吃一口,早就放涼了。
另一隻手垂在身側,隔壁的許帆突然拿手肘撞了她一下,阮芋渾然不覺,過了一會兒,許帆又猛懟了兩下她的腰,阮芋才一激靈,從全神貫注的偷聽狀態中抽回神志:
“幹嘛?”
“勞動出去了……”
“哦,他出去就出去唄。”
“我還沒說完。”
許帆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壓低聲音,
“他去樓下接蕭樾了。”
“哦。”
阮芋隨口應了聲。
片刻后。
“什麼?”
阮芋像是才回過神,細長的睫毛劇烈地顫了顫,“不是說不來了嗎?”
許帆:“誰知道,也許實驗室的事情搞定了吧……”
她話音未落,斜後方的鐵質樓梯上傳來一串平穩沉着的腳步聲。
他們桌的位置緊臨二樓觀景圍欄,阮芋背後就是一片低矮的綠植,越過一道鐵藝圍欄,下方是酒吧舞台,有鄉村歌手抱着結他,坐在清冷而繾綣的燈光中悠然吟唱。
勞動走在前頭,拾階而上,路過的美女巧笑嫣然和他打招呼:“嗨,帥哥。”
勞動朝她禮貌地笑了笑,沒說話,很快擦肩而過。女人的視線於是落在他身後那人臉上,剎那間似是被魔法定住身體,連調笑的話都說不出來,只剩眼睛能動,誇張的睫毛上下翻動,不敢相信現實中有這麼好看的男人。
忽明忽暗影影綽綽的光線中,男人從樓梯遮掩處走來。
阮芋沒有一直盯着那邊看。
但她能想像出那個畫面,每個細胞都在身體裏鼓噪,他來了,她最想見也最不敢見的那個人,現在來了。
記憶中最後一面是在寧城她家樓下,少年身染紅漆,落魄又痛苦地站在她身旁,就此倉促一別,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更何況流年翻覆,時過境遷,曾經那個少女已經長大成年,卻依然緊緊蜷住手指,屏住呼吸,惶惶撞撞地等待着回憶和現實在眼前重合交織成那道深刻的、從未離開她腦海的身影。
國慶給蕭樾騰了他和勞動中間的位置。
阮芋終於鬆開攥得發麻的手,抬起眼睛,和那道久別的漆黑視線不期而遇。
耳邊充斥着狀況外的同學們的寒暄和奉承,樓下歌手唱起《這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瞬間》,略顯滄桑的聲音混雜着杯盞碰撞聲、嗡嗡聊笑聲與喁喁低語聲,阮芋張了張嘴,從乾澀發癢的喉間擠出艱難的一個字:
“嗨。”
“……這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瞬間,
遠在世界盡頭的你站在我面前……”
憑藉阮芋對從前那個蕭樾的了解,他應該是聽到了。
那層薄薄的眼皮動了下,周圍太多人呼呼喝喝地對他說話,他的視線很快從她臉上移開。
蕭樾的頭髮比讀書時長了些,額發像是被北城的夜風吹過,微微向上揚,沒做過造型勝似做過造型。記得他讀書的時候臉上就沒什麼肉,和現在對比起來那時候都算有點嬰兒肥,眼前的男人眉宇凌厲深刻,眼瞳沉黑,五官極其鋒利分明,從額頭到鼻樑,再到嘴唇和下頜,輪廓立體得像是神匠用利器鑿刻而成,膚色在冷光照射下更顯凜然清絕,身上穿一件寬鬆版型的黑色襯衫,肩膀似乎比以前更寬,身材依然偏瘦,但是脫去了少年時期那股抽條拔節的空蕩感,顯得成熟穩重,同時又極富力量。
阮芋的社牛屬性在這一刻全面偃旗息鼓。
心跳快得似是能躍出胸口,她忽然覺得自己握不住的東西實在太多,一切都在她指間飛快地逝去,她一次次攏起手指,抓到的只有虛無的空氣,那些蹉跎的光陰,早已經把她推到遠到看不見他的天涯海角。
勞動細膩地察覺到這兩位現在不太對勁,尤其是他芋姐,文靜得像被人鎖了喉。
他麻利地問侍應生要了張酒單,隔着許帆給阮芋遞去:
“芋姐,就剩你沒點酒啦,你看看想喝什麼,這家的雞尾酒都還不錯。”
阮芋擺擺手:“不用了,你們喝就行。”
“哎,你就點一杯嘛,今天過節呢,喝點酒暖暖身子活絡活絡筋骨,咱氣氛也能熱絡一點。”
“真的不用。”
“你看大家都喝了就剩你一個……”
“我不是人?”
蕭樾眼皮都沒抬,直接伸手把勞動遞給阮芋的酒單抽走,看都不看一眼就甩給身旁的侍應生,冷聲道,“冰朗姆,什麼都別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