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物志「楊研」(一)
西南地區妖怪聯合理事會檔案庫——人事部次級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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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卷題名:楊研_004;
歸檔時間:「隱去」年「隱去」月「隱去」日;
保管期限:50年;
保密等級:機密;
頁數:3頁;
檔案編號:gp0139-l;
歸檔人簽字:向樂永(附加指印);
校驗人簽字:向樂永(附加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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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提要:妖理會行動部二隊隊長蔣明光與二隊成員楊研在對超界打擊進行了長達兩年的研究后,成功破解超界打擊的感應陣列運行原理,第一台超界打擊屏蔽器誕生。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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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腳步聲在走廊上響起,來人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堆積遍地的耐火防爆建材上略過,天花板上每隔三米就安裝有一個防火噴水裝置,原本只有五十厘米厚度的承重牆的外表面甚至鋪上了比承重牆本體還要厚的耐火防爆材料,在整棟建築的外牆還有着數層性能良好的隔音毛氈和吸光板,二樓天台的每一個角落上都放置着一個黑色金屬箱,這些金屬箱伸出數根長短不一的猙獰“觸角”,這些是大功率全頻段信號屏蔽器。
這裏就像是一個次次次……次級黑洞,任何信息只要跌入其中都無法逃脫的黑洞,很難想像這是一座私人研究所應有的保險等級。
來人踩在這裏的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逐漸的,咚咚聲緩慢了下來,一雙黑色的厚底皮鞋停在了某個房間的門口。另一陣咚咚聲在更高一些的位置響起:那是敲門的聲音。
房間裏沒有回應。黑色的厚底皮鞋上面,熨燙妥帖的褲腿呈現出兩條筆直的褲縫,像是兩枚釘子穩穩地釘在地上。
敲門聲沒有得到回應,但他一點也不着急,彷彿一片連陽光也避之不及的無波深潭。
過了一會兒,大概是一分鐘的時間,凌亂的聲音終於從房間裏傳出,房門被打開了,一名不修邊幅的男人出現在門后,他穿着白色的大衣,但衣服上到處都是說不清的污漬和褶皺,插在胸前口袋裏的圓珠筆從兜底的破口伸出了一個筆尖。門后是一個長寬高都為三米的緩衝室,用來徹底隔絕裏面的房間和外面的走廊,在緩衝室的牆上掛着幾件實驗制服和幾條毛巾。
“蔣隊。”平穩得如同永遠不會有波動的聲音從來人口中發出,“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
身着白色大衣的男人本來還皺着眉頭在埋怨誰這個時候來打擾自己,但在看到來人的瞬間便立刻咧開了嘴,眼中露出欣喜之色,“楊研,你終於來了!快進來快進來,這一階段的測試正進行到關鍵步驟,你的腦子一向靈活,快來幫我出出主意!”
研究員打扮的男人是二隊隊長蔣明光,敲門者則是楊研。
蔣明光看上去似乎好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面色疲倦,眼圈浮腫,但是他的眼神卻閃着灼人的光。這是一個痴迷研究的人,以至於在行動部中只掛了一個二隊隊長的名頭而沒有實際的團隊,當楊研主動申請到蔣明光手下時,所有人都以為楊研是被有某些壞心思的傢伙矇騙了,多半會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想辦法調走,無論誰都看得出來在這樣的一個人手下做事是很難干出成績的。
但將要令他們驚訝的是,楊研這片幽暗的深潭在碰上孤身一人的蔣明光之後,發生了無比暴烈的化學反應……
不過此時,這個化學反應尚在醞釀之中,還需要一雙手來向其中投下最關鍵的反應催化劑。
蔣明光為楊研換上了一件實驗制服后便迫不及待地將其拉到了緩衝室后的房間中,厚重的安全門在液壓閥的控制下緩慢而平穩地在身後合攏。而此前一路上都沉默不語地觀察着這棟彷彿能夠隔絕世界、獨處一隅的建築的楊研在看到眼前的景象時,終於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吃驚表情,這樣的表情落在蔣明光的眼中,使他忍不住嘿嘿一笑,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是在二隊總部的大門前,當時的你眼神陰鬱,我從你的臉上讀出了你對妖理會未來無比的悲觀態度。”
蔣明光腳步輕快,絲毫不像幾天沒有好好休息的,楊研跟在他的身後默默邁着步子,兩人的左側是一堵巨大的透明牆,楊研一眼就看出來那是最頂級的防爆玻璃材質,嵌真空隔層並特意製成了曲率極低的弧面以從力學角度平均壓力。圍成一圈的防爆玻璃在這間實驗室的中央圈出了一個巨大的鼓形空間,兩人腳下的路面是一處二層台的步道,距離地面有着三米的高度,楊研算了一下,這裏應該是把一樓和地下一樓打通了。
“在你之前,二隊來過很多人,都陸陸續續走了,我知道是因為我不爭氣,不能給他們能夠肆意生長的發展空間,甚至我知道當時的你也是這樣想的。”
楊研張了張嘴,想要辯解什麼,但卻說不出任何一個字。這條步道是沿着中央的實驗區搭建的,繞了一圈,蔣明光似乎想帶楊研去什麼地方,而不止滿足於站在這裏看。突然,耀目的閃光將兩人的側面照得熾白一片,那是試驗區中的爆炸產生的亮光,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楊研的腳步滯澀了一瞬間。
“但是,但是——說來可能有點好笑,你可不許笑我——在看到你的時候,我心裏突然冒出了一股鬱憤:我要讓這個年輕人以加入二隊為榮。憑什麼二隊留不下人?難道武力就是和獵妖人抗衡的唯一依憑嗎?我搞了那麼多年研究,我不信。”
楊研沒有說話,他停住了腳步,靜靜地看着玻璃罩中發生的一切,直到蔣明光拽着他的衣服往前走才反應過來。由於真空層的嵌入,所以整個實驗區的聲波傳導效率都極低,就連剛剛的爆炸也只能傳出如同拍炸了一個膨脹的膠袋一樣的聲音,楊研剛才凝視的正是實驗區最中央的那一堆在冒着白煙的渣滓,顯然那就是實驗對象。他分明記得在幾秒鐘之前那堆渣滓還是一隻活蹦亂跳的兔妖,是自己的跨種族同類。
“當時我還在糾結是否要啟動這項實驗計劃,我知道這嚴重違反了妖理會的規矩,一旦被發現,等待我的將是……哎楊研你快點,一會兒實驗樣本的數據丟失了……一旦被發現那等待我的就將是最殘酷的刑罰,但是主動選擇了二隊的你讓我終於下定了決心。你看到的這些就是‘折劍’計劃項目的研究成果,我希望你能和我共同享受項目成功的那一刻的喜悅,我希望我們能親手摺斷高懸在我們頭上的那把達摩克利斯之劍!”蔣明光越說越激動,他的眼中閃出了更加明亮的光。
兩人走下了一段樓梯,來到了這片實驗區的底層,蔣明光掰下泄壓閥,身側的玻璃罩便打開了一個豁口,楊研立刻聞到了其中飄出的的焦糊味。任何一隻在最近十年剛開蒙了靈智的妖怪都會在靈魂深處刻下對這獨特的焦糊味的恐懼——這是超界打擊的殘留氣息。
蔣明光在研究的東西……是超界打擊!!
“快幫我把超界打擊的痕迹消除一下,我得去記錄實驗樣本的數據,這是最後的一份了,要是浪費了的話我……”
“你的實驗樣本是妖怪。”楊研打斷了他,兩人都突然彷彿被施了定身法,“哪兒來的?”
蔣明光收斂了笑容,他是個科研瘋子,不是科研傻子,他在把楊研叫來的時候就料到了自己會面對這一關的考驗,“都是自願的,我保證,我給了他們的家人遠超撫恤標準的報酬。你也是從陰溝里摸爬滾打起來的,比我更清楚那些妖怪每天都是怎麼苟且偷生的,這對他們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楊研沒有說話,他看着蔣明光的眼睛,這一瞬間,他們竟互相從對方的眼底看見了同樣的偏執。
“好。”
這個字猶如定身法的解咒,讓蔣明光重新笑了出來,這一次他比之前都要笑得開心,“快快快,先干正事。”
幾分鐘之後,楊研完全撫平了空間中的褶皺,也就是超界打擊殘留的可以被獵妖人用於定位的痕迹,另一邊的蔣明光也把那堆渣滓來回翻騰了很多遍,陸續走過了好幾台實驗儀器的檢測窗口,各種楊研看不懂的程序的滴滴聲陸續響起。蔣明光看着電腦上輸出的圖像和數據表,又露出了之前開門時臉上掛着的那種愁悶。
“怎麼了,數據有偏差,還是不夠?”楊研不是搞科研出身的,但跟着蔣明光快大半年的時間,也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實驗的關鍵。
蔣明光搖搖頭,“夠了,都夠了,我對超界打擊的樣本目標上的研究已經完全足夠了,這台電腦上的數據足以擬合出一條‘妖怪特徵參數-打擊強度’的曲線來,甚至還能對超界打擊的響應時間做出精確的分析。”
“這很不錯了,羅老闆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你還記得剛才我說的這個項目的名字嗎?”
“‘折劍’計劃?”
“對,不管是‘參數-強度’擬合曲線還是對響應時間的分析都只是在為我們講述那把劍有多快、有多鋒利。但若想要折斷它……還遠遠不夠。”
“你說得對,這些只會數據化我們的恐懼。”
“沒錯,所以我還需要更進一步的研究!”
“關於什麼?”
蔣明光指了指頭上,楊研抬頭只看到金屬光澤的天花板,但他知道蔣明光真正指的是高空中那無形的大型陣法結構,那被名為超界打擊陣列的東西。
“有突破口嗎?”
“有,剛剛被你抹平的那些就是。”
楊研訝異地指了指超界打擊殘留痕迹的位置,“你是說它們?但是它們本身就意味着危險,就像是生活在幽深海底的鮟鱇魚的小燈籠一樣,放之不管的話會引來獵妖人。”
“是的,這就是最讓我為難的地方,想要研究它就必須保存它,但是它一旦長時間存在,就會引來獵妖人。”
“我進門的時候你說讓我幫你出出主意,指的就是這個嗎?”
蔣明光點點頭,他對超界打擊殘留痕迹的研究和對超界打擊樣本目標的研究是同時開始的,兩手各抓一邊,但是這個實驗項目進行了快半年的時間,蔣明光甚至已經將樣本目標研究透徹,但對於超界打擊殘留痕迹的研究卻和半年前一樣,始終在原地踏步。
“我們科研圈子裏一直有一個說法,大概意思是:當你的思路陷入死循環的時候,不妨求助一下圈外人,它山之石或可攻玉。”
楊研聽着蔣明光的話,低垂下了腦袋,思考了起來。過了幾分鐘之後,他抬起了一隻手,在超界打擊痕迹殘留的位置上頓住,彷彿在撫摸那道曾經存在過的痕迹,希冀着能夠與它溝通。蔣明光靜靜地等在一旁,他相信楊研,這個年輕人有着與其他妖理會成員截然不同的氣質,他縱然對反抗感到絕望,也從未熄滅過心裏的火苗。
那時的楊研就像西沉的落日,頹靡但熾熱。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楊研終於緩緩開口:“我有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
“你說。”
“我是在一片混亂的城區長大的,現在那座小城優美富饒,民風和善,但當時那裏卻是罪犯橫行的陰暗角落,尤其以入室搶劫和偷盜居多。小時候的我迫於生計也加入過幾個犯罪團伙,由於年齡太小,所以經常被安排去負責踩點和聯絡一類的工作,深諳其中的全部暗語和手段。”楊研前言不搭后語地開始講述起了自己的童年。
蔣明光從來沒聽他說過這些事情,但是現在似乎並不是憶苦思甜的時候,這和超界打擊有什麼關係?蔣明光等着楊研繼續往下講,他感到自己在越來越靠近那個驚喜。
“每當我們謀划犯罪行為的時候,都會對目標進行一個長周期的踩點,以此確定具體情況。而為了防止一些意外的發生,踩點的成員往往是不能直接參与到犯罪中去的,於是便會在踩點目標的附近做上記號,用這樣的形式來告訴其他人:這裏就是目標,不要找錯了。同時,經驗老道的踩點者還能在標記中加入許多只有內部人員才看得懂的信息。”說到這裏,楊研話鋒一轉,“超界打擊的殘留痕迹就像是踩點時留下的記號。”
獵妖人就像是循着記號找來的犯罪人員。蔣明光懂楊研的意思了,這個比喻有不恰當的地方,但完美描述了其中的精髓,他的眼神又亮了起來:楊研啊楊研,成功與否就看你的了。
蔣明光是如此地振奮,以至於他的頭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長出了一隻分岔的犄角,那隻角就像是樹枝一樣插在蔣明光的頭上,在楊研的提醒下他才反應過來自己顯露出本體特徵了,幸好這點暴露還不足以引動超界打擊。
“我繼續說……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剩下的蔣隊你自己都能想到。”楊研笑了笑,他只是提供了一個點子,究竟能不能用還得看蔣明光,“算了,我還是說完吧,免得你理解錯了。你知道什麼樣的目標是我們永遠都不會去打主意的嗎?”
蔣明光皺着眉說:“有權勢的目標?警察局?法院?”
“呵!”楊研樂出聲,這個反應在他身上是很罕見的,“蔣隊你可真是幽默天才,警察局和法院我們確實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但你有沒有發現你說的那些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強大到讓我們不敢去打主意,這和妖怪們之於人類的處境是有迥然差異的。”
“你直接說吧,我想不出來。”蔣明光有些頹喪地放棄了。
“有一種目標是我們永遠也不會打主意的,那就是被同行的記號標記過了的目標。”
這句話像是一道平地驚雷,讓蔣明光僵在了原地,他原本滯澀的思緒在這一刻終於找到了一個黑暗中的突破口,如同浩海江濤奔涌而出。楊研沒有直接指出對超界打擊的殘留痕迹的處理方法,而是提供了一個可以類比的逆向思路:在一個危險的地方,弱者想要不被危險盯上,最好的辦法不是躲起來,而是敞開大門,偽裝成已經被其他人盯上的模樣。
轉換到超界打擊的研究上,想要保留超界打擊痕迹而又不被獵妖人注意的話,最好的辦法就是將超界打擊的殘留痕迹偽修改已經被獵妖人光顧過的模樣。
超界打擊的殘留痕迹能在很大的空間尺度上被觀察到,這也就是它能用於定位的原因,而修改的目的就在於傳達一個信息:這裏已經被獵妖人清理,不用再跑一趟了。
當然,這裏面還有一些技術和信息環節上的缺省,想要達到保留痕迹而不被獵妖人盯上的目的,還需要一段時間的摸索,例如搞清楚獵妖人在清理完超界打擊的現場後會對超界打擊痕迹做出什麼修改——一定會做出修改的,否則會有源源不斷的獵妖人一趟又一趟地過來查看情況。與其將“已清理”的信息報到上線然後再由上線逐一通知到個人,這樣直接修改痕迹顯然是更加方便的做法。
蔣明光激動到說不出話,他用力握住楊研的肩,猛地搖晃了幾下,“楊研,你掀開了妖理會歷史上嶄新的一頁!這將是一座高聳的里程碑!上面……”蔣明光頓住了,他本來想說:上面將刻着你我的名字。但是他知道,自己做的這些不符合妖理會規矩的研究早晚都是會曝光的,屆時他的名字會從那座里程碑上被抹去。
後人將只知楊研,無人再念蔣明光。
“我們將親手摺斷那把劍。”他改換了說辭,雖然很僵硬,但是楊研並沒有多問。
妖理會的歷史在這棟只有兩個人的建築里悄然拐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一條將影響妖怪與人類這兩個群體的未來的道路,而親手將歷史引向這條道路的蔣明光此時還沉浸在研究有所突破的喜悅中,絲毫沒有注意到楊研那無人可以看透的表情和背後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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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研與蔣明光在那間實驗室中提出的理論被稱之為“記號假設”。
記號假設被提出後半年,蔣明光成功破解超界打擊感應陣列運行邏輯。
記號假設被提出后兩年,蔣明光造出了第一台超界打擊屏蔽裝置,其屏蔽率達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八。
這是妖理會歷史上光輝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