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姜誠知
程知勿回到“入洞房”后就將自己摔在了床上,明明只是出去了不到半天時間,卻感覺彷彿物是人非,他知道自己已經打開了一道隱藏在隱秘角落的大門,從此之後,世界像是一隻狡詐的巨獸,終於向他展現出那不為人知的真實形態。程知勿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劃過,語音報時聲響起:現在是2017年7月23日晚10點35分。往常這會兒他差不多也該上床準備睡覺了,但是今天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就這樣睡過去,白天發生了太多的事,程知勿必須要好好梳理一遍。
九隱山,咕嚕咕嚕,妖理會,楊研……在程知勿知曉妖怪存在的第一天,他就遇上了這麼多事情。
程知勿猶豫過要不要把九隱山一事在會議上說出來,妖理會一定是知道九隱山的,但在不小心引動超界打擊之後程知勿就斷然否決了這個念頭,他意識到九隱山的情況比他想像中要複雜得多,在搞清楚咕嚕咕嚕的身份之前,自己最好還是保密。
“小多。”程知勿喚了一聲。黃色的拉布拉多犬聞聲走了進來,小多今天也累壞了,自從跟了程知勿,它從來沒有連續工作過這麼長的時間。
在程知勿眼中,一片藍色的色塊從視線之外移動到了自己跟前,他使自己的臉正對着小多的方向,他知道小多在看着自己,這傢伙以往就很聰明,程知勿一直懷疑它是不是會察言觀色,直到今天才知道:小多竟然是妖怪!
“你聽得懂我說話是不是?是就叫一聲,不是叫兩聲。”
“汪。”
“你不會說話……不會說人類的語言?”
“汪。”
程知勿終於無奈地接受了這個現實,算了,妖怪就妖怪吧,挺酷的。他想了想,又問,“你之前知道妖理會的存在嗎?”
“汪汪。”這次是兩聲,妖理會雖然是一個有嚴密組織紀律的統籌系統,但其視線終究還是有邊界的,在大部分妖怪只求自保的當下,妖理會能發展到如今的規模已是難能可貴。程知勿在心裏大約勾畫出了妖理會的輪廓,越看越覺得熟悉,這可不還是古時候佔山為王的那一套嘛!只不過把山的概念擴大化了而已。
“入洞房”是一棟二層的建築,隔壁是一家早餐店,另一邊是空地,前店主在裝修的時候就把二樓改成了住宅的樣式,一樓營業,二樓住人。“入洞房”實際佔地面積不過七十來個平方,但由於上下樓的緣故倒也寬敞,程知勿平常就住在這裏。
弟弟周夢陽那個家沒什麼回去的必要。
程知勿把咕嚕咕嚕給他的那面銅鏡掛在了樓梯間拐角的牆上,那裏正好有一枚釘子。銅鏡掛上去之後沒什麼變化,要不是妖理會鑒定過,程知勿幾乎要懷疑其有效性了。
做完這事兒他就準備洗漱睡覺了,妖怪兩個字突兀地闖入他的生活,卻又好像沒改變什麼。
十一點的時候,程知勿輕車熟路地在不藉助盲杖或小多的情況下走到了樓梯口,“入洞房”的店門還沒關,他得下去把鎖落上,但就在這時,一陣叮鈴噹啷的鈴聲從樓下響起,程知勿腳步一頓,這是他托周夢陽給自己掛在門框上的一串小響鈴發出的聲音,一旦有客人推門進來就會碰到它。“入洞房”的門面和大多數婚介機構一樣都是玻璃牆,門也是對開的鋼化玻璃門,這樣做的好處是不需要在室內額外開設採光窗口,而且也能讓店裏的人一眼就能看見推門而入的客人,可是這樣的設計對程知勿來說沒有太多的意義,所以才有了那串響鈴的存在。
程知勿嘟嘟囔囔不情不願地摸着扶手往下走,他有一種被老闆拉起來加班的感覺——這就是社畜嗎?我他媽明明是自由職業啊。之所以沒太多好臉色,除了被迫加班的感覺外,還有程知勿知道這次的客人多半是衝著婚介來的,那些來找他問問題的客人基本都是老主顧,不會這樣不打招呼就闖進來。
什麼樣的瘋子會在半夜十一點來婚介所啊?
“入洞房”的主營業務婚介只是掩飾,但程知勿又不能棄之不用,頗有一種吃完飯了罵廚子的意思。
還沒走到樓梯拐角,另一陣響動便從二樓傳來,那是小多的爪子落在木質地板上的嗒嗒聲,像是上世紀文字工作人員在打字機上敲擊的聲音,程知勿回頭看去,發現代表小多的深藍色塊不知道為什麼來到了二樓樓梯口,“小多,你是聞到什……”
話只說到一半,程知勿的臉色就猛然一變,他知道小多為什麼突然出來了:空氣中飄散着一熟悉的氣味,犬類的嗅覺比程知勿靈敏幾百倍,小多剛才就聞到了這個氣味。
是花,鳳凰花。
程知勿無法忘記這個氣味,正是這個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氣味將他引到了咕嚕咕嚕面前,又撬開了妖理會的門。他被“請”去參加的那個會議商討的內容就是找到丟失的那朵花!雖然他們話里話外都以“花”來稱呼目標,但是程知勿不難推測那應當是一隻妖怪,所有鳳凰花都是妖怪,而不是真正花的模樣。花很危險嗎?程知勿不知道,但他現在很後悔為什麼沒有在會議上多嘴問一句,或者要一個楊研的聯繫方式。
為什麼是楊研?程知勿說不清楚,雖然那個男人一直在利用其他人,但是他很可靠。
希望只是碰巧遇上。程知勿咬了咬牙,繼續往下走,這老式樓梯總是在有人走動時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他如果在這裏停留太長的時間恐怕會引人生疑。
剛走下樓梯來到一樓的店裏,程知勿的眼前便出現了一個深藍色塊,大約是個人形,四周的花香也味越來越濃,程知勿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溺水的人,花香像是海水從四面八方往他身體裏灌去。果然是花……程知勿心裏一沉,鳳凰花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可是,就在心裏沒底的程知勿走到櫃枱旁邊時,那名客人突然低聲叫了起來,語氣半是意外半是猶疑,“小橙子?”
小橙子。
小橙子……
這三個字像是一把銹跡斑斑的鑰匙,毫無阻礙地打開了程知勿記憶深處那道同樣銹跡斑斑的沉重大門。他的小學有一半時間是在眉州正常念書,但自從視神經受損后,養父周樺便把他送去了成都的殘障學校,他在那裏度過了剩下的小學和之後的中學。失明像是一把鍘刀,無情地將程知勿的學生時代斬成了兩斷,對於前半段,程知勿早已記不太清了,但是“小橙子”三個字卻還是那麼熟悉。
當時在小學時,班上總共有五十六名學生,除去程知勿還有五十五名,這五十五人對程知勿的稱呼分成了三類:第一類是直接叫名字的,這是普通同學;第二類是故意揶揄着喊他“誠知勿”的,雖然發音完全一樣,但是從語氣上能夠輕易區分第一類和第二類;至於第三類,就是叫他“小橙子”的,程諧音橙,加上當時的程知勿沾點嬰兒肥,臉蛋又紅嘟嘟的,所以被起了這麼個外號,用第三類稱呼程知勿的只有一個人,她叫姜誠知。
“姜……誠知?”程知勿每次喊姜誠知的名字都有些彆扭,后兩個字的發音和自己前兩個字完全一樣,總感覺是喊自己喊到一半卻掐住了。
“還真是你!”姜誠知捧着手機驚喜地喊了一聲,手機屏幕上是導航畫面,導航目的地是“入洞房”。剛才她在看到摸索着走下樓的程知勿時還有些猶豫,因為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和當年完全不一樣了,要從感觀上來說的話,“小椰子”可能比“小橙子”更適合現在的程知勿。
姜誠知朝着程知勿的方向走了兩步,老同學好久沒見了,這樣的熱情並不出格。但是姜誠知卻看見面前的小橙子後退了一步,而他的表情就像是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那雙無神的眼落在姜誠知的眸中,讓她感到又心疼又委屈。當時程知勿很久沒來上學,她一打聽才知道小橙子生了一場大病,轉學了。
從那時起,兩人便再也沒見過。
程知勿後退的原因並不是對姜誠知感到陌生和防備,而是因為姜誠知在他的眼中是一片彷彿被打翻在粗糙畫布上的藍色顏料,充斥房間的那股氣味更是讓程知勿產生了本能的警惕。在他意識到自己讓姜誠知的熱情撲空的時候,姜誠知只是笑了了兩聲來化解尷尬,絕口不提自己的委屈。
“坐吧,你怎麼找到我這裏來了?”程知勿指了指靠牆的沙發,摁下了櫃枱上飲水機的燒水開關,“喝點什麼?”
“有什麼?”
“冷水和熱水。”
看得出來他在很努力地彌補剛才下意識後退帶來的傷害了,但是收效甚微,姜誠知面容疲倦,隨口答了一句“溫水”,便像一灘爛泥一樣靠在了沙發上,這段時間的壓力和焦慮都在見到小橙子的瞬間涌了上來,她不想再繃著了,這裏應該很安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