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隻手遮天 第四十三章 交河
一名斥候啐了口滿是細沙的唾沫,抬手抹開鋼刀上的細沙,埋怨地說:“看的老子憋火,上萬人縮着欺負三千人。大人,這迦拿人忒不是東西!”
交河轉過身,環視幾十名斥候,還有不遠處那千餘名吹角營甲士,他高聲說:“吹角營領軍校尉何在?”
吹角營領隊校尉策馬奔到近前,他翻身下馬,朝着交河一抱拳,垂首說:“吹角營校尉,大頭,奉命至此,大人!”
大頭雙手高舉着一枚銅符。
交河轉動手腕,護腕里的細沙緩緩下淌。他接過銅符,抬眸掃視時,在人群中看到氣喘吁吁的黑子。
旋即,交河一言不發地轉過身,注視着沙灘下方,底下的兩方人則注視着他。
他在這片沉寂的雨聲中漠然出聲,說:“令。”
一眾甲士、斥候當即抱拳,齊聲說:“在!”
交河緩緩舉起鋼刀,任由那雨聲在鋒利的刀身上拍打。
他抬刀遙指下方,冷聲說:“隨我出征!”
……
自中永五年甄毅起兵出塞蕩平大漠外寇右庭,邊塞軍防的佈防已然平鋪向塞外各地。
萬里黃沙,每隔幾十里地皆有一個駐防營的鄭國甲士,人數從千餘到萬餘之間不等。而提出這個計策的人,正是當年以驅虎吞狼之計離間外寇三庭的軍師,石丹心。
這個決策不僅將滿紅關的邊防佈局版圖擴大,同時也將貫通九州的驛站推行到大漠腹地。斥候傳信便利,細作傳輸密探情報也提供了更快的信息交接。
而距離滿紅關最遠的吹角營,是最深入大漠腹地的駐防營,主要任務除卻向四方傳報軍令外,更兼顧着一項主要任務。
吹角。
號角一旦被吹響,營地便會派出八名經驗豐富的斥候,他們會分別騎上八匹快馬,向四方營地傳輸軍令,而軍令只有一個指示。
備戰!
千餘名身披鄭國黑甲的甲士排列成整齊方陣,領軍校尉大頭領了軍令,快步奔到隊列當前。
他環視左右,面色肅然,旋即昂着脖子厲聲大吼:“令!!!”
千名甲士紛紛挺直脊背,昂首目視前方!
大頭翻身上馬,繼續吶喊:“奉,斥候營小隊長,交河,代行都尉大人之命,爾等速速上馬,整軍備戰!”
千名甲士當即齊齊抱拳,齊聲吶喊:“喏!”
明亮的晨光已不復,天空傾斜墜落的大雨打濕了甲士們的甲胄,他們齊齊翻身上馬,旋即勒緊韁繩,一語不發地目視前方。
黑子清晨來往幾里地跑的急,此刻上氣不接下氣。他沖入凹陷沙地將戰馬牽到交河身邊,遞出韁繩,手背揩過下巴上的汗珠,咧嘴憨笑,說:“大人,小的幸不辱命,吹角營,帶來了。”
“依照軍令,戰時,隨軍吏員須回撤關內。”交河接過韁繩,輕拍馬兒的脖子,“人送走了嗎?”
“送走了,隨行兩名斥候。”黑子起了打趣的腔調,“大人這是想着給我送的那份子錢?”
“黑子,大人這是擔心你死了,兒子沒人照顧。”一名瞧上去正值壯年的斥候沒好氣地笑罵,“你腦袋叫驢踢了?大人這是想着給你老黑家留種呢。”
“要你多嘴多舌?咱曉得!”黑子瞪了斥候一眼,旋即看向交河,“黑子懂的,大人,所以黑子可不敢讓大人一個人去砍迦拿人的腦袋,我人來了,還帶着刀呢。”
黑子憨笑地拍了拍腰間的鋼刀,那口牙與黝黑的面容截然不同,在昏沉的雨天裏泛着璀璨的白。
他笑的憨傻,還帶着農戶特有的質樸。
這話叫幾十名斥候都聽笑了,他們笑了片刻,隨後都看向了交河。
“黑子。”交河撫摸着戰馬脖間的鬃毛,“你知不知道,來了,可就走不了了。”
黑子凜然挺直身子,認真地說:“黑子知道,咱參軍那年正是中永五年,甄將軍帶兵出塞滅寇。咱那時還是個新兵蛋、子,將軍沒讓咱跟着出塞殺外寇,那是沒趕上好時候。嘿嘿,今個兒讓咱趕上了,殺外藩也是保國。大人放心,黑子,決不會給咱斥候營的兄弟丟面兒!”
交河側眸撇了他一眼,旋即翻身上馬,於馬身上俯視,說:“是個好時候,黑子,上馬吧,這一道,我們一起走。”
吹角營的領軍校尉大頭打馬奔來,他掠過斥候們時都朝左右點頭致意,直直來到交河身旁,他提着韁繩抱拳,說:“大人,吹角營皆已整備妥當。”
交河垂首點頭,催動戰馬朝千名甲士而去。
黑子騎在馬背上望着交河的身影,目光中帶着崇敬,他扭頭看了沙灘一眼,迦拿戰士持着長矛包圍外寇武士,而其餘迦拿戰士則警惕地齊齊朝向沙丘上方。
黑子喃喃地說:“外寇殺外藩,天大的好事。大人怎麼這時候想着出兵。叫咱想,不如等他們殺的兩敗俱傷,在領軍衝殺,豈不是唾手可得的勝利?”
在交河談話間,先前和黑子鬥嘴的那名斥候湊近黑子,輕聲說:“黑子,外寇如今勢單力薄,而迦拿戰士可有百萬之眾。你瞧瞧那些外寇武士。”
他朝沙灘下方努嘴。
黑子撇了眼,問:“啥?”
“區區三千外寇敢出擊與百萬迦拿人死戰,你倒騰倒騰你那腦袋,這都看不明白?”斥候用指背敲了敲黑子的頭盔,“他們本就是去送死的,為的是拖住時間,好打亂迦拿人的佈防,給後頭正在趕來的兩萬外寇武士騰出機會。”
黑子無所謂的笑起來,說:“外寇的腦子比咱的還不靈光,都是蠢貨。”
“誒你可別這麼說。”斥候不禁拍了他一下,然後指了指交河的身影,“那大人帶着我們趕着去送死,那他不是比外寇還蠢?”
“這……”黑子犯難蹙眉,“咱沒說大人不是,你別繞咱。”
“黑子,這臨着閻王爺的鬼門關,兄弟我給你透個實底。你是中永五年參的軍,那時候可見過咱們這交河大人?”
黑子仔細回憶,中永五年他還是個毛頭小子,對交河這個人的確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黑子老實搖頭,說:“不曾記得。”
“誒,對嘍。別說你,關內上下皆知曉咱們鼎鼎大名的甄將軍,那年梁都尉大人還不過是名斥候小隊的隊長,至於咱交河大人,呵呵。”斥候笑容有些神秘,“根本就沒他這個人。”
“你什麼意思?”黑子察覺他話還未盡,不禁好奇地追問,“別跟咱唱戲腔,繞得慌。”
“中永五年,甄將軍出塞蕩寇,平滅右庭,捷報傳遍九州,所有人都以為外寇右庭死絕了,呵呵。”斥候的輕笑聲低迷而沙啞,如夢魘的輕語在黑子耳畔回蕩,“但有一人沒死,這人被甄將軍帶回關內撫養長大,后編入斥候營中,司職斥候,改其姓名為,交河。”
黑子聞言登時渾身繃緊,他愣愣地看着交河的背影,驚訝地說:“大人不是鄭國人?”
“他是外寇人,流的是外寇的血。他從來就不是鄭國人。”斥候自嘲地笑了笑,“而今我們身為滿紅關將士,將令所授,不得不聽從號令。只是我覺得好笑呀,我們聽從的軍令,來自曾經被我們殲滅的敵人。”
黑子驚疑不定地轉向他,問:“你怎麼知道這些?”
“當年甄將軍出塞,我亦在隊列之中。”那人眼神複雜地看着交河,“我親眼看着甄將軍把他從屍山血海里刨出來。”
“事實若如你所說……”黑熊語氣透着試探,“你是在懷疑交河大人此番出擊,是意欲救外寇性命,所以搭上我們的——”
“命?”斥候緩而沉重地點頭,“我們的命。我是這般想過,但轉念一想,迦拿人足有百萬,大漠三庭加在一起也不過幾十萬能戰之師。我也就想通了,迦拿人入大漠,外寇定然會被盪除無存,而下一步,迦拿人劍鋒所指,便是滿紅關。”
“所以……我們救外寇,便是……”黑子費力思考,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救我們自己?”
“不錯,大勢便是如此。”斥候朗笑一聲,注視着交河的背影,釋然地說,“所以他到底是外寇人,還是鄭國人,我無暇他顧了。只知道,此戰,我們不得不戰。”
唇亡齒寒的道理便出來了。
黑子明白了,重見天日的真相令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面對,情緒五味雜陳,看向交河的目光也變的陌生了幾分。
他是交河,滿紅斥候營的斥候隊長,也是他黑子的隊長。
他流着外寇的血……
他是外寇……
斥候說完策馬朝隊列而去,黑子出神未察覺,等回過神時,那斥候已然快擠入隊列之中,他朝那人喊:“慢着,咱在營地里沒見過,你叫什麼名字?”
戰馬還在朝前走着,那人回首朝黑子露出爽朗的微笑,他朝黑子高喊:“我叫葉宏放。”
黑子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默默記住了這個人。旋即將複雜猶疑的目光投向了交河。
交河在千餘名甲士面前策馬渡步,馬蹄踩踏着陷入濕滑的黃沙,天空的雨一陣接着一陣傾斜而下,拍打着頭盔錚錚作響。
“諸位,當年甄將軍夜出大漠,黃沙千里,甲士如海,刀兵獵獵映殘月,蕩平右庭!”交河冷聲輕吐,嗓音卻是清晰地傳入每一名甲士的耳中,“自那之後,滿紅關再無甄毅將軍,滿紅關再無震世名將。如今迦拿外藩渡海而來,意在大漠,劍指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