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灰燼中重生的希望

第2章:灰燼中重生的希望

西北的風沙呼嘯而過,割裂荒蕪中的寂靜。

允城的大火燒了三日,整座城都化為了灰燼。

六月末最後一日,大火停了,允城只留下了殘缺破碎的殘垣斷壁,和城中的灰燼。城外三十里屍橫遍野,屍體堆中爬出了一人。

他渾身是血,踉蹌地站起身,迎着初升的太陽,灰濛濛的雙眼望着不遠處的那座破敗的城牆。

他站了很久,身上的甲胄已經破碎,左手的斷劍和右手的碎刀依舊被他牢牢的握在手中。他不願丟掉,此刻他的腦子還是一片混亂,彷彿他還在那場戰爭中未曾醒來。

太陽緩緩滑過了半片天空,高懸在正上方,無情的炙烤着大地上的每一處角落。

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動了。先是張了張滿是裂口的嘴唇,然後是一整劇烈的咳嗽,緊接着是一口烏黑粘稠的血從他口中被吐了出來。吐出了這口淤血后,他貪婪地大口呼吸炎熱的空氣。

手中的刀劍慢慢落下,無力的雙腿也隨着刀劍的掉落而落下。

他很累,真的很累。

然而望着戰後的這片大地,他憤怒、絕望、無奈。最後都化為了一聲怒吼。嘶啞的聲音在咆哮,血色的嗚咽凄凄然。

允城男女老幼加起來共計四萬五千人,如今只剩他一人殘存——庹荻。

庹荻拖着疲憊的身軀遊走在遍地的屍體間,他在數,一個一個的數。

一萬三千六百五十七人,最後一戰,他們這支老弱病殘組成的非正規軍總計殺敵一萬三千六百五十七人。

在屍體堆積最多的那個地方,他找到被獸族馬蹄踐踏過的軍旗。那是安西軍第三軍的軍旗,他們軍如今僅剩他一人。

他小心翼翼的將軍旗慢慢疊好,揣入懷中。這張軍旗是允城存在的證明,是允城四萬五千人活過的證據,這也是安西都護府允城曾是大周國土的證明。

庹荻像頭孤魂野鬼一樣,漫無目的地遊盪在這片被獸族洗劫一空的大地上。

七月中旬。

有人在小勃律附近的銀城見過一個身穿甲胄的大周軍人,不知是不是他。

安西南部,一處由各內人群彙集而成的一座城市,這裏是互易的自由市場,它被當地人稱作銀城。

現在,銀城裏多了一個無父無母的流浪兒。這樣的人並沒有引起銀城人太多的注意,因為在安西都護府南面,這樣的人太多了。能夠流落到這裏,靠着和獸族做生意勉強餬口的人都是在其他地方活不下去了的人。安西都護府每年會有人過來收一筆銀錢,俗稱易稅,除此之外,這裏和大周沒有任何瓜葛。獸族的塔塔族有時也會有人過來洗劫一番。三不管的地帶,人命真的分文不值。

說回那個最近才流落至此的流浪兒。

他身高不過一米五六,看上去骨瘦如柴,面容消瘦,亂糟糟的頭髮隨意飄動;身上穿的是獸皮裹着的麻布衣裳。顯然衣服並不合身,袖口和腿腳都長了許多。

他蹲在路邊,眼睛緊緊地盯着前方推車上放着的饢,那些饢看上去並不好吃,有些還被烤糊了,但他現在很需要一點食物補充體力,因為他實在是太餓了。

看上去他就是一個將死的孩子,路人甚至懶得多看他一眼,披頭散髮又瘦骨嶙峋,臉上還粘有奇怪的黑乎乎的東西,分不清他是人是獸,誰又敢輕易將他拐走當奴隸呢?

賣饢的商家發現了他,厭惡地瞪了他一眼,並且還向他吐了一口濃痰,見他也不躲避,也不離開,商家很生氣的說道:“又是你這個臭乞丐,你怎麼還沒餓死,又想偷老子的餅,今日你休想得逞。”

商家左右環顧,隨便就找來了三個地痞流氓,用三個饢的代價要求他們把臭乞丐拖到遠處打死。

地痞伸手抓住他的頭髮,很痛,但他並未反抗。被帶到小巷后,他遭到了無情的對待,先是拳打腳踢,然後三個地痞動用了棍子石塊,他們出手毫不留情。

他們中有一人,一邊動手還一邊嚼着剛剛得到的饢,艱難地咽下去一口后他說道:“我查,饢是糊的。”

“老大,虧本了呀,這饢太難嚼了。”

“算了,老子不吃了。”三人將手中還剩一半的饢仍到了地上,與此同時他們也停止了對臭乞丐的拳打腳踢。

一人壞笑道:“老大,這人還殺嗎?”

被叫老大那人鄙夷的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捲縮成一團的那人,嘆息一聲:“老子懶得動手,那老頭給的饢都是賣不出去的爛貨,這樁買賣不成立。”

又有一人狠狠地踢了臭乞丐兩腳,說道:“反正他也活不了幾天了,不用管了。”

三人正準備離開,突然一人又退了回來,用腳在三塊還有半截的饢上狠狠的踩了幾腳。

他們離開后,地上捲縮的乞丐緩慢的爬向地上的饢餅,撿起一塊,顧不上這饢是否沾滿了泥土,只顧着一個勁的啃食。

他咀嚼東西時方才看清了容貌,正是從那片灰燼中爬出來的庹荻。

他如同死人的雙眸,空洞,無神,渙散無光,他的眼中全然是一片虛無的世界。

這一個月裏,想回關內的他穿行在安西都護府的邊境地帶,沒有地圖的他一路南下,找不到回關內的路,最後流落至此。

再往南就是獸族的地方,他方才知道自己走錯了路。

他現在就想吃飽,吃飽之後繼續走。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一定要回到關內,將允城的事告訴朝廷,讓世人知道,安西軍第三軍是一支誓死捍衛大周疆土的軍隊,允城的百姓是誓死不投降的大周百姓。

七月二十日。

銀城東南郊外一處破舊的茅屋內,庹荻捲縮在草席上,身旁是一個裝水的羊皮袋子。兩日前他在城外河裏將身體洗了個遍,渾身的傷這才被看清,胸前背後都有刀傷。背後的刀傷已經結了繭,不出半月就能好,胸前的刀傷卻是一片糜爛。

除了戰場上留下的刀傷,他身上還有多處淤青,應該是前幾日那些地痞動手的結果。

發現傷口糜爛,他尋了這處無人居所,生了火,將匕首燒熱,切去胸口糜爛的腐肉。然後用灼熱的劍刃貼在傷口上,如此反覆多次,直至傷口全部結巴他才停下。

過程很痛苦,可是他並不在乎。匕首割肉,他沒發出呻吟,劍刃燙傷口也沒有叫喚一聲,這些痛和心中的寂滅比起來,不及其萬一。他終究也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意志再堅強,他能做到不叫,不喊,也不哭,可身體承受不住這樣的痛苦,傷口處理好之後他便暈過去。

迷糊中他感覺到自己頭腦開始發熱,身體開始發涼,額上汗珠浮現,身上的肌膚卻冒出了雞皮疙瘩。四肢乏力的他起身都難,只能躺在草堆中間,時睡時醒,其他的事他完全做不了。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三日。

七月二十一日,晨。

庹荻總算是度過了這場病痛,疲憊的他緩慢的坐起身,盤膝打坐,作壁上觀。他沒有因為大病初癒而開心,沒有因為挺過這一劫而高興。

因為他的修為倒退了,而去倒退的很嚴重。

原本通靈上鏡的他足可成為同年人中的佼佼者,這也是他的驕傲。那日戰後,他從廢墟中爬出來,修為已經有所下跌,那時候他還是通靈境中境,他也沒有在意。

現在,經歷過這場大病之後,他的修為已經倒退到了感靈境,整整掉了一個大境界,無論是誰都難以接受這一現象,這意味着他前途一片黑暗。

通常,十二三歲的少年能夠擁有感靈境,已經算是很好的水準,能夠達到通靈境的人已經算得上是天之驕子。庹荻之前更是佼佼者,十三歲通靈境上鏡,這樣的修為遠遠超過了同年人,不得不說他的天賦是真的優秀。這是他的優勢,也是他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本錢。

如今修為倒退,而去還是在他最需要的時候,他此刻的絕望可想而知。

花了一點時間后,他接受了這個事實。

笑話,不接受還能如何?如今的他既沒有錢,也沒有人。孤身一人獨處邊境,活着都已經讓他用盡全力,再無多餘精力去顧及修為之事。

接受這一切之後,他取出安西軍第三軍的軍旗,將那柄秦牧羊將軍的匕首放在上面,劍柄尾部嵌入了第三軍的虎符。

所有的東西取出放在面前,這就是他現在僅有的東西:一張軍旗,一柄匕首,一個虎符。

庹荻虛弱的聲音響起,他說道:“你們的仇,我一定會報。”

說了幾個字后,他劇烈的呼吸,用儘力氣在此開口:“我不僅要找獸族報仇,我還要替你們證名,我要讓關內的世人們知道你們曾做過的事,你們的功績不該淹沒在漫天黃沙中,該是你們的軍功就應當給你們。”

“老天沒讓我死透,是想讓我替你們活着,活着去為你們正名,安西軍第三軍無愧大周,大周朝廷有愧允城三萬百姓。”

“什麼活着,有愧無愧的?”甜美的聲音突然響起。

庹荻立刻拿起匕首,持劍面對草屋外。

“別緊張,我不吃人。”

進來的是一個同庹荻年紀相仿的女子。她髮絲如雪,梳成髮髻一絲不亂,眉毛輕盈似浮雲,一雙晶瑩剔透蔚藍色的眼眸,睫毛很長,精緻的鼻樑很高,嘴唇紅潤誘人,尤其是那對耳朵。她的耳形不似普通人,上面略尖,整體小巧,耳垂上透着微紅,耳輪形狀精緻,宛若一個夢幻之中深藏着極其小巧的佛像的神龕。

庹荻:“獸族?”

女子眉頭微微挑動,掩嘴輕笑:“你怕我吃了你?”

庹荻倒不是怕,眼前女子看上去人畜無害,還不至於讓他害怕,更何況他經歷過那些事之後豈會害怕一個少女?只是少女能夠悄無聲息的出現在門外,不讓他察覺,足見她的修為應該不低,身處邊境,必須謹慎。

“不像是人族。”庹荻說出了他的疑慮,眼神示意了一下她的耳朵。

女子笑起來,用手扶摸自己的耳角,甜美的聲音在此響起:“這個呀,我也不知道,我們家人都是這樣。你說的獸族是什麼,我是大勃律氏耶律家的人,我叫耶律阿麗衍。”

原本庹荻稍稍放鬆了一點的心,再一次懸了起來,手中匕首向身前挪了挪,警惕的望着耶律阿麗衍。

見到他的這一表現,耶律阿麗衍好奇的問道:“你為何這麼緊張,我不是來害你的,再說你也沒什麼地方值得我害你。”

庹荻虛弱的聲音響起。“你是獸族,大勃律王是你的君主。”

耶律阿麗衍噗呲一聲,“你是關內人?你們關內人真有趣,都是一根筋。難道長得和自己不一樣的人你們都稱呼他是獸族人?”她嘟嘴嗡聲再道:“我耳朵尖一點,眼珠子藍一點,僅此而已……嗯……還有頭髮是雪白色的,我和你就這一點不同,你居然說我是獸族,我還覺得你是獸族呢!”

“你究竟意欲何為?”儘管他很虛弱,但他一刻也不敢放鬆警惕。

他確定對方不是普通的獸族人,她的身份、地位都不一般。這樣的人身邊絕對有高手暗中保護,他不得不小心。

“你應該收起你的劍,然後邀請我在你房間裏坐坐,給我端杯茶或者遞碗水,如果你有這些的話。這才是待客之道。”耶律阿麗衍身體前傾,伸出雪白的手指指着庹荻說道:“你知道嗎?你現在這樣很無禮,像個蠻子,野蠻的蠻子。”

庹荻想:就算她真要動手殺我,以我如今的狀態肯定不是她的對手,現在想來,自己的樣子更像是老弱的狼,只能靠發出一些聲響,舉起無力的爪子,露出鬆軟的牙齒來恐嚇對手,讓她不要對自己動手。

這確實很搞笑,也顯得他此時真的很無能。

庹荻收起了手中的匕首,但他倒也沒有想要請她進來坐一坐的想法。他回身收起了放在地上的東西,再沒有去看門外那個美麗的少女。

見他收起了劍,少女便自顧自的走進這間破舊的茅草屋內,說道:“你還沒回答我,你是不是來自關內?”

庹荻:“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也沒說你來這的目的。”

耶律阿麗衍:“嗯~好吧,我先說,我說完你得給我講講你的事。”

她蹲在庹荻身側一旁,雙手抱膝,下顎放在併攏的雙膝上,一雙水汪汪的蔚藍色大眼睛望着庹荻開口說道:“我是耶律柏青的女兒,就是你們說的大勃律王,他是我父親。我祖母是關內人,我從小就對關內很好奇。來銀城是為了買東西。過幾天我就要舉行一個很重要的典禮儀式,我要給自己準備喜歡的首飾,還有漂亮的衣物。”

她說了很多,卻不見庹荻回應,有些生氣的說道:“我說完了,該你了。”

庹荻:“你為何找上我?”

耶律阿麗衍嘟着嘴生氣道:“該你說你的身份了,怎麼能連着問兩個問題。”

庹荻稍稍皺了一下眉頭,他本不想理她,但想了會,還是開口說道:“我叫庹荻,祖籍是關內。”

“完了?就這?”

“完了。”

“你要說的就這麼少?”

“只有這麼多。”

“我不信,我剛剛看見你收起來的東西里有軍旗。”

聽見她這話,庹荻的眼中有一瞬間充滿了殺氣,不過很快他就控制住了想要動手的打算。

庹荻:“我隨父親來關外謀生,父親當過兵,這是他的遺物。”

“遺物?”耶律阿麗衍露出悲傷的神情,安慰道:“你父親死了呀!對不起,我不該讓你提起你的傷心事。”

“我聽說最近銀城來了個關內來的商人,我一開始還以為是你,想向你打聽一點有關關內的事。”

“我祖母以前給我講過一些,她很嚮往關內的生活,無論主父為她做了多少,對她有多好,她依然心心戀戀着關內的生活。她最後的遺願便是想葬回關內。可惜我們做不到,大周朝廷的人不允許我們將他們前朝的公主帶回去以王妃的禮儀安葬。”她的眼神稍顯落寞,隨後又煥發生機。“我想知道關內到底有些什麼東西,值得祖母如此嚮往。”

庹荻不想再和她糾纏,他現在恢復了一些力氣,他要儘快離開這裏。

“我出來的時候很小,已經忘了關內的生活是怎樣的,你還是找別人問吧!”

說罷,庹荻起身,準備離開。

“等等”

耶律阿麗衍叫住了他,一雙純真的眼神盯着庹荻,那雙碧藍的眼眸像巴爾卡什湖一樣美麗,那是他是十二歲生日之後父親帶他巡邊時去過的一座湖。

“你祖母不是懷念關內,她只是懷念故鄉……或者還有故鄉的人。”

“故鄉?”

庹荻眼神暗淡了些許,他說:“我來關外的時候很小,但是我依然會有時侯想念關內,不是我想回去,而是我母親葬在了哪裏,我是懷念母親,我想你祖母應該也是想念某些人,留在了關內的人。”

從未離開過家的耶律阿麗衍是懂非懂的點點頭,她說:“我沒有朋友,舉行完儀式之後我就會成為大勃律的王女。在大勃律,屬民不能和王女做朋友,因為他們都是我的子民,所以我想,我想你能做我的第一個朋友。”

庹荻有些驚訝,他望着她那雙滿是真摯情感的眼睛,過了良久緩緩地點頭。

“真的?你真的願意做我的第一個朋友。”

庹荻平靜的說道:“我們現在是朋友了。”

耶律阿麗衍露出純真浪漫的笑容:“我以後怎麼找你。”

找?自己此去萬里路,能否活着回關內都還未知,如何找?

想了想,庹荻說道:“有緣再見吧!”

耶律阿麗衍:“你是要回關內嗎?”

庹荻不願再和她多說,頭也不會的向北而去。

耶律阿麗衍以為他沒聽清,再說了一遍:“你去關內什麼地方,我以後怎麼找你。”

庹荻腳步稍稍停頓,他沒有回頭,跨出一步后,他猶豫了一下,對天說道:“記住我的名字,以後這個名字會響遍關外每一個角落,到時你會知道我在哪裏,那時候你或許不會再想找我了。”

“我回去找你。”她露出了浪漫的笑容:“你是我朋友,我回去找你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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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里未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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