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涼篇6
清晨的敦煌城沒有想像中安靜。
古人大多起得早,賣早點的鋪子早已青煙裊裊,出城耕地的人在城門口排起了長隊,讀書的學子三三兩兩結伴而行。
這裏的一切對辛艾來說都很新奇。
走到縣學一盞茶的功夫,硬是被她東看西看,拖成一刻鐘。
辛景滿臉不耐煩,又怕她惹出什麼事回去不好交代,只好忍着等她磨蹭。
辛恭靖滿臉嚴肅跟在身後,絲毫不急,若是仔細聽就知道他此刻口中念念有詞,正在默默背書,心思全不在此。
三人好不容易挪到縣學,天色已經大亮,街上也喧鬧起來。
進了縣學大門,辛景吁了口氣,終於擺脫這個累贅,縣學可容不得她搞事情。
學堂里此刻鬧哄哄,早上陸續進來,都在嘈亂的尋找自己位置,交流昨日心得。偌大一個地方,擠了四五十人,各個年紀都有,全部混雜在一起。
辛艾因為年紀小又是剛來的學生,被安排坐在最前面靠邊的位置,這通常都是被關照的特殊學生。
她剛坐下,趙博士就進來了,後面還跟着一個助教。
趙博士四十來歲,在古代已是高齡。道骨仙風般清瘦,鬚髮皆白。
後面的助教姓李,二十歲出頭,身材微胖,圓盤子臉,和趙博士是鮮明對比。
趙博士環視一圈,眾人自覺安靜,待他坐下,也無他話,拿起一本書就開始讀,滿篇之乎者也。
辛艾聽得一愣一愣,文言文晦澀難懂,看着講壇上滔滔不絕的趙博士,也不知道哪裏來的激情。
努力聽了一會兒,實在不知所云。
只好無聊的發獃,手指在桌子上敲啊敲,腦袋不自覺的盤算。
她微微側身環顧一圈,沒幾個認識。
她也不是裏面唯一的女子,但是比她小的沒有,坐在身後的都比她大不少。
各個錦衣華服,一看就是士族大家出身,即使端坐在桌几前也是姿態婀娜。
抬頭看了眼趙博士,他舉着書冊,邊讀邊捋鬍子。
辛艾不適的挪了挪,跪榻太硬,腿有點發麻。
稍稍側頭,阿兄就坐在她斜後方,時不時的跟着趙博士點點頭。
辛艾眯着眼審視他周圍,九、十歲的小孩都是扎的雙髻,臉也都是嘟嘟的嬰兒肥,誰是李暠來着?昨天天色昏暗,雖然沒記住臉相,但是長得可愛像洋娃娃的孩子這裏一個也沒有,逃學了?
李暠此刻確實還在城外。
早起打了幾套拳,活動筋骨,之後出門隨意溜達去了。
這處屋舍就在宕泉河邊,隱匿在胡楊林深處。
遠眺三危山,近處是鳴沙山的斷崖。
他沿着河道往南走,遠處傳來隱隱的誦經聲,再過去那邊就是仙岩寺。
他對佛經沒什麼興趣,也不願打擾了沙門,於是掉頭往回。
不料竟有馬車在樹林裏飛奔,這也太危險了!
他遠遠看着,本只是打算避讓開,可是越看越覺得不對,馬車左右亂竄,駕車的人沒有蹤影,車中傳來陣陣驚呼,似乎是馬發了狂,已無法控制。
眼見着就要撞到樹,車架必定四分五裂,車裏的人焉有命乎?
李暠幾個箭步衝上去,跳上車架,極力想要控制住馬匹,奈何到底是人小力薄,未能徹底扭轉方向,馬車驚險的擦過胡楊樹,撞得車廂一震,他差點被拋出去。
馬車倒是因禍得福,稍微減緩了點速度。
他側身趴在門框上,忽然看見一把劍正隨着車駕抖動在門邊,他毫不猶豫,撲上前,拔劍轉身砍斷韁繩。
一劍不斷,再來一劍。
韁繩被利落斬斷,馬兒狂奔,不過片刻,已不見蹤影。
車駕緩緩停了下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剛才着急,握劍太過用力,竟是裂開了口,鮮血直流。
他皺着眉,從車簾上撕下來一塊布,使勁纏了幾下,當做止血。
馬車裏的人驚魂未定,跌跌撞撞的爬出來。
髮髻散落,狼狽不堪。
尹恪以為救他的當是俠義劍客,不曾想,竟是比他還小的幼學小兒。
他稍稍整理儀容,拱手道:“多謝仗義相救!”
李暠點點頭,見他沒什麼事,轉身要走。
尹恪上前抬手微攔,問道:“你可是家住附近?”
“有事?”
“我暫住敦煌城內,馬車是無法再駕了,車童被甩出車外也不知傷勢如何,你若有認識的人,可否相幫?我乃天水尹氏,單名恪,若能相助,必謝重金!”
李暠什麼出身?且不說他生父是隴西李氏一脈,就是繼父宋氏,也看不上重金二字。
他在乎的並不是這個,而是天水尹氏。
不知道與繼父是否有來往?
他稍猶豫,還是決定先帶他去見繼父,讓他定奪。
此刻,宋僚正和夫人在屋前樹下,享受二人時光。
看見李暠回來,兩人並未覺得怎樣,只是沒想到後面會多跟了一人。
宋僚還未來得及詢問此人是誰,宋夫人見到李暠滿手鮮血,心裏一跳,趕忙上前拉着他的手問道:“兒啊,這是怎的了?”
李暠見她滿眼心疼,安慰着:“阿娘,兒無事,只是不小心碰了手,看着血流得多,傷口不大。”
宋夫人想揭開幫他清理傷口,被他直接伸手攔住,對着宋僚道:“這是天水尹氏子弟,有事相求,請您定奪。”
尹恪上前作揖,把來龍去脈對着宋僚又說了一遍,看着幾人衣衫平平,屋舍簡陋,估摸就是普通人家,許以重金必定會傾盡全力,於是道,“若能幫忙尋得車童,並送我們回到敦煌城,在下定會重金酬謝。”
這對宋僚來說並不是什麼大事,只是他好不容易尋得清凈,一日光景都不到就被打破,心裏有些不舒坦。
“你是天水尹氏子弟?怎會來敦煌?”
“本是想尋郭君拜師求學,路過這裏,在仙岩寺聽了幾天經。”
“郭君?郭元瑜?他不是在臨松嗎?你來敦煌做甚?”
尹恪有些不滿,快快去尋人就是,問這麼多做甚?但眼前畢竟是求人的事,只好耐心答道:“先來看看郭君的故土。”
拜師郭元瑜?若是真能拜上,說不定將來學成能念宋家今日之好,說上幾句話。
這麼想來他心裏舒坦了些。
從屋后牽來馬車,準備先把幾人送回敦煌城,再叫人來尋車童。
馬車一拉出來,尹恪有些驚訝。
馬在這時是何物?非世家貴族不得駕馬。
車身低調華麗,他往慣常位置一看,竟刻有宋字,難道是他知道的那個宋家?
眼神來回在車和三人之見流轉,他才驚覺自己看走了眼。
仔細回想之前言語舉止,未發現有冒昧之處,漸漸放下心。
另一邊,趙博士在講壇上唾沫橫飛,一個聲音聽久了就像念經。
辛艾聽着聽着,感覺被催眠了似的,神魂早已飄走,只剩軀殼在這裏堅持。
然而空蕩的軀殼又能堅持多久呢?
首先支撐不起的就是頭顱。
她此刻眼睛時閉時睜,腦袋也跟着不爭氣的耷拉着,像在垂釣,時不時往下一點,點過頭又抬起來再堅持堅持。
半夢半醒最是熬人。
作為第一天進學堂的重點“照顧”對象,助教哪能放任她上課打盹?
李助教拿着教鞭,從她身邊經過,跟往常一樣,敲敲桌子以示提醒。
他絕對不會料到今日這一鞭子會毀了課堂。
鞭子下去,第一聲,辛艾根本沒聽見。
第二聲她才驚覺。
竹鞭敲打桌面,聲音清脆,像是爆竹炸開。
半夢半醒之間以為有東西在自己面前爆炸,她果斷的站起來想跑。
可是跪榻豈是這麼容易酣睡的?
腿腳早已麻木卻不自知,站起來的瞬間一步也邁不動,猶如千萬隻螞蟻在啃噬。
最後就是“砰”的一聲,從桌几前栽倒下來,摔在地上。
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她吸引,趙博士長篇闊論被打斷,不悅的看着她,李助教驚呆在一邊。
辛艾準備站起來重新跪坐,誰料到腳太麻,撲通一聲又跪趴下了。
助教見她年紀小,以為她是嚇得慌張跪着認錯,原本訓斥的話收回:“辛氏既已知錯,回去坐好吧。”
她倒是想起,可是腿麻遲遲緩不過來,只好趴在地上悄悄給自家阿兄使眼色。
可惜辛景完全沒有明白。
耽誤時間一久,趙博士發現自己很難再講下去,乾脆起身道:“今日課畢,放堂。”
學生們面面相覷,從未發生過這種事,今天這麼早就放學了?
趙博士既然已經離開,李助教也不好再留,走的時候不滿的回頭看了看這個小姑娘。
辛艾提前結束課堂痛苦,喜不自勝,腿麻也瞬間好了。
出縣學時,日頭還早,讓她心情相當愉悅。只有辛景和辛恭靖黑臉站在她身面,恨不得不認識她。
太丟人了!
這些同窗以後要怎麼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