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急報
原來他認出我了啊。
燕月明這麼想着,又迅速回神。那天的規則其實並不怎麼離奇,諸如左腳先踏進公司、東城區下雨這種,都是危險等級很低的,至不濟就是重新找個工作,根本不需要搜救隊出手。限號的危險等級要高一些,畢竟在路上,就算沒有規則也有可能出車禍。還有三院北門那一條……這是那天的所有規則里看起來危險程度最高的。
他又看向8號門,有人死了,是搜救隊的嗎?
黎錚隔着墨鏡,看到他抓着背包帶的手倏然收緊,問:“規則的第三大特性是什麼?”
燕月明條件反射似地回答:“規則有縫隙。”
黎錚:“繼續。”
燕月明斟酌了一下用詞,繼續答道:“自我意識與世界意識對沖,產生大爆炸。大爆炸將世界的基礎規則炸得千瘡百孔,於是誕生了新的規則去填補。可縫縫補補總有缺漏,補丁與補丁之間偶爾會有縫隙,沒補上。具體表現為:突然出現一扇並不存在的門、一條不存在的路,等等。如果不慎進入,後果自負。”
浦匣子弄有個公開的秘密。
燕月明的小姨原來是小舅。
小舅在某一天出門時觸犯了規則,那條規則是【城內所有廁所遵循普世原則,男左女右,不論您看到何種標牌,請記住,不要走錯方向。千萬不要。】
他跟着標牌,走錯了,且本來只有5個隔間的廁所里,多出來一個“第6間”。他走了進去,人就不見了,等到被救回來時,為時已晚。
小舅變成了小姨。
小姨很樂觀,他甚至從始至終都覺得自己是女的。
唯一慶幸的是他當時才十幾歲,還沒有女朋友,更沒有結婚。
哦不,現在是她了。
小明的爺爺告訴小明的爸爸,小明的爸爸又告訴小明,千萬千萬要遵守規則,老燕家承受不起更大的打擊了。
說到這個,燕月明就有個疑惑。以前的他是不會去想的,他只想做一個普普通通遵守規矩的人,而不是去問為什麼的人,可現在——
“學長,規則有三大特性,為什麼前兩個特性都講得很詳細,生怕我們會踩雷,會犯錯,唯獨第三條說得那麼語焉不詳?”
規則三大特性,第一條規則呈區域分佈,第二條規則會變化,這兩條大家都耳熟能詳,連三歲小孩兒都知道,但唯獨第三條,大家只知道進入縫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具體如何,氣相局從不細說,大家也鮮少追問。
包括小姨。
黎錚:“因為浪費口舌。”
燕月明:“為什麼?”
黎錚:“記不住。”
燕月明警覺,“記不住”這冷冰冰的三個字裏,好像又隱藏着什麼不為人知的、細思極恐的真相。
不等他發問,黎錚繼續說道:“縫隙是貫通的。我在三院北門進去,從浦匣子弄出來。縫隙里是更可怕更深層的規則世界,如果說在外面這個世界,人類還能憑氣相預報佔據上風,那在縫隙里,就是它的主場,進去容易出來難。”
燕月明心道果然。
黎錚突然又考他,“如果你碰上這樣的情況,該怎麼辦?”
燕月明看着他,揪着背包帶,試探着說出一個常規答案,“尋找出口?”
“當你陷入沼澤的時候,掙扎只會讓你死得更快。”黎錚道。
燕月明覺得他說這話的語氣、表情,跟那天批卷的時候,讓老師早登極樂一樣,讓人心裏發毛。於是立馬乖巧,笑容純良,“好的。”
這聲“好的”格外清脆,讓黎錚不由看了他一眼,對上他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鏡,瞬間又漠然地移開視線。
這眼鏡,怎麼能那麼丑?
上方城的眼鏡店是不是都要倒閉了。
今天不倒閉,明天也倒閉。
黎錚不無惡毒地想着,臉上卻依舊很平靜,“對於普通人來說,只要不作死,等待救援就是獲救率最高的方式。氣相局搜救部和巡查部都穿橙紅色制服,但搜救部的袖口、領口都有銀邊。”
燕月明:“我們平常會在路上看見的,好像都是巡查部的?”
巡查部,顧名思義,就是負責在城內巡邏的。《氣相預報》並非萬能,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給監測和播音部查漏補缺,尋找城中的異常點,並且上報。
與此同時,如果遇到有人陷入危險,可以通知搜救部救人。
救助站則相對獨立,它屬於氣相局這一套流程走完之後,用來善後的。
黎錚:“剛才那個,是搜救部四分隊的小隊長,帶他的師父是老師的師弟。”
燕月明點點頭,原來還有這層關係啊。搜救部的人平時不常見,估計都去縫隙救援了,今天絕對屬於特殊情況,所以黎學長把他叫過來,是為了讓他——親眼看?
看什麼?
看生死嗎?
燕月明遠遠看着守在8號門前的人,心情有一點點複雜。這跟他那天聽到播音部其實是氣相局最危險的部門時一樣,或許很多事情不是他們普通人不知道,而是沒有細想。
小姨從前笑着調侃過,生活經不起細想。
“唉……生活好難啊。”燕月明忍不住感嘆,甚至都忘了黎錚還在旁邊。不過話都說出口了,他也不能收回來,再扭轉自己在學長心中的形象,便乾脆破罐子破摔。
“以前爸爸跟我說,其實人死了之後才是真正的覺醒。他會在真實的世界醒來,那個世界沒有那麼多奇怪的規則,可以自由地走在街上不犯規,可以吃任何想吃的東西不用擔心。我知道他是騙我的。”
很遺憾他沒有長成爸爸期待的樣子,既沒有勇敢到直面生活的所有真相,又沒有天真爛漫得足以相信一些假話。
髒話不會罵,謊話不會說,二十三年一事無成。
可這時,黎錚卻反問他:“為什麼不信?”
燕月明仰頭看他,“那不很明顯是騙小孩兒的嗎?我都長大了。”
黎錚:“你是長大了,但你又沒死過。”
燕月明:“……”
黎錚看着他瞪大眼睛一臉懵的樣子,勾了勾嘴角,“確實好騙。”
燕月明:“學長!”
黎錚轉身就走。
燕月明快步追上去,“學長你又去哪兒啊?”
黎錚不回答,他逕自走到停車場的一台重型機車旁,取下頭盔丟給燕月明。燕月明雙手接過,好險沒落空,再看那機車,黑色的,炫酷十足,是個男孩子見了都會兩眼放光。
“上車。”黎錚跨上車身,西裝配機車,說不出的帥氣。
燕月明抱着頭盔,心噗通噗通狂跳。可這不能怪他,他也不想的,趕忙戴上頭盔想遮住自己的臉,卻差點被黑框眼鏡卡住。
一通手忙腳亂后,燕月明終於戴好頭盔坐在了機車後座上,看着前頭的黎錚,伸手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黎錚轉了轉車把,機車的轟鳴聲響起,他回頭,“你還想來這兒第二次?”
來幹嘛?
第一次看別人出殯,第二次自己出殯。
燕月明當即顧不得難為情了,伸手抓住黎錚的衣服,抓得緊緊的。
機車呼嘯而去,上方城的風裏滿是春日的味道。從北城殯儀館出去,就是湖濱大道,湖畔的棧橋上柳葉飄飄,許多人正在垂釣。
一輛巡邏船正在湖上巡航,喇叭里循環播放着氣相預報,提醒湖畔遊玩的旅客注意時間。今日下午北城封路,路上會有危險。
不過那是下午呢,現在還是上午,不是嗎?
“幹啥也不急這一時半刻啊!”湖邊的釣魚佬總是擁有超強心態。
一群人在鬨笑。
不過燕月明知道,真到了時候,這些人會跑得比兔子還快。因為他爸爸曾經就是一位釣魚佬。
吹着風,他的心情又不禁稍許飛揚。
黎錚載着他一路往前,他們沒有急着離開北城,而是沿着湖濱大道一直開,跟上了一輛巡邏車。
今天的課程主題,是“見聞”。
燕月明就像一個小跟班,跟着黎錚走走停停,他忽然發現上方城很大,比自己以前想的要大得多。
以前的燕月明很守規矩,上學的時候就是學校和家裏兩點一線,上班了就是公司和家裏兩點一線,他從不亂跑、從不亂看,他想做一個不需要別人操心的人,不給別人添麻煩,可是這一段人生在左腳踏進公司的那一刻,滑鐵盧了。
他其實心裏一直不平。
他都那麼努力了,他從不給人添麻煩,認認真真地過每一天,這個世界還要他怎樣呢?去考編,尤其是考氣相局的編製,未免沒有賭氣的、不服輸的心態在裏面。
可是現在,三天的課程過後,他開始重新思考——
也許做出一點改變也不錯。
於是小明把自己的網名都改成了“百變小明”,還給自己的長草娃娃理了個很朋克的頭,並取名為“小綠”。
這象徵著一種心態上的改變,畢竟生活需要一點儀式感。
可不知道是不是燕月明的儀式感太強,以至於世界意識都感知到了,當天晚上,變故突發。
半夜12點,燕月明還在做夢呢,突然,一陣刺耳的警鈴聲將他吵醒。
“幹嘛啊……”他揉着腦袋還沒反應過來,愣了幾秒,倏然驚醒,瞪大眼睛看向天花板上的報警器。那是氣相局裝在每家每戶的標配。
警鈴響了!
十秒警鈴過後,熟悉的主播的聲音出現在上方城的家家戶戶。
“下面為您播報今日氣相。”
“第一條:如果您的床底出現任何孩童的哭叫聲、笑聲,請無視它。不要去看,記住,不要去看。”
“第二條:請在0:00至6:00時段保持室內燈光常亮,如意外熄滅且無法再次點亮,立刻離開,去有光的地方。”
“第三條:城內沒有相山北路,看見路牌立刻掉頭。”
“第四條:不要照鏡子。如果發現鏡中有任何異樣,請立刻用洋蔥洗眼。”
“第五條:禁止撐傘。”
“第六條:禁止接聽任何以4為開頭的陌生來電。”
……
“未完待續。”
“如遇任何緊急情況,請撥打熱線電話66666。感謝您的配合,祝您生活愉快,一切如常。”
特殊規則,強制通報。
燕月明一骨碌從床上爬起,打開燈,走到窗邊拉開窗帘往外張望,滿城燈火霎時間向他湧來。
弄堂里熱鬧起來了。
隔壁棟的王叔叔又開始罵街,那破鑼嗓子格外有標誌性。燕月明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因為一般而言,每天的氣相預報雖然有變化,但變化不會特別大的,最起碼持續幾天才會有大變化。
這個周期大約為一周。
但今夜顯然不是,它直接搞了個大的,規則繁瑣又滲人,後頭甚至還跟着一條“未完待續”。這說明可能還有規則沒有檢測出來,需要後續補充的。
這對社畜極其不友好。
哦對了,我現在不是社畜了。
燕月明在無數罵罵咧咧的聲音里自我安慰,轉身就給小姨打電話。可是“嘟、嘟、嘟……”的聲音持續響起,小姨遲遲未接。他忍不住擔憂,不知道外城的規則是否也發生了大變化。
小姨還好嗎?這才十二點多,她應該還沒睡吧?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呢。
燕月明一遍遍撥打小姨的電話,卻一直無人接聽。有時規則會影響通訊信號,打不通也是正常的,可能是他這邊出了問題,也有可能是小姨那邊,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他轉而上網,想搜一搜外城的現狀,看有沒有什麼消息。
恰在這時,一縷嬰兒的啜泣聲從床底的方向幽幽傳來。像小貓似的,很輕微,卻又準確無誤地傳進他的耳中,宛如涼風吹拂。
燕月明抬頭看了眼燈,燈光亮着,暫時沒有異常。
鎮定,要鎮定。
燕月明深吸一口氣,打開手機燈光,不動聲色地從房間裏走出去。
他一路走,一路開燈,直到屋內所有房間的燈亮起后,他去暫時沒有異樣的客房換了一身便服,而後選擇待在了沒有床的客廳里,並搜羅了一堆蠟燭、發光手環、交通棒等等,部分放在身上,部分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以備不時之需。
當然,最不可或缺的還是應急包,雙肩包的樣式,裏面存放着一定量的生活必需品,就算現在規則說要開始末日逃亡,大家也至少能在外面苟上十天半月。
在這個詭異世界裏,每個人都是生存達人。
時間緩緩流逝,家裏只有燕月明一個人,所以他不敢睡覺,也不能睡覺。坐在客廳沙發上查詢外城的消息,查來查去,也沒看到有什麼特異之處。
好在十二點半多一點的時候,小姨的電話終於打通了,雙方都確認安全。
小姨在電話里聽到他的聲音,忍不住關切地問:“你一個人可以嗎?”
燕月明再次望向窗戶外面燈火通明的城市,聽着弄堂里其他住戶罵罵咧咧的聲音,以及呼嘯而過的警笛聲,抱着抱枕,努力穩定心緒,而後點點頭,“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