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小姨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我沒有工作了,家裏還進水了,昨天剛換的新床單,今天就都濕了,床墊一按一個水坑……嗯,對,它沒事,還在窗台上,可它現在頭髮比我還長……”
“你為什麼在笑?”
人類的悲歡有時並不相通。
燕月明本來不想哭的,可小姨一笑他就有點忍不住了,他悲傷得就像一隻青蛙。還特別孤寡,在家收拾了大半天,累得要死,也只能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看着無聊的電視劇吃泡麵,旁邊放着他長發如瀑的長草娃娃。
這個電視劇叫《打破規則擁抱你》,無聊是真的無聊,但勝在男主角非常帥,可以稍稍撫慰燕月明受傷的心靈。
當夜燕月明睡在了客房。
他忙活了一天很累了,晚上九點多就睡了過去。半夢半醒間,他好像聽到外面有什麼動靜,迷迷糊糊地醒了一下,入耳都是雨聲,催眠一樣,他便又什麼都不知道了。
翌日,壞掉的鬧鐘沒有再響起,可生物鐘還是早早把燕月明叫醒。他坐起來,下意識地伸手去床頭夠自己的手機,惦記着還要去上班,直到指尖觸碰到冰涼的手機外殼,他想起來了——
自己現在是個無業游民。
打開手機一看,現在才早上六點。
燕月明便又躺了回去,翻個身把自己重新裹進被子裏,縮成一團。
客房的床很小,床墊不夠軟,被褥也不是燕月明常用的那一套,所以他昨晚其實睡得不是很香,但他還是不想起。
春日的早晨,聽着淅淅瀝瀝的雨聲,躺在家裏的床上,不用去擠早高峰的地鐵、不用聽老闆畫餅、做無窮無盡的PPT,這種感覺實在太爽了。
燕月明沒有想到,自己才失業一天,竟然就已經開始墮落。
就這麼迷迷糊糊的,燕月明躺到了六點半。等到腦子終於清醒一點了,他才思考起今天的天氣來。
這雨……怎麼還沒有停呢?
看看氣相預報吧。
氣相局的工作時間,堪稱陰間,因為晚上23-24點是“波動時刻”,氣相局就靠這寶貴的一個小時時間,通過特殊手段預測第二天的規則。
零點一過,規則變更,氣相局及時放送相關規則,也就是《氣相預報》。
這麼做,一方面是考慮到有一部分人需要上晚班、出早攤,他們等不到天亮;另一方面,就是為了預防一些特殊規則出現,導致正在睡夢中的人們毫無防備,直接違規。
如果遇到這種情況,氣相局就會強制進行全城通報。當然,這種情況不多見。
今日的氣相預報依舊又長又繁瑣。
“下面為大家播報今日氣相。”
“第一條:上方城奇幻樂園今日閉園,請廣大市民朋友悉知。如果遇到任何宣稱要去奇幻樂園的乘客,請拒載。”
“第二條:今日東城區局部依舊有雨,請確保您的窗台上沒有放置任何容器。下雨時,不要點任何含有魚這種食材的外賣。”
“……”
“果然是還要下雨啊……”燕月明嘟噥了一聲,終於還是起床了。他有點擔心在這樣的天氣里,自己的床會不會因為曬不幹而發霉。
走進卧室里的時候,情況比他預料得還要差。打濕的床單、窗帘、衣物他都可以洗乾淨以後用烘乾機烘乾,可是床墊不行。一晚上過去了,它還是很潮濕,燕月明還聞到了一股不太美妙的味道。
思來想去,燕月明決定出門去一趟8棟。
8棟的一樓住着一位脾氣古怪、喜歡搞電焊的朋克老太太。浦匣子弄的居民們通常並不認可她鼓搗的東西,覺得那就是一堆垃圾,不過燕月明覺得有些還挺不錯的,譬如他現在想去借的“除濕熨斗”。燕月明曾經用它烤過紅薯。
老太太66歲了,獨居。老人家覺淺,起得早,燕月明估摸着她這會兒已經醒了,就做了早餐裝在保溫桶里給她帶過去。
雨下得不大,弄堂也不深。燕月明住的1棟和老太太住的8棟,一個打頭一個打尾,步行只需要幾分鐘。
可沒走多久,穿着透明雨衣的燕月明就停下了腳步。此刻天色還稍顯暗沉,但因為離得不遠,他還是透過雨幕看到了8棟——旁邊的門。
8棟在弄堂的最南端。
浦匣子弄沒有南門。
燕月明不信邪,又走近幾步看了看,那兒果然有扇大鐵門!
在這個古怪世界裏是會出現這種情況的。規則第三大特性,規則有縫隙。城市的角落裏,偶爾會出現一些本不該存在、或者被改變了原有形狀的東西。譬如一條不存在的路、一扇不存在的門,或者什麼物品,有些很大、有些很小。《氣相預報》並非萬能,想要更好地生存,人們總還是需要靠自己。
面對它們的最佳辦法,就是跑。
小明的爺爺告訴小明的爸爸,小明的爸爸又告訴小明: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有了昨天的教訓,燕月明立刻就想掉頭往回走。
可男子漢大丈夫,他也不能這麼膽小。再說他只是去8棟,只要不進入那扇門就可以了,怎麼也不能就這麼被嚇回去吧?
燕月明狠狠做了番心理建設,而後深吸一口氣,提着保溫桶繼續往前走。將近七點的弄堂里,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旁邊的居民樓里倒是有不少人家已經亮起了燈,可這出早攤的人早就出去了,上班的還沒出門。
這雨下着,不安的氣氛仍在發酵。
他一步步走得很小心,微微低着頭,視線避過那扇鐵門。
門是半開着的。
燕月明無比確認。是有人出去了嗎?可誰會犯這樣的錯誤?除非那個人迷糊到南北都不分了。是外人?還是說那扇門本來就是開着的?
打住,不要再想了。
燕月明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出現了一扇門而已,還沒有引起什麼麻煩,打電話給社區也是沒人管的。
社區只會安撫你:建議你不要進去呢,親。
思及此,燕月明不禁小跑了起來,雨靴踩在積水的石板路上,發出“啪、啪”的聲響。幾分鐘的路,很快就到了,可就在燕月明即將抵達8棟門口時,他聽到了除自己以外的另一個腳步聲。
那腳步聲沉穩、不快,不是雨靴的聲音,而且是從前方傳來的。
這都到底了,前方還有什麼?有那扇不該存在的門!
燕月明剎那間頭皮發麻,他知道自己不該抬頭去看,可是他感覺有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讓他如芒在背。
鎮定。小明,你要鎮定。在這種情況下,你最該做出的反應,就是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現,無視它、不要跟它對上眼,然後去你該去的地方。
可是弄堂並不是很寬,腳步聲也越來越近。
猝不及防間,燕月明低垂的視線里出現了一雙黑色的靴子。靴子底部沾着泥土,在走動間留下足跡,又很快被雨水沖刷。
泥土?哪來的泥土?在緊張的狀態下,燕月明真的很難控制自己什麼都不去想,而就是這電光石火間,老太太家廚房的燈亮了。
驟然亮起的燈光,照亮了燕月明腳下的路。
地上的積水倒映出了那雙靴子的主人的臉,剎那的晃神,讓燕月明下意識抬頭看去——兩人恰好擦肩而過。
那人也微微側頭看了他一眼,一米八以上的個子,比燕月明還要高半個頭。頭髮有些自然卷,微長,用黑色的皮筋扎着,慵懶、自然。
至於那張臉,黑色的口罩遮了大半,獨留一雙漂亮但稍顯冷峻的眼睛在外面。
匆匆一瞥,燕月明感覺自己心漏跳了一拍,慌亂之下迅速低頭。他不敢再看了,可不敢再看了,怎麼能因為看到一個帥氣的倒影,就下意識地抬頭去看呢?
他不由懊惱,而那個男人絲毫沒有停下腳步,彷彿燕月明在他眼裏就是一團空氣,不緊不慢地就走了過去。
隨着兩人交錯,那種不安感迅速消散了。
這人是誰?
燕月明從來沒有在弄堂里見過這個男人,他到底從哪裏來?思及此,燕月明忍不住又看向了那扇大門。門口還殘留着泥土的腳印,那個男人好像確實是從這扇門裏出來的。
那扇門到底通向哪裏?
不。
燕月明忽然驚醒,發現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朝着門又走了幾步。他連忙後退,在驚疑之中迅速折回去敲響了老太太家的門,“李奶奶?李奶奶?是我。”
老太太很快就開了門,看到他這個樣子,疑惑發問:“大早上的,撞鬼了?”
暖黃的燈光下,她用碎花真絲頭巾扎着花白的頭髮,耳朵上掛着兩片金葉子耳墜,戴着透明的護目鏡,手裏拿着電焊槍,大早上的就已經很朋克了。
燕月明這才徹底回神,脫掉雨衣走進去,滿身冷汗。
他思來想去還是沒有瞞着,一邊幫她把早餐擺上,一邊斟酌着用詞把剛才碰到的事情說了。畢竟老太太家距離那扇門最近,得給她提個醒。
老太太不以為意,“老太太我活那麼大歲數,什麼沒見過?”
她動作優雅地吃完了燕月明給她帶來的早餐,抽出一張紙巾擦擦嘴,看了眼燕月明笨重的黑框眼鏡,道:“不過小明啊,還是長點兒心吧,漂亮的男人跟漂亮的女人一樣,都危險,別叫人把魂兒給勾走了。”
聞言,小明有點兒心虛。
與此同時,浦匣子弄的北門,也就是燕月明家旁邊的真正的出口處,男人站在路邊,接通了一個電話。
“跑了?”他的聲音在春日清晨的淅瀝小雨中,顯得輕飄飄的,透出來的些許笑意里卻藏着薄怒,凝成絲線,彷彿能殺人於無形。
“投胎都沒他快。”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