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相預報
“下面為大家播報今日氣相。”
“第一條:所有社會在職人員,今早8:00到10:00之間,請不要左腳先踏進公司大門。”
“第二條:今日雙號限行,所有生卒年末尾數為偶數者,請不要駕駛車輛,包括兒童車、碰碰車、卡丁車等所有車種。”
“第三條:第三人民醫院北門今日暫停開放,請非醫院職工的所有市民朋友主動繞行。”
“……”
進度條被拉回,小小的手機屏幕里,戴着金絲邊眼鏡的知名氣相主播再次用他那充滿磁性的聲音,繼續播報:
“第一條:所有社會在職人員,今早……”
如此反覆,手機的主人盯着屏幕,站在人來人往的經貿大廈門口,像一塊硌腳的石頭阻礙着人流。你要問他為什麼神經質般地杵在這兒看手機?
因為他今天出門忘記看氣相預報,左腳先踏進公司大門,被開除了。整個流程走得非常熟練且迅速,前後不過半小時,他就拿到了離職證明。
可他為什麼會錯過氣相預報?
因為鬧鐘壞了,而他昨晚在加班,因為倒春寒受了點涼,腦子裏暈乎乎的,一覺醒來發現起晚了,便急匆匆出門。地鐵吵鬧又擁擠,循環播放的氣相預報變得隱約不可聞。他努力保持着身體的平衡,想要仔細分辨,可頂頭上司的奪命連環call又來了,他只能先顧着這頭。
社畜的一天,總是忙碌又平凡的。
等他買到了上司要求的咖啡,帶着滿頭的薄汗跑進公司大門,率先邁出去的左腳開啟了他一天的霉運。上司略顯遺憾,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說:“小明啊,咖啡不錯,可惜了,我其實還是很看好你的,要加油啊。”
跟他競爭同一個企劃案的同事,名為關懷實則幸災樂禍地說:“小明啊,別灰心,你就是犯了一點小小的錯誤。年輕人嘛,犯點錯誤在所難免,以後還有機會呢。要是發達了可別忘了老同事啊。”
公司的保潔阿姨則在他拿着離職證明,怔然地從人事部出來時,語重心長地建議他,“小明啊,不如努努力,去考個編。年輕人有點鬥志,公務員多好啊,鐵飯碗哩,我隔壁鄰居家二大爺的孫子,就考上了氣相局的公務員!”
小明啊。
小明啊。
如同魔咒環繞。
可是我已經夠努力了啊,小明想。
在這個充斥着荒誕規則的世界裏,他認認真真地過着每一天。他努力學習、認真工作,有禮貌、講文明,遵紀守法,雖然普通,但他覺得普通也不丟臉,認真生活的人都不丟臉。雖然父母早死,他只能跟着小姨生活,但也從不怨天尤人。他一步步腳踏實地走到今天,卻因為左腳先邁進公司這樣的荒誕失誤,被迫失業。
為什麼啊?
是問出這個問題的我奇怪?還是這個世界太奇怪?
小明將視線從手機屏幕上移開,望向了市中心最高的大樓——氣相局。他的腦子裏開始盤旋一個問題:世界的真相是什麼?
生活在這裏的每個人都知道。
真相是他們所生活的地方是一個虛構出來的世界,即所謂的小說世界。
也就是說,上一秒你還在津津有味地看小說,下一秒,就有人神秘兮兮地告訴你,你生活的世界其實就是一本小說,而後你抬起頭來,眯起疑惑的小眼睛,吐出一句至理名言:
“我知道啊,誰還是個人呢?我們這裏都管自己叫紙片人。”
這個說法由來已久,誰也沒有懷疑。畢竟這裏充斥着各種各樣的荒誕規則,一看就不是正常人待的。
官方的說法是——
當人們逐漸覺醒了自我意識,察覺到真相,這個被虛構出來的世界就會崩潰。為了阻止這場崩潰,世界意識給出了反應。它開始自救,而它的自救,就是對自我意識的鎮壓,甚至是抹殺。
如同宇宙起源,意識與意識相撞,產生了大爆炸,把構成這個世界的基礎規則炸得千瘡百孔。
於是,世界脫軌了。
時至今日,已過去了三十年。人類以雜草般頑強的精神,成功苟了下來,並找到了在這個失控世界裏的生存之道。
簡而言之,世界的基礎規則被炸得千瘡百孔,於是誕生了新的規則去填補。而這些新規則就如同千奇百怪的補丁,亦或是傷口上增生的疤痕,往往荒誕、怪異,不合常理。
你發現它、遵守它,就能在這個世界裏生存下去。反之,你就有可能再次被隱藏其中的世界意識捕獲,從而產生可怕的後果。
當然,事情不可能那麼簡單。
《新世界書》第一章就寫着:規則有三大特性。
1:規則呈區域分佈。不同的地區有不同的規則,所以人們根據規則的不同來劃分城市,小明所在的上方城就算一個大城市了。
2:規則並非一成不變。這從每天都會變更的氣相預報就可以看出來了,它是人類幾十年來的智慧結晶,可以通過特殊手段進行預測,並廣而告之。
3:規則有縫隙。
這就是全部的真相。
此時此刻,小明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脫軌了。他守了二十三年的規矩,可這個世界偏偏沒給他一點容錯度,他普通得像一粒塵埃,隨時都可以被風吹走。
主播的聲音還在繼續播報,這個往日裏風度翩翩得讓他心動不已的男人,此刻竟也顯得可惡起來。
工作都丟了,還想什麼男人呢?
小明緊握着手機,餘光瞥到大廈外面的共享單車,心底里陡然生出一股莫大的勇氣,大步流星地走過去。
他像個一去不復還的勇士,認清了生活的真諦之後只想着毀滅吧,點開APP、掃碼、解鎖,跨上座椅,一氣呵成。
五分鐘后。
“噯,你騎不騎啊?不騎讓給我,這兒就一輛車了!”一個氣喘吁吁的上班族途徑此處,向小明發出了靈魂拷問。
他老遠就看到這人騎在車上了,結果半天也不見人走,有病么不是?不騎讓給他啊。
上班族在心裏嘀咕,正想再說幾句,驀地看到車上的人轉過頭來,黑框眼鏡下壓着泛紅的眼眶,還沒說話,眼淚就流下來了。
“卧槽你幹嘛我就是問問你要不要騎你怎麼就哭了!”上班族連退三步。
“我、不、騎。”小明不是不想騎,是不能騎,他的出生年份末尾是偶數,今天限號。他哭,也不僅僅是因為他最終選擇向世界低頭,而是他發現自己當不了自行車毀滅者的同時,竟連痛快咒罵世界的本領都沒有。
他的髒話詞彙量是如此得匱乏。
美好的品德在被開除的那一刻好像離他遠去了,可卑鄙跟邪惡看了他一眼,只留下四個字:看不上,滾。
“讓給你。”小明擦了擦眼淚,把車讓出去。
“那、那我謝……謝謝你?”上班族再三確認他應該不是要碰瓷,這才大着膽子上前來。他忍不住好奇打量小明,就見他沖自己點了點頭,“不客氣。”
還挺有禮貌。
挺有禮貌的小明轉身走了,他回到大廈門口撿起自己剛才丟棄在地上的雜物紙箱,像一個普通的失業者一樣轉身離開。
但其實他沒有走遠,而是坐在附近的小公園裏,上網、填表、預約,大約二十分鐘后,一輛綠色小車車就一個神龍擺尾停在了他面前。
只見那車身上噴繪着一行白色大字:
【49號救助站--快捷救援車--編號10】
救助站作為一個政府機構,職責就是幫助所有因“違規”而受到影響的人,重新回到日常生活。在這座上方城裏一共有49個救助站,這個數字是恆定的,因為達到50就會出事,這是血的教訓。
“吱嘎、吱嘎。”車子側邊的窗戶打開,支起遮陽棚和櫃枱,小巧玲瓏的樣子彷彿一台雪糕車。
車子裏探出兩個頭來,一男一女,男的留着長發束在腦後扎着小揪揪,女的梳着麻花辮,都是青春靚麗的模樣,且都穿着墨綠色制服,胸前佩戴紫藤花徽章。
“燕月明?”長發男拿着手機向小明確認。
“是我。”燕月明起身上前,出示了自己的證件。男人看過,隨即向同伴示意,遞上一張硬板紙。
“你好,49號救助站為您服務。請先告訴我,這張紙上的圖案是什麼顏色?”麻花辮問。
紙上的圖案是一種四不像的動物,且沒有五官,只是模糊一團,根本無法分辨。它叫做“相”,取自無形無相,也通四不像的“像”。
這是人類給世界意識取的昵稱,他們又把相應的機構取名為“氣相局”。
在諧音梗上,人類從不認輸。
燕月明頓了頓,答:“綠色。”
這是常見的圖譜測試,用特殊的材料製成,可以用來測試你是否因為違規,被世界意識影響了精神狀態,進而影響認知。嚴重的話嗚丟嗚丟馬上就會把你拉去三院。
哦,三院是精神病院。
長發男點點頭,這才遞出一張表格,“精神狀態還是很不錯的嘛,好了,沒事兒了,填表吧。”
“嗯。”小明拿起筆唰唰地寫,很快又將表格推回去。
麻花辮掃了一眼,念出了他的名字,“燕月明?”
只見那表格的個人信息上寫着:
姓名:燕月明
性別:男
年齡:23
婚姻狀況:未婚
學歷:本科
籍貫:上方城浦匣子弄1-3
燕月明老實點頭。
麻花辮忍不住好奇地重新打量他。燕月明,聽起來很像帥哥的名字,結果看真人就是個小明,劉海遮住了額頭,黑框眼鏡遮住了眉眼,微微低着頭看起來有點喪,讓人難以對他的五官產生什麼清晰的印象。再看穿着,格子襯衣帆布鞋,平平無奇。
不過可愛的女士從來不會以貌取人。
麻花辮眨巴眨巴眼,沖他笑笑,“那我這就給你登記了哦,失業補助辦起來很快的,你也不用特意再跑一趟救助站了,省得麻煩,我們辦好後會直接發短訊通知你。接下來如果一個月內,你沒有找到新工作,那麼補助金就會準時打到你的賬戶上。”
燕月明:“謝謝。”
也許是燕月明說話的姿態太過配合太過乖巧,兩人都忍不住笑了笑,而後異口同聲道:“不客氣。祝您生活愉快,一切如常。”
語畢,兩人收起遮陽棚和櫃枱,開車離去。綠色的小車匯入車流,如同它來時一樣,靈活得宛如一尾魚。
燕月明看着,心裏忽然輕鬆不少。
也許是兩人的態度感染了他,也許是那句異口同聲的“生活愉快、一切如常”打動了他,他覺得自己好像又可以了,失業也不是天塌下來的大事。
人類的適應性那麼強,從覺醒到大爆炸,再到如今,沒有什麼坎兒是趟不過去的。
懷抱着這樣的心情,燕月明決定回家。他的家在東城區的浦匣子弄,這條弄堂里住着很多人,都是上方城本地人,而燕月明家在弄堂口進去的第一棟居民小樓。
家裏現在沒人,小姨昨天出發去外城看脫衣舞男了。
她總是如此瀟洒。
思及此,燕月明的心境不由更開闊一點。他覺得如果小姨知道了自己被辭退的消息,也不會當回事的,可是當他難得奢侈地打車回家,遠遠看到雨幕飄搖的時候,心裏忽然咯噔一下。
東城區下雨了。
家裏的門窗都是關着的吧?雖然忘了看氣相預報,可燕月明每次出門時都會關好門窗的,不至於這點事情都會倏忽。
不過今天說要下雨了嗎?
糟了。
燕月明立刻拿出手機重新點開《氣相預報》,他剛才的關注點一直在第一條,對於後面的條規沒有細看,此刻再看——
“第四條:今日東城區局部有雨,請確保您的窗台上沒有放置任何容器。下雨時,不要點任何含有魚這種食材的外賣。”
後面的燕月明暫時不管,反正他家裏沒人,但他的窗台上還放着他的長草娃娃。
燕月明不由暗自祈禱這個詭異的世界可以把玻璃花盆踢出容器行列,可是當司機師傅把車停在弄堂口,他透過車窗,遙遙看到自己卧室里的窗戶開着,正在迎接雨水洗禮的時候,他就知道希望破滅了。
他搜腸刮肚,終於想到一句髒話來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垃圾世界,食屎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