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病症
“ZEBRA的原鋼鋼筆,100%不鏽鋼的吸水桿,堅硬到可以刺穿膠合板。警官可真是一點都不留情。”
對面的男人平舉雙手,緩緩後退貼到牆面,示弱的同時又能確保隨時反擊:“請不要那麼激動,警官小姐,我只是個接了受害者委託的私家偵探。”
一擊未中,宮紀深知繼續下去自己並不佔優勢。她輕輕地調整呼吸,和對面的男人相對而立,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我叫安室透,是我報的警。”
說這話時安室透眉眼間的陰翳散了個一乾二淨。他眉目舒展,語氣誠懇,抬着那雙下垂眼看人時,給人一種柔軟無害之感。
“你沒有穿警服還跟在我後面,我以為你是什麼圖謀不軌的人。”
警笛聲已經近在咫尺,受害人的遺體還擱置在樓閣,安室透選擇率先打破僵局。
他注視着宮紀的眼睛,謹慎地向前踏出一步,而後彎腰,伸手去撿地上的警察證。
這個動作把一部分脆弱的腰腹暴露給了對方。在靠近宮紀的那一刻,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身體應激性地繃緊。安室透的動作也在這一瞬間頓了一下,接着流暢自然地伸手,撿起警察證,指腹微微摩挲過證件表面,將它遞給宮紀。
她後退半步,看着那隻伸向自己的手——手臂肌肉放鬆,修長的手指微微蜷曲,是一個完全沒有攻擊性的動作。兩個人目光相對,宮紀警惕地捏住證件另一角時,安室透的手指立刻鬆開,毫不逾矩。
這是一個信號,兩人之間的氛圍不再那麼劍拔弩張。
“報警人不在案發現場好好待着,亂跑什麼?”
宮紀將警察證妥帖地收進包里,語氣不善地質問。
找一個安全的地方給公安打電話。
安室透肯定不能這麼說,他找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在警察到達前,我想在四周找一找線索。”
宮紀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了安室透一圈,不放過他臉部表情一絲一毫的變化,安室透也泰然自若,任由她審視。
顯然只依靠微表情這種偽科學,還不足以讓她在一個資深卧底臉上看出什麼信息來。
宮紀試探無果,面色不虞地對他抬了抬下巴:“跟我去錄口供吧,你走前面。”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出黑暗,踏過月色,再度進入陳舊的筒樓。
五樓,宮紀纏在門框上的膠帶已經被剪開。它顯然被當成了關鍵證物,此時正委屈巴巴地團在證物袋裏。
“不好意思,這是我纏的。”宮紀帶上手套走了進去,拎起那個證物袋,“不過也可以看看上面有沒有其他人的指紋。”
‘心思縝密,會考慮各種風險,並事先作出反應。’
安室透在門口停了一步,等宮紀進入再緊隨其後。他給這位警官的行為模式加上一筆,還作出了苛刻的評價——防患於未然到了神經質的地步。
“宮紀警官,安室先生?”一位年輕的警官驚訝地喊出聲:“你們怎麼在這裏?你們這是……”
這位警官依次打量過兩人,露出了失魂落魄的表情。
安室透挽起的袖口、側肩處、褲腳一片泥濘污漬,襯衫領口被扯開,最上一顆紐扣不見蹤影。一頭金髮凌亂地被壓在棒球帽下,臉頰有擦傷,手背往上浮現一大片淤青,延展進挽到小臂處的袖口裏消失不見。
宮紀看起來更加慘烈,睡衣右袖被撕開一道裂口,在布料的縫隙中隱約窺見手臂間青色淤青。脖頸、臉頰浮現大片石榴紅的凌亂指印,細白一截手腕上一圈可怖的掐痕。
你們這是幹了什麼啊?
“不小心摔了一跤。”宮紀隨口給了一個解釋,警告般地瞥了安室透一眼:“你們認識他嗎?”
“安室先
生在波洛咖啡廳工作,他家的特製意大利麵很受歡迎。”另一位胖胖的警官接了話,他看上去對安室透十分友好。宮紀隱約記得這位警官和高木走得很近。
安室透友善地打了個招呼:“晚上好,千葉警官。”
“他現在可不是什麼咖啡廳服務生。”
宮紀從那位魂飛天外的同事手裏抽出紙筆,惡狠狠地摁下錄音筆:“現在也不是打招呼的時候。來吧嫌疑人,說一說自己為什麼出現在這裏。”
被打為“嫌疑人”的安室透抬手比了個投降的動作,好脾氣地笑了笑:“今天下午兩點左右,我接到受害者光村凌先生的委託,他想雇傭我保護他。”
他將手機遞給宮紀,讓她檢查自己和受害者的短訊來往與轉賬記錄。
‘今天下午兩點左右,警視廳面向公眾發佈了認領屍體的告示’宮紀標註了一個時間節點。
她看向安室透的手機屏幕。
14:40,第一條短訊——“安室透?我已經把錢打過去了,今天晚上一定要過來,有人要殺我!”
“奇怪的是,他並不告訴我意圖謀害自己的人是誰,也沒有向我說明自己的地址,而是要求我在今晚十點,來到這片筒樓前,站在一個讓他能夠看到我的地方。”
14:42,第二條短訊——“拿錢辦事,不要問那麼多,今天晚上十點到平河町,站在一個能讓我看見的地方。”
宮紀捏着筆在手指間轉了一圈,發信人急躁、恐懼,兩條短訊前言不搭后語,發送第二條短訊的時候甚至都沒選好藏身地點。
他為什麼知道兇手會在晚上十點之後來找他?
“請讓搜查支援中心的同事傳輸一份死者光村凌的人口信息文件。”宮紀目光掃過安室透,頓了一下,拜託千葉警官:“還有這位的信息也上傳一份。”
出於警察守則的要求,她還不是很走心地對這種當面懷疑的行為道了歉:“不好意思,是案件需要,看完會立刻銷毀。”
不待安室透反應,她又迅速低頭專註於記錄本:“請您繼續。”
“今天下午四點左右,光村凌要求我到平河町三丁目,面向力道山雕塑,站在三點鐘位置。”
16:20,第三條短訊——“我得先確認過你的身份,才能告訴你我的具體位置,站在面向力道山雕塑的三點鐘方向”
宮紀簡單翻閱過通訊記錄,掃了一眼搜查出的證物:“沒有受害人的手機嗎?”
千葉搖頭:“現場並沒有發現任何電子設備。”
“所以暫時沒有辦法證明通訊的真假”,宮紀錄入了通訊記錄,看向安室透:“然後呢?”
“如你所見,宮紀警官,我們在下午四點之後就無通訊來往。十點我如約到達這裏,連續向我的僱主發了好幾條消息,都沒有得到回復。”
“然後你自作主張地找到僱主的所在地,發現他已經死了?”宮紀冷聲反問。
“我很抱歉,”安室透低着下垂眼,笑得讓人挑不出錯處。他視線逡巡過宮紀的脖頸、手腕,說出來的話也讓宮紀火大:“給宮紀警官添麻煩了。”
宮紀冷淡地掠過他,去看光村凌的屍體。屍體完整,衣衫整齊,並無任何施虐痕迹;頸部有勒痕,腳朝窗戶平直地仰躺在地上;喉骨被切開,是一刀斃命的平直創口;兇手是站在受害者背後勒住了他的脖子,一刀劃開了他的頸部動脈。
地板上用鮮血畫了一個符號。一個巨大的“X”,以此為中心,三點鐘、十二點鐘、九點鐘方向分別是希臘字母A、p、ω,p字豎畫添一橫杠——是基督符號,代表貫穿於萬物始終的萬能權威。血字線條扭曲,宛如一條顫抖的蛇。
宮紀沿着四周牆壁走動,這裏陰暗潮濕,灰塵遍地,暗灰牆角滋
生黑色霉斑,細小微粒在呼吸中震蕩;水管陳舊,褐黃管壁上暗紅水痕猙獰爬行;窗戶小小一個,佈滿鐵鏽的窗框上踩着幾個腳印,是受害者鞋底花紋。
宮紀繞過牆壁,手掌輕輕貼了一下牆上的灰跡——光村凌曾在這裏倚靠過,或許是雙手抱頭的絕望姿勢;她又來到窗邊,五樓,樓下是一片蓊鬱流動的樹影。
這是被精挑細選的窗戶——不會有人爬上來,跳窗能在樹上承托卸力。
光村凌知道有人會在十點以後殺死自己,他萬分惶恐,小心翼翼,在一整片空置的六十年代危樓里謹慎地選好藏身地點,雇傭了一位能保護他的人,警惕到連具體位置都不敢提前泄露,可他還是死了。
不到十二個小時。
五十年代的英雄力道山,六十年代的廢棄公寓,在這個陰沉沉的方格里,血液被拼成暗紅色的基督符號。
她默然地踏過這個房間每一個角落,獨身沉浸在緩緩降臨的寂靜中,只聽到自己唇齒間的氣流聲。
從這裏開始,殺人者變成了鮮紅的引線,在一團蒼白的亂麻之中,她抓住一根線頭,跟隨着鮮活扭動的引線,無意識地一步一步踏入猙獰的至暗深處。
“嘭”的一聲,手電筒掉落在地,在地板上骨碌碌滾了幾圈。
有聲音在四壁間回蕩,回聲在呼吸湍流、心臟鼓搏間哀弱地震動。
是什麼聲音?
她的手指抽動一下,猛然驚醒。窗外的蟬鳴、四個人的呼吸聲、手電筒滾落在地的聲音倏然倒灌回耳道,她眨了眨眼睛,讓光線重新映入視網膜。
“宮警官,你沒事吧?”安室透撿起地上的手電筒,擔憂地看着她:“叫了你好多遍你都沒有反應。”
“不好意思,剛剛走神了。”宮紀面不改色,挑過這個話題:“你在樓下發現了什麼線索?”
將手電筒遞給自己,這個變臉技術爐火純青的男人微妙地偷換了概念:“我事先調查了很多信息。比如光村凌一年前辭去了建築工地的工作,現在正在替這一帶的領頭人做事。”
“知道自己將被殺死的消息后,光村凌第一時間肯定是向他的領頭人求助,無果后才來聯繫我這個私家偵探。剛剛走過去的那些人估計是被這裏的地頭蛇派來盯梢警察的人。”
宮紀一歪頭:“所以?”
“在這裏那樣的誘餌和梢線隨處可見,可不是什麼適合談話的地方。”
安室透比宮紀高半個頭,他低垂眉目看人時,那雙甜蜜如藍風信子的眼睛半遮半掩在金色的睫毛下,連同危險攝人的流光一併掩蓋,只有優柔親昵情緒沉在眼底,展現於人。*
“去我的車上說嗎,警官?我順便送你回去。”
他要試探我——為什麼?
感受到這個滿身秘密之人的迫近,她隱約覺得自己抓住了所有異常的一絲頭緒,那根紅線的另一根線頭近在眼前,多年裏被壓抑着的、未曾滿足過的好奇心緊緊絞擰着她。
“好啊。”
宮紀抿着唇仰起頭沖他笑了一下,冷感的面容顯得銳利又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