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遷徙(三)
正晌午的烈陽將光滑細膩的馬路曬得像一塊烙鐵,鄭洪山甩着光溜溜的腳丫子狂奔,像條狗一樣,腳還沒沾地便飛騰起來。他一條胳膊撐起衣襟,懷裏揣着窩頭和燒雞,另一條胳膊不斷在身後揮動,如痴如醉地朝着先生跑去。
炙熱得像炭火一樣的太陽掛在頭頂,粘稠的熱風裹在後背,催促着他沉重而笨拙的腳步,飽滿強烈的陽光將他撩撥得無比亢奮。那一刻,他仿若自由的小鳥,在廣闊的天空中飛旋。樹下的涼蔭和日照地里彌散開來的暖氣在他面前匯合,化成一股輕暢的甜霧。他張大嘴巴貪婪地呼吸,盡情地奔跑,感到那條街又長又遠,先生的身影彷彿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
鄭洪山想起那個慈眉善目的大娘,倘若她還活着,該多麼疼愛自己啊?想起她溫暖的手掌,想起她又緊又軟富有彈性的懷抱。他跑啊,跑啊……發現前路愈加模糊,他一眨眼,兩行清淚順着耳邊落在身後。“啪嗒”落在他的腳印上。化成透明的黑點。
他在心裏喊:“娘啊娘……疼我的娘……”可她像棵樹一樣,早就倒下了。
看到先生和周正,鄭洪山“哇”地大哭起來。周正看他跑的滿頭大汗,又哭個不停,便問他:
“咋啦?遭人欺負了?”
“不是。”
“那是咋啦?”
“我想俺娘。”(他本想說的是周大娘)
“行啦,吃飽就沒那麼想了,我看看你弄了什麼好東西?”
鄭洪山將衣襟攤開,那是兩個黑窩頭和半隻燒雞。
周正詫異地問:“呀!誰給你的燒雞?”
“鐵山!”
“誰?”
“鐵山!”
周先生湊過來連忙問道:“你又看見他了?”
“看見了,他給的燒雞!”
“在哪兒?”
“在他家!”
“他家在哪兒?”
鄭洪山用手一指,說道:“前邊,不遠!”
“你咋知道那是他家?”
“我敲門,他出來把燒雞給我,就回去了。”
周正拉着父親的胳膊,說道:“爸,槍呢?您把槍給我……”
突然間,一切明晰起來,所有人卻沉默不語。周先生相當清楚他的意思,通過兒子的眼色便能得知,他早就坐不住了,何不然他怎麼一進城就顯得心不在焉呢?
但周先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雖然允許兒子抒情抗議,但絕不會任由他胡來。周先生首先訓誡了周正一番,叫他冷靜,不被仇恨沖昏頭腦。嚴厲地闡明,在兵荒馬亂的世道下,爭強好命絕非兒戲。他狠狠痛斥了周正毛燥的態度,一再交代不能意氣用事,確保不會出亂子的情況下,說道:
“洪山,你帶路,咱們過去……”
鄭洪山擦乾臉上的汗珠,帶着周先生繞過兩個巷口,路過鐵匠鋪的時候,鄭洪山說:
“就在這後面!”
“你去叫門。”
鄭洪山爬上台階,同剛才一樣敲響了那扇棗木大門。
鐵山一大口酒下肚,正在興頭上,很不耐煩,又問:“誰啊?”
“叔,討口水喝吧!”
“他媽的,又是你?別得寸進尺,滾……”
周先生在一旁示意:繼續敲。
鄭洪山連敲了幾分鐘,鐵山徹底惱了,罵罵咧咧的,之後便能從門縫中看到他的影子,摸到那根門閂,挪開它,門打開了……
周正原本躡手躡腳地躲在院牆底下,
那扇門剛一打開,他便跳了上去,一把揪住鐵山的衣領,另一隻手又抓住他的胳膊。他瘋狂地推搡着鐵山的身軀,使勁往牆上按,想把他制服。但是鐵山很難輕易就範,或是周正用勁欠猛,反被鐵山躲開了。
兩個人開始近身肉搏,掐住對方的脖子,扯住對方的衣襟,相互拖扯着東搖西晃,踉蹌兩三步,終於一同摔在地上,氣喘吁吁。
鄭洪山在一旁干著急,很想搭把手,比如上去抱住鐵山的大腿。可是那兩人的動作太過猛烈,他沒有下場的機會,在心底為周正加油吶喊。
接着,兩個人的動作慢下來。似乎誰也制服不了誰,算扯了平手。鐵山偷偷喘了口氣,還沒等下一輪還手,周先生衝上前,將纏鬥的兩人分開。
周正坐在地上,只聽見他憤怒的喘息。鐵山歪頭一看,馬上一動不動,揪着周正的那隻手立刻送了下去,整個人像癱在地上的死蛇。但只要他稍微一動,周正便狂罵不止。鄭洪山唯一能做的,便是盯着這一切如何發生,又如何結束。
時間似乎失去了作用,漫長地像過了幾個時辰,可明明是頃刻間發生的事情。一轉眼,兩人便從門口拉扯到了院裏中間。
鐵山被嚇得不輕,指着周正對姑父說:“姑父……他,他瘋了吧他……”
鐵山吸了口氣,平靜下來,一見周先生,他明白了,終於能喘口氣了……
“給我媽償命!”周正悲慟並憤恨地大喊大叫,恨不得將鐵山撕碎喂狗。
“小表弟,有話好好說……”鐵山收拾好衣領又問:“姑父,你們是從哪兒過來的?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鐵山話音未落,便看見牆角窩着一個一臉稚氣的娃娃,恍然大悟:“嗨呀,我說呢……怪不得……”
周先生像呵斥兩個孩子那樣,叫道:“都起來吧。”
鐵山小心翼翼地起身,腹中的兩瓶白燒令他神情恍惚,躲在周先生身後,像個溫儒的羊羔,笑眯眯地感受着姑父的存在。
周先生展現了他的穩重,義正言辭,不容拒絕地說:“啥也別說了,快去找個大夫來,這是正事。”
“大夫?”
鐵山尾隨先生來到門外,看到奄奄一息的上校,問道:“哦呀,這是誰?”
“你先別管,去找大夫就是了,別耽擱,快去……”
“哎,我這就去……”
鐵山從窩棚里牽出來一匹高頭大馬,剛剛和周正拉扯的間隙,它奮力猙獰,想要擺脫韁繩。隨後一腳蹬上馬背,對姑父說:“那麼……您先歇着,我很快回來。”
說完,他便迎着風快馬加鞭。耳旁呼嘯的涼風令他酒意更濃,覺得如夢似幻。外面餓殍遍野,怨聲載道,鐵山騎在馬背上,覺得那一切潛入了他的夢境。
鐵山半醉半醒地闖進醫館,揪着大夫的鬍子說:“老子來了,你都不開門?嗯?快去我家……”
那天,周隊長威風得很。腰上掛着一支手槍,腳上蹬着烏黑的皮靴,將縣城裏三家醫館的大夫統統“請”回了家。待那些大夫為上校診斷傷情時,他又笑眯眯地問道:“姑父,您們,還沒吃呢吧?等我……安排安排……”隨後再次蹬上馬背,去了一趟飯館,撂下兩塊大洋,說道:“要有酒,要有肉,不要素的,送回家,老子今天有客來……”不大一會兒,飯店堂官就提着飯盒,將那些雞鴨魚肚擺了滿滿一桌。忙完這些,鐵山已經醉醺醺的了。
周先生把上校的布衫拆開,將傷口朝外敞開,裸露着觸目驚心的血肉,黑色的血痂,白色的肉膿,由內而外淌着黃水。三位德高望重的大夫不約而同地“哎呀”一聲,表示這傷口很難辦。
上校躺着,已經感覺不到他人正在擺弄自己的手臂。憑着一種強烈的信念苦苦支撐,費力地去調動那些壞死而僵硬的神經。昏昏沉沉中,聞到血的腥氣,感覺到通紅滾燙的刀尖將他的骨肉分離,“呲啦啦”切開壞死的皮膚,刀口上冒着令人作嘔的焦煙。
短短一會兒,上校蒼白的臉上汗如雨下,凝望着眾人,眼前一陣迷濛,一陣清晰。
那三位大夫有條不紊地清理瘡傷,取出一塊彈片,縫好傷口之後,又敷了一層創傷葯。至此,已過去兩個時辰,一切妥當。能看到上校的眼角冒出一串淚珠,在眾人的簇擁下落在枕邊。
鄭洪山無法理解,一個昏迷不醒的人,是為何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