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遷徙(二)

大遷徙(二)

QS縣城外人頭攢動,摩肩擦踵。人們沒有統一的方向,磕磕絆絆地朝四面八方湧出去,像好戲散場,唏噓着踏上每一條鄉間小道。到處都是趕路的人。

萬江同樣端詳着日本人的傳單,問道:“先生作何打算?”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周先生坦然自若。

“我躺了幾天?”

“五天。”

上校覺得全身肌肉酸痛,一面艱難地調整身姿,一面說:“勞煩先生照顧……”

上校的話說到一半便泄了氣,並不是緩緩地躺下,而是突然喪失了支撐,像一灘爛肉似的貼在板車上,艱難地吸了兩口冷氣,發出幾聲粗重的咳嗽。彷彿處境已到了十分兇險的地步。

“慢些,慢些,你有什麼交代的?我盡量為你去做。”

“不,我不能再給先生添麻煩,我不能再拖累你們。別管我了,去避一避吧,日本人三天之內將會佔領QS縣,你們隨便找個地方把我放下……就可以了。”

“胡說……咱們這就進城,先找大夫給你治傷,沒什麼大不了的。”

萬江這一路上有時睡得很熟,有時又會猛然驚醒,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分不清黎明和傍晚。朦朧中,他有一種感覺,自己似乎躺在搖籃里,離家越來越近。他醒來時沉思,昏睡時做夢。

萬江受到了周先生的悉心照顧,用一些味道寡淡的熱湯和開水泡軟的窩頭,簡單維持着他的生命。作為傷患,營養汲取的少得可憐,但那種涌動在體內的暖流,竟讓他舒服許多,眉宇之間存留一絲活泛的氣息。當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昏迷了五天,訝然之餘,感恩之情難以言表。在這種情況下,他重新審視自己的處境,無奈地感激涕零,萎靡不振地憂慮起來。

上校禁不起折騰了,不知道還能堅持幾天。迄今為止,他們不斷趕路,行程顛簸帶來的折磨,超過了傷勢本身。上校的胳膊正在失去知覺,鐵青色的肌膚察覺不到任何細微的觸碰。只是那傷口隱隱作祟,時而瘙癢難耐,時而疼痛難忍,令他無法承受,生不如死。

艱難卓絕的日子讓鄭洪山成長的極快,他能從表情中讀懂別人的心思。他明顯看出上校的臉上雖然滿是愧疚,哀默,可他的眼神當中仍舊飽含關於生命的希望。

上校直挺挺地躺在板車上,脖子下面枕着一件布衫,氣憤地閉上了眼睛。

周先生簡單收拾一番,拉起板車,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城裏走。這條路並不好走。原野上來往的饑民太多了,不分方向地小路走的最為艱難。

許多人是朝着城外的方向走的,目的是離開QS縣。有人饒有興緻地看着他們,但沒人吱聲。有些漫河灣的鄉親們問道:

“先生,您還要進城嗎?大伙兒都在往回走。”

周先生的回答很勉強:“來都來了,總得進去看看吧。”

“城門有把守,進不去!”

“城門長在那,就是給人進出的。”

就在這時,“吱呀……噔噔噔。”聳立的城門突然打開了,從裏面出來一隊馬車,有隨從的護衛和滿噹噹的箱櫃。一共三輛馬車,八匹馬。急匆匆,慌張張地從城裏出來。車夫雙手架着韁繩,拚命地抽打着兩匹快馬,捲起一陣風塵。不顧死活地衝上馬路,有種勢不可擋的氣勢。有人從被風吹開的轎簾里看清了馬車的主人,喊到:

“那是縣長和縣長的三房姨太太,跑啦,跑啦……縣長跑了……”

馬車跑起來很快,

前面有人躲命,後面有人追趕,邊追邊喊:

“縣長大人,發發善心吧,餓死人了,縣長大人……”

只有車夫聽得見,縣長隔着帘子叫道:“一群瘋狗,快!快走……撞死他們!”

縣長大人的馬車終於消失在黃霧中,令人望塵莫及,緊接着又有人喊:

“鄉親們,縣長跑了……造他娘的反了……”

“鄉親們,砸呀……”

饑民一呼百應,暴亂了。城門口不容侵犯的守備突然慌了,他們一邊開槍打死了幾個不要緊的饑民,一邊往城門裏退,更深層次地激起了民憤。

暴跳如雷的災民亂拳打死了一名守備,大批湧進城內。周先生則憂心忡忡:“倘若發生了暴亂,那就糟了。人的野心一旦被釋放,很難見好就收。弄不好將自相殘殺,生靈塗炭……”

周先生很快又放心了,災民們闖進糧倉,發現裏面粒米未剩。餘下的金銀也被縣長卷跑了。城內冷冷清清,店家統統大門緊閉。街道上,房舍上,鋪滿了日本人的傳單。看來,城裏的情況並沒有好太多。饑民將要燃起的革命之火又迅速地熄滅了,漸漸放下了被拒之門外的憤恨。開始好聲好氣地挨家挨戶唱詞乞討:“行行好吧,幾天沒吃飯了……”

QS縣保安隊,有幾名保安隊員怯怯地圍着隊長鐵山。他們剛從暴動的饑民手裏死裏逃生,心有餘悸地問道:“隊長,現在外面全是要飯的,怎麼辦?”

“是啊,全都跟瘋狗一樣。”

“少放屁,餓你三天試試看,你或許連狗都不如。”

“是是是,可是隊長,縣長都跑了,咱們在這兒幹什麼呢?”

“操他媽的,亂了,全亂了,縣長?也太不要臉了!”鐵山一面罵,一面想:“老子前腳花兩百大洋買個小官,後腳縣長就跑了,我找誰說理?”

他接著說:“兄弟們放心,有我鐵山一口吃的,保證大伙兒餓不着。”

“隊長,您這話說的漂亮,我們兄弟也願意跟您干。可是,家裏還有妻兒老小,清早一張開嘴都得吃飯。縣長跑了,誰給咱們發例錢呢?”

“老三也被活活打死,一條人命!怎麼向人家父母交代呢?”

鐵山聽得腦袋發脹,懊惱地撓撓頭皮,說道:“查,誰打死的,誰來償命。”

“恐怕不好查,但是我有個主意!”

“什麼主意?”

“咱們的人,在亂中打死了幾個暴徒,現在屍體還在城樓底下……不如這樣……您看……饑民暴亂,破城而入,守備隊員老三,抵守殉職,暴徒已被當場擊斃……怎麼樣?”

“行,就這樣,破案,破案。”

“那,撫恤?”

“撫恤?”

“是呀,老三家就這麼一個兒子,如今人因公殉職,發些撫恤給他爹娘養老啊。”

“我來安排……”

第二天,保安隊院裏橫着七條無名死屍,光着腳,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有些分不清男女。旁邊還躺着一名年輕的守備隊員,約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小夥子,乾乾淨淨卻是面目全非。老三父母收到撫恤金,將兒子體面地安葬了。而那些真正的“暴徒”卻仍在逍遙法外,替死鬼們也被曝屍荒野,無人問津。

鐵山也在思考:“怎麼?我總干這些賠本的買賣呢?”

QS縣徹底被饑民佔領了,可城裏人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兒去,拿不出太好的東西打發叫花子。

周先生進城看到的,也只有滿目瘡痍,他脫口而出:“國破家亡,百廢俱興……”

周先生身後跟着復仇心切的小兒子,打一進城,便潛心留意着鐵山的蹤跡,城內已有不少人攜家帶口出城。年輕的女子換上一身骯髒的打扮,臉上抹了一層鍋底灰,和城外的饑民同樣狼狽。藥鋪,醫館,叫門不應,拒不接診。

“照這樣下去,萬江大哥鐵定是沒救了。”周正說。

“再等等,他們是害怕饑民哄搶……再等等。洪山,去弄點吃的來,別跑遠。”

鄭洪山點點頭,像個小叫花子那樣挨家挨戶叫門,但很少有人理他。他突然想到先生囑咐過:“嘴要甜。”男的應門就叫大叔,女的應門就叫大嬸,照他這個年紀,這樣叫,總不會出錯的。

他很快摸到了竅門,雖收穫不多,但明顯感到別人的態度和善許多。

鄭洪山走訪了幾條街,只收穫兩個黑窩頭,不夠兩人吃。加上自己,他們有四個人。鄭洪山還想再試試。他路過鐵鋪,鐵鋪裏面常年旺盛的爐子已經熄了火。他沒有駐足,轉過巷口來到一座宅子門前。

青色的磚牆稍顯破舊,但足夠大氣,對開的大門兩邊有高高的院牆,院裏有兩間瓦房。隔着門縫能瞧見院子裏晾曬的衣物,鄭洪山肯定這裏有人居住,壯着膽子敲了敲門。

那扇棗木大門,年份或已久遠,發出兩聲“彭彭”的乾澀悶響,很快有人應門,是個男人:“誰啊?”

“大叔,賞口飯吃吧……”

“滾!”

鐵山正在為近期的賠本買賣懊惱,-喝悶酒。他告別了紅雲以後在QS縣落腳,花了二百塊大洋買下QS縣保安隊長的職務,還沒撈到任何好處,卻為老三家倒貼了二十塊大洋的撫恤,更別提,縣長那王八蛋跑了……

“叔叔,行行好吧,叔叔……好人有好報,隨便給點,什麼都行……”

鐵山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你他媽的,等着吧。”

鐵山回到屋裏,一時間找不到能打發叫花子的東西,他的桌上擺着兩瓶白燒酒,一碟花生,半隻燒雞。他正感嘆,家裏連個饅頭都沒有時,再次想起紅云:“看來,家裏沒個女人真不行,紅雲?她過得好嗎?”

鄭洪山並不着急,既然主人家開口說要你等,必定是有什麼表示的。他想,最不濟,也有個窩頭吧。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鐵山遞出來的卻是半隻燒雞。

鄭洪山一下子愣住了,倒不是因為那噴香的燒雞,而是認出那張臉!“鐵山!”鄭洪山十分確定。可是鐵山並沒有認出自己來。

“嘿,給你,拿着呀我說。”

鄭洪山一動不動。

“小兔崽子,你賤不賤吶?肉都不要?”

鄭洪山很緊張,感到自己像個木樁子似的立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你到底要不要?”鐵山又問。

鄭洪山終於點點頭,接下那隻用油紙包着,熱乎乎的燒雞。

“滾吧,別再來了。”鐵山關好門,回屋就着一碟花生喝光了兩瓶白燒。

鄭洪山抱着窩頭和燒雞,激動地奔跑起來,他要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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