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 112 章
有時候人的成長只在一瞬間,年僅十七歲的喻宵,眼中突然沒有光了。
“師尊~”喻青崖的聲音在身後幽幽響起。
喻宵頓時和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隔着老遠老遠的距離,警惕地看着他。
喻青崖:……
至於嚇成這樣嗎……
喻宵毛骨悚然地看着他,整個人都快炸了。
他從小代替公子離質陶,回國后也生活在王宮,見得最多的,就是權貴之間荒淫無度的腌臢事。
那時的世卿公侯,無拘無束,多喜歡玩弄臠寵美婢,在陶國時,他就認識過一個陶國國君的嬖侍,伊鸞。
喻宵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叫伊鸞,但他知道的名字,只有這個。
伊鸞天生麗質,生了一雙妖嬈多情的鳳眼,被人戲稱為“媚公子”。
陶國國君對他異常寵愛,每日賞賜不絕,金銀玉石若泥土,出行時前呼後擁,車馬轔轔,宛若真的公子。
喻宵作為公子離質陶時,陶國上下都不太待見他,但為了不失國體,大人們肯定不會對一個孩子做什麼。
那些權貴家的孩子,就不會管這些了,他們想找他的茬就找,尤其是那什麼什麼大將軍之子。
他們不客氣,喻宵也不是好惹的,那時的他,正是剛從鄉村大野地里挖掘出來的野人,完全不聽馴。
不管是誰,誰惹他,他就揍誰,一群天潢貴胄,王子王孫,被他追着揍得嗷嗷叫,滿王城亂跑。
喻國的使節,把他和趙珪丟下后,就麻溜地找借口回國了,根本沒人管他。
被一個小破孩,還是喻人,一個人毆了一群的紈絝子弟們,也沒臉回家告家長。
於是兩方人,就這麼杠上了。
那些紈絝子弟,前赴後繼地被小喻宵捶了無數次后,終於意識到,可能真打不過。
正面打不過後,就開始琢磨陰招整他。
伊鸞作為國君最寵愛的“小公子”,經常和那些權貴子們一起混,聽他們議論這件事。
見那些人每每灰頭土臉的鎩羽而歸,就笑嘻嘻的自告奮勇,要親自會會這個喻國小公子。
那些權貴子們聽說他要出馬,頓時樂得前仰後合,轟轟烈烈地簇擁着他去找那個小蠻子,看一出好戲。
喻宵那時正在和趙珪一起打水,準備生火造飯,腦門上突然挨了一石子。
捂住青了一塊的額頭,看着“啪嗒”掉進井裏的小石頭,緩緩抬頭。
那些不知死的,肯定又來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趴在牆頭上笑嘻嘻看着他的,居然是一個陌生少年。
那少年和他以前見過的紈絝子弟們都不一樣,穿得花紅柳綠,迎風招展,恨不能把所有金銀玉飾都穿戴在身上。
肌膚賽雪,唇若塗朱,一笑就像只得意炫耀華麗尾羽的驕傲小孔雀。
他輕啟花瓣一樣的唇,嬌嬌軟軟道:“離公子,離公子,你是公子,我也是公子,我們有什麼不同呀~”
簇擁在他周身的人頓時哈哈大笑,一起“離公子”、“媚公子”的起鬨。
喻宵聽不明白他們什麼意思,趙珪是明白了。
這樣的羞辱,連慫包成他那樣的,也氣得不行,拾起扁擔就敲打他們:“這就是你們陶國的待客之道嗎!我要上稟你們國君!上稟你們國君!”
那些人明顯是不怕的,甚至因為趙珪的憤怒,更興奮起來,鬨笑着起鬨架秧子,非要要看喻宵難堪。
喻宵捂着腦袋又看了那隻“小孔雀”一眼,撇撇嘴,扭頭不去看他,繼續打水。
他當然不怕那個人,但是那人長得真好看啊。
那麼雪白嬌柔的皮膚,就算磕破一塊,也很可惜。
所以喻宵本質上,非常“好色”,哪怕他很小的時候,被長得好看的人打了,就知道不生氣。
起鬨的人群頓時像被嘎了脖子,為什麼這麼區別對待!
在場的人誰沒有因為手欠被打過,這不公平!
然而喻宵說不打就不打,那群紈絝子弟頓時忿忿不平起來,時常竄動伊鸞,一起圍追堵截他。
伊鸞也是個喜歡恃寵生嬌的,知道喻宵獨對他例外后,變得更加放肆,不知什麼時候,就要偷偷拿小石子丟他一下。
他站在人群中和那些人一起笑,捏着嗓子嬌聲道:“小離公子,你不是看上我了吧,你過來,我給你香香一口哦~”
可再一,不可再二,可再二,不可再三。
喻宵捂着再次被打的腦袋,終於有點生氣了,哼了一聲,扭頭跑遠。
以後再也不理他了,討厭的小孔雀!
其他人見他逃走,鬨笑出聲,伊鸞卻笑不出來了。
他有點不理解,怎麼突然就不容忍他了呢?
小孔雀那麼漂亮,很多人都喜歡啊,怎麼能半道就不喜歡了呢?
從那天起,伊鸞終於不總在他身邊煩了,直到某一天,他的腦袋又挨了熟悉的一下。
喻宵就知道那傢伙不會那麼輕易放過他,一抬頭,果然看見那人趴在他牆頭笑。
不過這次,他打扮得挺低調的,也沒帶那些狐朋狗友,只是一個人趴在那看着他。
小喻宵撇撇嘴:“你來這幹什麼?”
“來看看你呀~”
“我不想看你,你又丟我了!”
伊鸞笑嘻嘻道:“你生什麼氣嘛~我這次又沒有用石頭~”
喻宵:……
低頭一看,還真不是石頭,而是一顆脆棗。
一抬頭,伊鸞捧出一大捧新鮮的脆棗,笑嘻嘻地看着他:“要不要吃啊,王宮御園裏新長出來的,只有我有哦~”
喻宵:……
伊鸞從王宮裏帶出來的脆棗,總是比外面的甜,於是小喻宵可恥的被收買了。
啃了一口棗,好甜,懷疑地看着他:“你給我送棗幹嗎?”
“給你賠禮道歉不行嘛~”
“哼。”
“哼什麼哼,你吃都吃了。”
“那我不吃了。”
“不吃你有本事吐出來啊,哎哎哎,你別真吐啊!”
伊鸞被這個大犟種震驚了,最後還是決定順着他,有氣無力地遞給他一顆新棗:“我們和好行不行?”
喻宵哼了一聲,接過棗子,沒吃:“我們什麼時候好過?”
“怎麼沒好過,以前我打你的時候,你都不生氣的呀~”
喻宵:……
你知道我不生氣,就一直打我!
伊鸞也看出了他的怨氣,趕緊呼嚕他的小腦袋,將一捧新的脆棗灑到他懷裏:“好吧,好吧,是我錯了,以後知道你不生氣,我也不打你了,行不行?”
喻宵:……
哼,這還差不多。
有了棗子的賄賂,兩人也算是一笑泯恩仇。
伊鸞看着他,笑嘻嘻地問:“喂,說真的,你不會真的喜歡我吧?”
喻宵把趙珪的棗撥出去,然後吃自己的,頭也不抬道:“不討厭。”
“怎麼能只是不討厭呢,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歡我,連國君也喜歡我!你怎麼能不喜歡我呢!”
“你喜歡拿石頭丟我,我就不喜歡你了。”
“拿石頭丟你,你就不喜歡我了嗎!怎麼能這樣!”
喻宵:……
真不講理……
伊鸞好像比他還生氣,因為他被別人寵壞了,就要所有人都順着他。
可是喻宵總覺得,那時的他好絕望,一雙嬌媚的鸞鳳眼睛,全是淚水:“你是一個真正的公子,而我是假的。”
喻宵:……
其實他也是假的。
“你回國的時候帶上我好嗎?那樣我就可以只喜歡你,不喜歡別人了,我會對你很好很好,再也不欺負你,你把我帶走好嗎?”
喻宵身為一個假公子,本不該做什麼承諾,但他看着伊鸞淚眼矇矓的眼睛,還是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好,你等着我長大。”
等他長大了,就可以把他帶走了。
不回喻國,也可以去其他地方,他不是真公子,他哪裏都可以去。
誰知伊鸞眼中的淚一掃而空,迅速哈哈笑起來,周圍突然冒出好多人,跟着他一起笑話他。
趙珪被那些人綁在一邊,又急又氣地看着一切,破口大罵一些告訴國君之類的話。
喻宵看着他的笑臉,終於感到很生氣很生氣。
伊鸞卻很得意,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眉眼彎彎:“小笨蛋,上當了吧~”
喻宵:……
怎麼會有這麼壞的人呢,他想不明白。
他還長得那麼好看!
他長得那麼好看,他長得那麼好看的話……那喻宵就不生氣了。
啃了一口脆棗,好甜。
他雖然騙了他,不是還給了一大捧甜棗嗎。
那他就別生他的氣了,討厭的小孔雀。
趙珪在他身旁喋喋不休地罵著那個可惡的嬖侍,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冒犯喻國公子!
一轉頭,就見當事人若無其事的吃起了棗子。
趙珪:……
你是不是缺心眼啊!
還不分我一半!
喻宵其實沒有那麼生氣,不過好像無論是別人,還是伊鸞本人,都不太知道這件事。
讓他吃了一次癟后,那些陶國的紈絝子弟們,終於“接納”了他,看在他很“英勇”的份上,甚至願意不計前嫌地和他做朋友。
喻宵懷疑他們腦子有問題,找了他那麼多茬,居然還想和他做朋友?
不過很顯然,這些人準備了足夠的“彩頭”。
那群人中的頭頭,什麼什麼大將軍的兒子,神秘兮兮地將他拉到一個奇怪的地方,要給他看一出好戲。
然後喻宵就在這裏,見到了不一樣的伊鸞。
他從沒見伊鸞哭過,因為所有人都喜歡他,沒有人想看他哭。
但是那個又老又丑,和肥豬一樣的老男人,就可以讓他哭,哭得那麼慘烈。
一群人在外面偷偷看着,小聲嬉笑着品評着伊鸞的眼淚,好像全然忘了昔日和伊鸞是多好的“朋友”。
“嘿嘿,喻國的小子,你真是沒見過世面,居然喜歡他,這種已經被玩壞的玩意,除了臉,有什麼好的~”
“連我們國君也開始嫌棄他了呢,畢竟老大不小了,還當自己青春貌美,每天這麼嘚瑟,真是不知自己幾斤幾兩。”
“聽說他為了固寵,用了好多特別厲害的手段,也許不會那麼快失寵呢?”
“哈哈哈,他可真厲害啊~”
那些人笑的毫無顧忌,喻宵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這麼近,難道不怕他會聽見嗎!
領頭的陶樊,卻只當他是因為喜歡了一個下賤的東西,感到懊惱,便湊到他面前邀功道:“你放心,我們還準備了一項特別的東西,給你出氣!”
房內突然傳來一聲慘叫,不多時,一個渾身赤.裸的人,就被宦侍丟了出去。
伊鸞雪白的臉上、身上,出現了數不清的紅疙瘩,曾經的美麗蕩然無存,現在看到,只余噁心。
其他人嘻嘻哈哈地追過去,想要招呼喻宵一起來看他狼狽的樣子,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人已經沒有了。
小喻宵跑得很快很快,頭也不回。
不能讓伊鸞發現他,不能讓伊鸞知道他也在。
至少這個時候,他並不想當一個目睹一切的勝利者,居高臨下地站在他面前。
伊鸞失寵了,曾經的“媚公子”,失寵起來居然如此簡單。
那些被藥物引發的紅疹,本來三天就能退去,然而無論他如何哭求,陶國國君也不肯見他一面。
曾經因寵愛得來的一切,都因為失寵散去,那隻驕傲的小孔雀,變成了一隻禿毛野雞。
於是他跑到街上,對着王宮的方向磕頭跪拜,伸出利刃,一把剜掉自己的眼睛:“大王!您喜愛我的眼睛,我不能陪着您,就讓它們永遠陪着您吧!”
坊市間炸了,沒想到這位曾經的“媚公子”,對老陶王居然如此“深情”。
喻宵卻覺得他瘋了,飛快地跑去看他。
失寵的伊鸞沒人要,一個人蜷縮在破廟裏。
他的眼窩裏滲出的血將破布打濕,嘴唇乾裂,像一隻髒兮兮的小孔雀。
喻宵那時還很小,不知怎麼辦,怕他冷,就生了一堆篝火,燒一碗熱水,遞到他唇邊。
伊鸞卻一把打掉了他的手。
“我不要你!你現在肯定不喜歡我了,你可憐我!我不要你可憐!”
喻宵:……
他可沒那麼說。
但是伊鸞現在肯定不想見到他,於是小喻宵壓低嗓子,粗聲粗氣道:“我不是你說的人,你認錯人了。”
伊鸞:……
“你個大笨蛋!”
沒有眼睛的人,怎麼能哭呢,喻宵伸出手按住他的眼眶,不讓他哭。
伊鸞的眼眶卻依舊濕漉漉地淌着不知是淚還是血的東西。
“我將我的眼睛獻給大王,他一定會想起我昔年的好,重新寵幸我!”
喻宵:……
一個連紅疹都接受不了的大王,怎麼可能接受失去眼睛的你呢……
“我還有一個同父同母的弟弟,我還有父親,我還有……很多很多!他們都會以我為榮耀!”
可是他們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沒人來看你一眼。
“不要可憐我,我這輩子從來沒被人可憐過,我生來就不是被人可憐的,你如果可憐我,我就會對你很壞很壞!”
喻宵:……
他不可憐他,他也對他很壞。
但是喻宵還是很想救活他,因為他很快就要長大了,到時候就可以把他帶走。
那時的小孔雀就只會喜歡他一個人了,不欺負他了。
然而伊鸞終究是沒活下去,挖下眼睛的當天,就高燒不退死了。
臨死前他對他說:“放開吧,我不想活了,好痛,好痛,你是個真公子,回你的喻國吧,不要可憐我!”
喻宵湊到他耳邊,悄悄說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其實我也是假的。”
伊鸞一愣,終於前所未有的開心起來:“如果你是假的,那我們就可以做真正的朋友了!我會為你保守這個秘密,你放心!”
喻宵相信他,因為他要死了,肯定會永遠為他保守這個秘密。
……
看着伊鸞血淋淋的眼睛,陶王果然想起了他曾經的好,下令厚葬了他,然後召幸了他唯一的和他非常相似的弟弟。
喻宵看着他下葬,真不知道要不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那些人又出現在了他的葬禮上,嬉笑着邀請他加入。
畢竟伊鸞死了,他們之間的“仇”已經沒有了。
喻宵沉默地看着他們,拾起伊鸞墳頭上的石頭就丟過去,他的準頭和力氣可比伊鸞強多了。
那群人的頭頭被削了一個腦袋開花,驚恐地看着他,然後腦袋開花的被送去就醫。
喻宵努力平復呼吸,將那塊石頭撿回來,重新按在墳頭上。
你可別怪我掀你墳,咱倆現在扯平了。
喻宵看着喻青崖的臉,不用抵賴,這張臉確實是他會喜歡的樣子。
而且他看起來也沒有絲毫的心理陰影,是那麼喜歡他,愛慕他。
但是他不能接受,未來的自己,會把另一個人,變成“伊鸞”。
喻青崖看着師尊被雷劈的表情,原來還在嘎嘎樂。
哼!讓你忘了我!讓你不好好聽我說話!嚇死你!
結果喻宵的表情越來越凝重,那句“去死”,竟然不像是氣話,倒像是真的要分分鐘鍾創死自己的樣子。
喻青崖頓時慌了,結結巴巴道:“師尊,你別這樣,我剛剛就是跟你開個玩笑!”
喻宵:……
“玩笑?”
喻青崖頓時顧不上別的了,連忙解釋:“就是玩笑,昨天什麼也沒發生!”
“那我們為什麼會睡在一起。”
“就是那隻死狐狸搞的嘛,天冷了,抱在一起很正常。”
“那你的衣服呢?”
“我比較怕熱,半夜脫下來納納涼。”
“那以前呢?”
“我小時候怕黑,所以師尊你陪我一起睡。”
“那六七歲把你帶回家呢?”
“這個是真的,師尊,我之前不是給你講過你怎麼撿的我的嘛,你沒有聽啊……”
喻宵:………………
“所以你為什麼給我開這個玩笑。”
……
喻青崖陷入沉默。
這個該怎麼解釋?
喻宵的眼睛逐漸眯起來,如果沒有一個正常的解釋,他就——
啪嗒。
一滴眼淚順着臉頰滑落,喻青崖的眼中霎時盛滿淚水。
雖然還沒想起該怎麼狡辯,但他已經準備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