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05【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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擲杯山莊就坐落在聞名天下的秀野橋畔。
秀野橋下最有名的,就是四腮鱸魚,而擲杯山莊最有名的,就是莊主左輕侯左二爺一手調製魚羹的手藝。
當然啦,左輕侯不是個廚子,他調製的鱸魚羹也不是人人都能喝的上的,天下能喝的上他做的鱸魚羹的人寥寥無幾,楚留香算是一個,陸小鳳又算是另外一個。
能和陸小鳳這樣熱熱鬧鬧的人交上朋友,足見擲杯山莊也是個歡樂、快活的地方。
然而這樣的擲杯山莊,如今卻有如明日黃花,一片衰敗蕭索。
擲杯山莊的管家將陸小鳳一行人迎進了門,便瞧見楚留香負手立在門欄處,他今日倒穿的不像是個江湖客,反倒像是個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爺。
只不過,世家公子爺恐怕也沒幾個同楚留香一樣,寬肩窄腰,強壯有力。
這位五官英俊的溫和公子爺瞧見了溫玉一行,原本透出些愁緒的臉上也浮起了一絲笑意。
陸小鳳笑道:“楚兄,你果然在這裏。”
楚留香道:“我昨日聽聞你要找大智大通,卻不想你今日就趕來了。”
陸小鳳道:“龜孫子大老爺果然在這裏?”
楚留香微微一頷首,道:“不錯。”
陸小鳳長舒了一口氣,道:“其實要找大智大通的不是我,而是阿溫。”
楚留香的目光便凝注在了溫玉的臉上。
溫玉也正瞧着他。
這位神通廣大的女巫小姐,換上了尋常姑娘穿的間色百迭裙,夾襖,外頭仍披着自己的大斗篷,頭上辨識度極高的尖帽子倒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兩朵尖尖雙螺髻,發間點綴着一根古樸的釵子。
她並不矮,相反身形修長,只不過這貓耳朵一樣的頭髮,配上她柔和的眉眼、閃亮的雙眼,瞧上去卻實在顯得年歲不大。
楚留香含笑道:“一別數月,溫姑娘風采依舊。”
溫玉也微笑起來。
她道:“但是你看上去可不怎麼好呀,楚香帥。”
楚留香就忍不住苦笑起來。
事情還要從他們自沙漠之中出來之後講起。
那時候,楚留香收到了一封署名為“畫眉鳥”的信箋,上書他的三個妹子在江南做客,於是楚留香事不宜遲,立刻朝江南動身而去。卻不想撞進了一件陰謀之中。
陰謀的主使,是蘇州虎丘擁翠山莊的少主人李玉函與他的夫人柳無眉。
事情的解決暫就掠過,他解決了這件事後,帶着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兒三個小妹子,本想着來擲杯山莊做做客,給她們三個也壓壓驚、去去晦氣。
沒想到……
沒想到擲杯山莊竟已被一種悲苦的氣息所縈繞。
這一切都是因為,左二爺的女兒左明珠病重了,就連神醫張簡齋,也只能每日一帖葯吊著她的命,除此之外,束手無策。
楚留香又不是醫生,這件事他要怎麼解決呢,他根本就無法解決的!
但他起碼能做到陪在左二爺的身邊。
但是蘇蓉蓉她們,就要先回去了。
蘇蓉蓉三人正值青春年少,與左明珠的年紀相仿,左二爺為女兒日日擔憂,家中驟然多了三個青春年少的女孩子,怎能不叫他想起自己在病榻纏綿的女兒呢?
楚留香自然也懂得這個道理,於是便拜託胡鐵花護送她們三個人回家了。
左明珠的病情還在惡化中。
左二爺心急如焚,去京城花重金請來了唯一能找見大智大通的龜孫子大老爺,想要求助這二位。
這二人卻說“無葯可醫”。
再問,就是:“心病,藥石之力又怎可救得?”
左二爺登時跳起,在山洞外大罵大智大通名不副實,他一直給女兒最優越的生活條件、最毫無保留的父愛,他女兒又怎麼會有心病呢?!
他幾乎差一點就闖進大智大通的山洞裏了,還好楚留香攔住了他。
不過他已容不下龜孫子大老爺這尊大佛,於是楚留香就代替左二爺,客客氣氣地把孫老爺安頓在城內的一間客棧里,現如今,孫老爺估計又去賭場裏頭快活了吧。
陸小鳳:“…………”
陸小鳳乾巴巴地道:“他這人無論到了什麼地方,做事的風格都是一樣的。”
楚留香道:“所以你們若是要找大智大通,現在就應該去城裏頭找。”
陸小鳳長嘆一聲,道:“我去吧,保證把他帶回來給你,阿溫。”
溫玉點點頭。
陸小鳳足尖一點地,整個人就已消失在了原地。
而楚留香仍然凝視着溫玉。
溫玉長嘆了一口氣。
她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事。”
楚留香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敲了敲周圍的一圈兒人,卻道:“溫姑娘,借一步說話。”
溫玉點了點頭。
二人走到了無人的僻靜處,楚留香這才開口。
他嘆道:“論理來說,這事兒和溫姑娘你也沒有關係,可是明珠、哎,明珠她實在是藥石無醫,我也只好厚下臉皮來懇求你了,溫姑娘。”
溫玉曾與陸小鳳深入大沙漠之中,為的是女魔頭石觀音手中的那塊極樂之星。
這塊寶石是用來做一種叫“生命之水”的高難度魔葯的。
而這種魔葯,連心臟差點被劍捅穿的葉孤城也能救回來,救左明珠,想必也是沒有問題的。
這是楚留香知道的。
只是他也是前幾日才到,才知道左明珠快不行了,他那時還不知道溫玉與陸小鳳一行人也來了江南,於是修書一封,企圖信鴿用最快的速度趕往京城。
沒想到溫玉就來了!
但是吧,這件事做的,楚留香還是有心裏壓力啊。
畢竟,左明珠是誰?左二爺是誰?溫玉一個化外之人,根本不認得,也不需要認得。
再看那“生命之水”,只想想獲得極樂之星過程中的兇險,就知道那藥水絕對是珍貴之物。
這東西若是他自己的,他一定眼睛都不眨一下,給左明珠服下。
可惜不是。
他又怎麼能慷他人之慨?
所以,把溫玉帶到僻靜處來說這件事,也正是因為,他不想給溫玉一丁點道德壓力。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神葯難得,若是溫姑娘那裏已沒有了,就請直接告訴我吧。”
這是個台階,意思是說:如果你不想給,就說沒有就好了,這事兒本就和你沒關係,不用放在心上。
做事如此妥帖,待人如此有分寸,這便是楚留香楚香帥了。
溫玉想了想,卻說:“我帶了一點,應該夠用了。”
楚留香的雙眼之中,就迸射出驚喜來。
溫玉聳了聳肩,道:“那帶我去看看那位左小姐吧。”
楚留香秒答:“好!”
溫玉很無所謂地跟着楚留香走了。
她其實是個不錯的人,殺人是不得以而為之,至於救人嘛……她不是聖母瑪利亞,福澤不能照耀整個人間,但是假如你正巧碰上了一個,還有餘力可以救,見死不救也很困難的。
她就是這麼一個不上不下的好人。
溫玉是個孤兒,在她六七歲大的時候,家裏曾發生了一次很嚴重的災禍,這災禍帶走了她的爸爸和媽媽。
所以,在看見父母對兒女的舔犢之情時,她總是要比平時更心軟一點的,這左明珠的父親為了左明珠的病,已近乎瘋狂,又怎能讓人不動容呢?
況且,極樂之星真的是一塊很大很大的寶石,磨成粉之後真的夠造作很久……
她跟着楚留香一起,走進了左明珠的閨房。
左明珠果然就躺在榻上,一段枯枝一樣的手臂無力的搭在榻上。她睜着眼睛,眼神卻渙散,面頰凹陷,嘴唇乾裂的就像是鹽鹼地。
神醫張簡齋正在不斷地踱着步。
左明珠的父親左二爺就頹然坐在榻前,伸出一隻顫抖的、長着老人斑的手,握住了女兒的手。
他嘴唇囁嚅,不住地道:“珠兒,你餓不餓,爹爹知道你最愛吃魚羹了,爹爹給你調一碗,好不好?你愛吃蒓菜,爹爹多放一點蒓菜。”
左明珠形如枯槁,沒有反應,半晌才緩緩搖頭,氣若遊絲,道:“爹爹,我吃不下……”
左二爺痛哭道:“可你已經快一個月沒有吃飯了,饒是鐵打的身子都撐不住啊!”
左明珠黯然地躺着,沒有話說。
這的確是一副令人心碎的場面。
見了楚留香來,左二爺也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楚留香快步上前,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左二爺形如枯槁,老淚縱橫。
楚留香柔聲道:“二哥,你不要急,你瞧我帶了誰來?”
左二爺緩緩回身,就瞧見了溫玉。
他當然不認識溫玉,卻連着走了幾步,對溫玉道:“小神醫莫怪,老朽頭暈眼花,竟沒認出你來。”
他明明就不認得溫玉,溫玉也根本就不是什麼神醫,但是左二爺一見了她,卻能說出什麼“小神醫”、“沒認出你來”這樣的話,想必是病急亂投醫了。
神醫張簡齋也瞧着她,眉頭卻微微地皺了起來。
溫玉只想着儘快把左明珠救下,不想卷進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際關係中,於是話不多說,從口袋裏掏出個玻璃安瓿瓶來,塞在了左二爺手中。
玻璃安瓿圓滑而透明,裏頭盛着深紫色的液體,轉動瓶子,能瞧見液體之中,似有點點鑽光閃過,如銀河流動,美麗而神秘。
左二爺哪裏見過這樣的葯?
他雙眼發直,盯着這神葯,嘴中道:“小神醫,這是、這是……”
溫玉面無表情,故作玄虛:“這是能救你女兒性命的葯,快快給她服下吧。”
再多問,她卻是閉緊了嘴,一句話都不肯多說了。
她雖然不喜歡故弄玄虛,但是也很明白,有時候要解釋真相也是很麻煩的一件事,反正她事情已完了,也沒有與左二爺結忘年之交的念頭,這解釋就免了吧!
楚留香道:“這位溫玉溫姑娘,乃是小弟的恩人,她的確是有大能耐的人,二哥若信得過我,就把這神葯喂明珠服下吧。”
左二爺道:“好、好,明珠,快張張嘴,吃藥了。”
左明珠卻道:“吃什麼也沒有用的,爹爹,不要再折磨女兒了。”
神醫張簡齋也道:“藥石之力,是葯三分毒,左輕侯怎可輕易喂葯?”
楚留香對着溫玉苦笑。
溫玉卻全然不管了,她知道楚留香肯定有能耐給左明珠把葯喂下去的,所以她朝着楚留香眨了眨眼,功成身退,轉身走了。
她要做的事情還不少。
首先是等着陸小鳳帶她去找大智大通,問秘籍的事情。
其次是中原一點紅的事情。
他的事情可不好解決。
可她又覺得沒辦法把這事兒告訴陸小鳳楚留香他們,群策群力。
因為溫玉深知中原一點紅的為人,他這人犟得跟頭驢似得,自己的事情,永遠都是憋在心裏,從不肯多說一句。那天夜裏要不是雪鴞鴞機靈,估計現在中原一點紅就查無此人了。
可正因為他極其的驕傲,不願把自己的難處說出來,這才叫人為難啊。
溫玉總覺得把這件事告訴陸小鳳他們,也不是很合適。
而且他居然還有臉生氣,生氣,生氣!
溫玉一想,又轉而生起氣來了。
不過這一晚,一點紅倒是極其罕見地服了軟。
他仍是不怎麼說話,卻在溫玉盛讚蒓菜羹好喝之後,把自己那碗一口沒動的蒓菜羹,托花滿樓給溫玉遞了過去。
溫玉一怔,已朝他瞧去。
中原一點紅臉綳得死緊,卻垂下了眼帘,悄無聲息地對着她嘆了口氣。
這就算服軟啦。
溫玉的心裏也好受多了。
其實嘛,朋友之間,哪有不紅臉的呢?
每個人的三觀都有其獨到之處,這世上是絕無可能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的,即使是再要好的朋友,也不可能對每一件事的看法都相同。
再好的朋友之間,也一定有過不愉快的時候,倘若一點點不愉快都沒有,那隻能說明……要麼對方對你有所求,要麼你們之間的交往還不夠深入。
吵不吵架,根本就不是重點。
重點在於,吵過架之後,能不能求同存異,繼續這段友情。
有台階不下王八蛋好么。
溫玉順着台階就下來了,還反贈了一點紅一杯酒喝。
——當然啦,還是由花滿樓出面代勞。
花滿樓:“…………”
這兩人平日裏看着都挺正常啊,怎麼現在看起來幼稚得像小孩子一樣?
不過嘛……
他也理解。
一個從未享受過友情沐浴的冷傲殺手,他在面對感情時,本就會是一種非常笨拙的態度,這種笨拙表現出來,自然就很像是小孩子了。
“感情”一詞,通常情況下被世人分為親情、愛情與友情。
世人的話本子之中,親情總是天生就有的,愛情總是乾柴烈火的,友情總是豪氣衝天的。
但事實上,溫柔敏銳如花滿樓,很早就發現了一個事實,那就是……
“感情”,是需要用心去經營的。
愛情如此,親情與友情也是如此,經營感情這件事,其實也不比經營一間鋪子來的要容易的。
一個獨當一面、八面玲瓏的掌柜的,起碼要在店鋪里當跑腿幾年,當賬房幾年,才能把方方面面都給摸透。
經營一份友誼,自然也需要經過多方的人際交往訓練。
中原一點紅又怎麼懂呢?
他在這個方面,本來就連一個八歲小孩子都不如的。
但花滿樓也能感覺得到,他對於自己和溫玉的友情,正如同自己和楚留香的友情一樣,是極為鄭重其事的。
故而,這孤傲的劍客也才會在此刻彆扭的低頭。
他神色如常,將溫玉的酒杯遞給了一點紅。
一點紅久久地凝注着溫玉,溫玉也神色緩和地瞧着他。
一點紅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用手背一抹薄唇,用唇語對溫玉說:“對不住。”
溫玉的笑容更燦爛了幾分。
她也用唇語回他:“沒關係啦!”
花滿樓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真好哇!
這時,風塵僕僕的陸小鳳回來了,一回來就瞧見花滿樓笑得很開心,於是便立刻問:“花滿樓啊花滿樓,你這又是在笑什麼呢?”
花滿樓輕搖摺扇,唇角含笑,語氣輕快:“因為我想起高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