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經人
有沒有比和前夫哥一起看情侶電影更刺激的事情。
如果有,必須是現在,和前夫哥黑燈瞎火地擠在一起,在一個風格十分萎靡的不正經影院裏看那種電影。
三百六十度環繞立體聲,每一點喘息聲似乎都被無限拉長放大,阮雙檸感覺自己要被蒸熟了,每個小毛孔都在呼呼往外噴熱氣,她悄悄揪緊了裙邊,棉質的裙子很快起了褶兒,她像是烹在鐵板上的螞蟻,坐立難安。
尤其隔壁小情侶已然天雷勾地火,現場模仿起了電影情節,過了一陣,男生難耐地說:“走吧,去對面。”
對面是一家快捷酒店。
女生臉皮薄:“不好吧。”
男生哼笑,捏了捏她的臉:“有什麼不好,咱倆合法上崗,證我都揣着呢。”
“討厭。”
原來是熱戀小夫妻,怪不得搞起尺度來這麼放得開手腳。
阮雙檸亂七八糟地想着,藉機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隔壁小夫妻終於達成一致意見,甜蜜地牽牽扯扯,很快沒了動靜,應該是離開了。
四周終於安靜下來,似乎這個場次,情侶觀影區只剩下他們這一對。
電影情節繼續推進,阮雙檸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旁邊的陸清知,這個老不正經正支着下巴,看得饒有興味,臉上甚至掛着愉悅的笑意。
她收回視線,拿頭髮擋住半張臉,生怕被發現自己在窺視他,同時心裏暗自長嘆,偷偷地撇了下嘴,果然是男人本色,連陸清知也不例外。
終於熬過了前半部分讓人面紅耳赤的畫面,阮雙檸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電影上。
平心而論,《含春待放》這部電影拍得可圈可點,取景考究,男女主角顏值都在線,身材更是沒得說,演技也不錯,那種情節只是讓故事更豐滿的點綴。
故事發生在民國時期,倒敘的手法,從多年後物是人非的重遇起拍,然後鏡頭轉換到初見。
男主是含着金湯匙的小少爺,女主是個天真純潔的女校學生,兩人在一場偶然的舞會上相遇並且一見鍾情,然後如向光投火的飛蛾,熱烈地相愛了。
狹隘的門第之見澆不滅他們之間的熊熊愛火,在男主父母的再三阻撓下,兩人決定拋棄一切私奔到天涯海角。
私奔的前一夜,他們立下誓言,發誓永遠忠於彼此,情意綿綿中,年輕的愛侶決定把自己交付給對方。
這一夜拍得極美。
紅燭高照,燭火迷濛躍動,滿室旖旎,白色曳地的紗帳如風卷過的海浪般起伏翻滾,衣裙遍地,雪白的肌膚在紗幔后影影綽綽。
風過,輕紗微揚,男人捏住眼前少女那孱弱蒼白的下頜,纏綿地貼了上去。
氛圍感絕了。
阮雙檸入了戲,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眼見又要展開新一輪的深入交流,她的眼前忽然黑了下來。
一隻手掌遮住她的眼睛。
陸清知的手很好看,修長骨感,紋路清晰利落,掌心泛着熱,似碰非碰地貼近她的眼皮。
奇怪,以前阮雙檸在私下裏常說陸清知連血都是冷的,皮膚溫度常年低,現在卻熱氣灼人。
“少兒不宜的東西要少看,”耳側響起一道戲謔的笑聲,帶着鼻腔的共鳴,音壓得低,莫名地撩人,“借位而已,看那麼認真,沒想到你是這麼不老實的小姑娘。”
陸清知,全國倒打一耙錦標賽知名冠軍。
不知道剛才是誰欣賞得那麼投入,恨不得扎進屏幕里去。
“我沒有。”不老實的小姑娘急急澄清,她本身皮膚就白,染了羞色,釉上一層淡粉,愈發顯得軟乎乎的,卷翹的睫毛上下撲扇,撓在他的掌心,像蝴蝶。
不可描述的畫面轉過,陸清知收回手,慵然靠着:“走吧。”
劉孟周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電影選這樣的,看着人模狗樣,其實一肚子壞水兒,他可不想帶壞小姑娘。
阮雙檸瞬時警惕起來:“去哪裏?”
“怎麼,你也想約我去對面,阮雙檸,我可是個清白的正經人。”
越說越離譜。
“陸清知!”
知道叫他的名字了。
陸清知低笑出聲,和她在一起,總有意想不到的輕鬆和很難形容的愉悅感,那麼久不見,還是沒有變。
不知道是不是電力難以負荷曖昧萎靡的氣氛,就在這時,“啪嗒”一聲,電影屏幕突然黑下來。
失去唯一的光源,周圍立刻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陸清知。”
阮雙檸又叫了一聲,又輕又快,這次沒了剛才的氣惱,試探中帶了點擔心。
知道她在擔心什麼,陸清知下意識地調整呼吸,牙齒鬆鬆一磨:“沒事。”
極少有人知道的秘密,他怕黑,尤其是這種壓抑到極致的黑。
大概是年幼時留下的陰影,直到現在也沒有真正治癒,黑暗對陸清知來說像猛獸,又像滅頂的洪水,咬住喉嚨,淹沒口鼻,令他感到呼吸困難。
陸清知嘴上說著“沒事”,胸口處愈發覺得沉悶,呼吸逐漸變得短促,他竭力控制着,手指緊緊摳住面前的小食架板,指骨用力到發青。
這時,一隻纖細的小手摸索着靠過來,順着他的手臂輕輕帶過,最後手指落在襯衣袖口處,阮雙檸揪住他袖口,慢慢地搖了搖,調子放得低軟,哄小孩兒似的:“別怕。”
心莫名地安定下來,急促的呼吸也漸趨穩定。
陸清知微愣神,喉嚨底溢出一聲輕笑:“哄我呢。”
這人!
阮雙檸乾脆地收回手,什麼都看不見,她的動作急,一下子帶翻了爆米花。
爆米花還剩下大半桶,稀里嘩啦地到處滾落,阮雙檸着急地想去搶救爆米花,結果越忙越亂,手肘又撞到冰可樂,可樂杯倒栽下去,先是灑在陸清知的腿上,然後順勢滾在地上。
“啊對不起對不起!”阮雙檸沒找到紙巾,只得先用手幫他擦一擦。
她顧不得許多,起碼要有知錯能改的態度,這回兩隻手都伸過去,摸在他腿上被可樂浸濕的地方,上下滑了兩把。
“喂。”陸清知斂了斂眸,直接抓住了阮雙檸的手背,他的手心覆著她的手背,像在牽手。
黑暗裏,心跳聲似乎被放大許多,短短几秒鐘,時間彷彿停滯。
忽然,他低低地笑了聲:“別亂摸,不過你要是承認想藉機揩我的油,我可以滿足你摸更多。”
阮雙檸面無表情地抽回自己的手。
不要同情男人,會變得不幸。
折騰了幾分鐘也沒有來電的意思,沒過多久,前台小姐姐打了手電筒過來道歉,說是放映廳的線路出了問題,恐怕今天修不好了,作為補償,送給他們一對情侶掛件。
情侶掛件做得精緻,是一對毛茸茸的小玩偶,穿着可愛的藍白色校服。
其中一隻是背着胡蘿蔔書包的長耳朵兔子,另一隻是斜挎鴨子包的棕色小熊,臉上打着圓圓的腮紅,鵝黃色的小帽子露出耳朵,簡直可愛到爆炸。
阮雙檸的少女心一下子被擊中,兩隻手各拿一個,看了又看,愛不釋手。
破掛件,有什麼好喜歡的。
陸清知淡淡地瞥過一眼。
沒有光線,他們打翻的可樂和爆米花也沒辦法清理,阮雙檸抱歉地說清楚情況。
電影沒播完前台小姐姐已經覺得很抱歉,見客人那麼好說話不計較,哪還有讓人打掃衛生的道理,忙說:“沒關係沒關係,等修好了線路會有專門人員去打掃。”
見這對“情侶”實在登對養眼,小姐姐又建議:“不然再補你們一場電影吧,等你們想來的時候隨時來,免費看。”
阮雙檸聽得心驚膽戰,不假思索地搖搖頭:“謝謝你,我們離得遠,過來不方便,算了。”
總之她這輩子,再也不想和陸清知一起看那種電影了。
“那好吧。”小姐姐遺憾地嘆了口氣,總不能強人所難。
還沒出影院就已經聞到了越來越濃的潮濕氣息,站在廊檐下,耳畔是淅淅瀝瀝的聲音。
下雨了。
盛夏的雨總是猝不及防,細密的雨腳裹着橙黃的路燈,泛着光,在地面上遊盪。
幸好阮雙檸有隨身帶傘的習慣,她從包里拿出一把小花傘,撐開來,白底上綴着櫻花瓣,為了方便隨身攜帶,是單人摺疊傘,比一般雨傘都要小上不少。
兩個人撐在這把小傘下,確實有點難度。
“我先送你去車那邊,然後我去坐地鐵。”
路燈的橘光垂在側,陸清知高瘦挺拔,阮雙檸比他矮上一大截,仰着頭看他的時候,大半個人覆在陰影下,細長的脖頸白皙,清凌凌的眼睛似一汪盈盈的春水,她像一朵漂亮的小百合,清純中帶着軟甜。
陸清知雙手插兜,懶懶散散地站着,似笑非笑地提醒:“不是說要請哥哥吃飯。”
應付劉孟周的話他竟然還記在心上,難道大明星還差她請一頓飯嗎?
阮雙檸不想再和陸清知過多糾纏,今天已經過得夠精彩了,於是義正詞嚴地拒絕:“不請,你快回家吧。”
“那我請你,”陸清知彷彿聽不懂這麼明顯的拒絕,伸手直接拿過那把傘,撐在兩人頭頂,“我知道一個地方,味道很好,你應該會喜歡。”
“陸清知,我覺得我們最好還是不要……”
她鼓起勇氣,決心把話說清楚。
他們已經解除了合約婚姻的關係,最好不要走太近。
話沒說完直接被截斷,陸清知的目光戲謔又玩味,狹長的眼尾上挑,彎成一個微妙的弧度:“阮雙檸,我有事找你,你不會以為,我們之間還有什麼難忘的舊情吧?”
阮雙檸梗住。
他不輕不重地笑一聲,繼續說:“別想那麼多,不要忘了,從一開始,我們兩個就只是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而已。”
說得好像也是。
阮雙檸仍然清楚記得,當初她打那通電話給陸清知,求他和她結婚。
伴着電流聲,他的語氣近乎冷漠:“阮雙檸,你想好了,我不會愛任何人。”
是的,陸清知不會愛任何人。
見他說得那麼坦然,反而顯得她格局小了,阮雙檸抿了抿唇:“走吧,有什麼事邊吃邊聊。”
淅淅瀝瀝的雨點敲在傘面上,然後滑下來,如顆顆透明的水晶珠,從傘的邊緣連着線墜落,停車場有段距離,他們行在雨中,腳下踩着水花。
遠遠近近的車燈亮着,將夜色罩得朦朧,如同電影拉長的鏡頭。
阮雙檸很安靜,即使走路也那麼規矩,眼睛謹慎地看着路面,兩隻手交叉揪着單肩包的帶子,胳膊小幅度地晃動,很小心地不碰到他。
陸清知把傘傾向她那邊,自己肩膀淋濕了大半。
因為雨天的緣故,到達陸清知那輛低調的黑色奔馳前比之前要多花了點時間,阮雙檸細心地收了傘,甩了甩附在上面的雨水,又用傘套包好,才坐進副駕駛的位置。
車子遲遲沒有開動。
直到阮雙檸投去遲疑的目光,陸清知才開了腔,朝着她攤開手心:“給我。”
阮雙檸怔了怔:“什麼?”
“拿着鴨子包的那隻蠢熊,你不會想獨吞吧,”陸清知回想了下,不緊不慢地說,“那隻熊,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