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風過嶺(三)
狂風撲滅燈火,除了綢緞下吊著的長明燭還燃着,其餘地方漆黑一片。
令人作嘔的氣味已經告訴了阿織來物是什麼:“屍怪?”
她再度祭出雲燈,一隻屍怪已然撲到她面前,他雙頰腐爛,嘴幾乎裂到了耳根,眼窩裏還有蛆蟲在蠕動,奚琴的摺扇從手中飛出,凌空落下靈訣,逕自將屍怪擊飛出去。
他帶着阿織避去一側,說:“是那個骷髏頭。”
所謂屍怪,就是人死後,生前怨氣留聚屍身,繼而發生屍變,攻擊活物活人。
屍怪力大無窮、悍不畏死,但它們也有缺點,就是行動遲滯,除非遇上可以激發它們體內怨氣的東西。
奚琴的意思是,那隻骷髏頭引來了屍怪?
初初一時間被三隻屍怪合圍,無支祁的利爪穿透其中一隻的胸腹,帶回一手腐肉血水。初初看了一眼,忍不住叫嚷:“那些鎮民把我們關在這裏,就是為了喂這些屍怪嗎?我快被這些東西噁心死了,還有多少,要不一起殺了吧!
除非遇到生出靈智的凶屍,普通屍怪其實不難對付,一把玉尺、一柄摺扇足以將它們逼得無處遁形。
聽了初初的話,阿織也不欲跟這些屍怪糾纏,催動靈訣滅屍。
這時,最前方的那隻屍怪忽然看向阿織,它彷彿感知到了阿織的殺意,喉間發出一聲古怪的哨音。
其餘屍怪聽到這聲音,本該缺靈少智的眼中充滿戒備。
阿織正是不解,屍怪本質上是屍,怎麼可能有這樣的感知力?
下一刻,屍怪的動作停了,彷彿被什麼定在了原處,它們的眉心驟然騰起一股若隱若現的青煙。
阿織一看這青煙就愣住了,因為她認出了這是什麼。
人魂。
魂魄本該是看不見的,然而雲燈之下萬物畢現,這些魂魄就成了眉心的一縷煙。
身去魂留成鬼,魂去身留成怪,屍怪又不是惡鬼,發生屍變是因為生前怨氣留聚,魂魄早該往生去了,怎麼可能還逗留在一具腐屍當中呢?
且看眼前這些屍怪,它們的魂魄還能隨走隨回,隨時棄軀而逃,這……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滅屍的靈訣已經催動,玉尺震蕩間發出清音,浮在半空的魂魄感受到滅頂之災即將來臨,倉惶地尋找避難所,而雲燈照徹下,除了它們自己的身軀,只有一隻撲在屍群中的無支祁距離最近。
魂魄們看到無支祁,欣喜若狂,數十縷青煙剎那合圍一股,逕自朝無支祁眉心襲去。
無論是人還是妖獸,除了極罕見的情況,一個靈台上只能棲息一個魂,如果有別的魂魄擠進來,不消半刻就會魂損人亡。
阿織立刻道:“初初,回來——”
可惜晚了。妖獸再敏捷,哪裏快得過無質無形的魂呢?哪怕阿織已在一霎之間閃身擋在初初身前,還是沒能阻擋下全部屍魂。
那些漏網的魂一刻不歇地鑽入初初眉心,初初劇痛之下呻|吟一聲,獸軀重重摔落在地。
阿織再不遲疑,左手屈指成爪,掌中狂風聚集,一道“滅魂術”已然匯流在手心,只待探入初初靈台,將不請自來的屍魂全部碾碎。
正在這時,外間傳來一聲女子清嘯:“魂無所歸,縛我之網,收!”
兩張靈網當空罩下,一張縛住四處逃竄的屍魂,一張覆在初初眉心,竟把那幾縷漏網的魂強行吸了出來,阿織抬目看去,原來是儲江絮和章釗趕到了。
與之同時,章釗佩劍出鞘,劍芒如雨紛紛,在周遭落下一個劍陣,把屍怪與屍魂困在其中。
阿織探了探初初眉心,靈台安好,眼下昏迷是因為魂襲的劇痛罷了。
她鬆了口氣,對儲江絮道:“多謝儲道友。”
儲江絮心有餘悸:“還好來得及時,那些屍魂尚未入侵無支祁的靈台,要是再晚一刻,除非請到一位大能施展‘滅魂術’,我們誰都救不了他。”
“滅魂術”殺萬物之魂,斬生滅之道,原本就不是個尋常術法,加上要救初初,必須在靈台上滅魂,更是難於登天,因此即便儲江絮已修到出竅境,也自認力不能及,只能慶幸來得及時。
奚琴收了摺扇,問:“你們那邊怎麼樣?”
章釗一如既往地話少:“他們預謀不軌,眼下已被我們擒住。”
儲江絮補充道:“那鎮長鍾伯說請我們吃席,之後果然在飯菜里下了蒙汗藥,把我們關去鎮上的客棧。“
一點蒙汗藥自然無法令仙人昏睡,楚恪行趁機反制鎮民,儲章二人隨後過來接應阿織和奚琴,正巧撞見他們於屍怪拚鬥。
儲江絮道門出身,一見屍怪眉心青煙,便知事出有異,憑直覺和經驗祭出拂塵縛魂,沒想到救了無支祁。
阿織道:“儲道友修的是道法自然,從前可見過屍變過後,魂魄仍殘留肉|身的屍怪?”
儲江絮搖了搖頭:“人死之後,要麼魂去身留,要麼身去魂留,二者已非同界之物,如何共存?長壽鎮的這些屍怪,我修道百年,也是第一次見。不過……”她稍作遲疑,“不過依我看,這些屍怪並不盡然是‘屍’,而是一種……我也說不清,只覺得它們處於一種非生非死的狀態,看似死了,又像還活着,肉身雖然腐壞,魂魄還存留一絲靈智和知覺。”
阿織聽了這話,忽然想到她在催動“滅屍訣”的時候,為首那一隻屍怪的確有警覺,還出聲提醒了其他同伴。
真正的屍怪只會悍不畏死地橫衝直撞,哪裏知道避難?
這麼說,這些屍怪的確非生非死地……“活”着?
儲江絮說自己修道百年沒撞見過這種屍怪,阿織前生斬妖滅煞無數,天地絕境的滄溟道她也不是沒去過,從未聽過此等怪事。
罷了,生想是想不出來的,左右這鎮上的古怪他們已經試出來了,不如直接問。
阿織道:“我們去客棧。”
-
中夜月亮高懸,為兩層樓高的客棧鑲上一層毛邊。
被擒住的鎮民除了鎮長鍾伯,另還有七八個去過問神節的。
阿織一進客棧,目光便落在一個婦人身上,此人正是祭拜蠻尤菩薩時,那個偷偷轉過臉來覷她的“新娘”。
此刻燭燈朗照,婦人卸去妝容,眼底的青黑更明顯了,她瘦得只剩一個骨架子,一身粗布裙鬆鬆垮垮罩在肩上,風一吹就能飄落似的。即便到了這會兒,她眼中的驚懼依然濃郁,看到屍怪們被儲江絮趕入客棧,立刻尖叫出聲。叫聲凄厲又刺耳,伴着一陣陣因為恐懼產生的乾嘔,若不是她的丈夫在旁輕聲安慰,只怕她要嚇得昏厥過去。
鍾伯看到屍怪,也臉色發青:“你們……你們竟然可以……”
楚恪行也不裝了,他坐在方桌上,勾了一張長凳過來搭着腿:“老頭兒,這鎮子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勸你最好一五一十地說清楚,否則,你楚爺爺我不介意好生跟你算一算今晚這筆帳。”
鍾伯已經知道這“一家子”實際上是仙人,根本不怕鎮上的怪物,他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道:
“幾位仙人都知道了,我們這鎮子是長壽鎮,為什麼長壽,一開始,我們也不知道,只覺得在鎮上住久了,每個人都少病少災、精神充沛。後來有一日,我們鎮上忽然來了個道士……”
道士自稱長善,因為修為不高,當時其實很落魄。他本想穿過風過嶺,北上去宣都的,但是入嶺沒多久,他就回來了,還說要在長壽鎮長住。
“……那是哪一年,我也忘了,粗略算下來,大概已經過了二十年吧。
“長善道士告訴我,說長壽鎮是一個靈氣充裕的地方,他想在這裏造一座道觀,一來有助他修行,二來他會些仙術,如果鎮上百姓需要祛穢除惡,他可以幫忙。不過他沒銀子,希望鎮上的人可以幫他籌集些錢財。
“我一開始是回絕了他的,我們鎮上的人都過得很好,不需要造道觀,再說他跟長壽鎮非親非故的,我們憑什麼給他籌銀子?沒想到這道人竟然不是個東西,他威脅我說,如果我們不給他造道觀,他就把長壽鎮長壽的秘密說出去,到時候朝廷大員、皇親國戚,還有避世山中的仙人都會來跟我們搶地方,我們這些鎮民就再也沒有好日子過了,說不定還要背井離鄉……
“我只好找到鎮上幾個德高望重的人,跟他們商量籌建道觀的事。這些人中,有一個姓袁的富商,其餘人都反對,只有他贊成造道觀。他說,我們這些鎮民能夠長壽,本來就是仙人庇佑,造一座道觀供奉仙人,也是應該的,他還說,如果其他人捨不得錢財,他願意一個人出銀子。“
於是沒過一年,道觀造好了,長善道人從此就成了長善觀主。
“道觀造好后,長善觀主一改從前跋扈的作風,變得知禮守節起來,平日裏就在道觀里修行,每隔幾日會去一趟風過嶺,鎮上如果有哪家要辦紅白事,要除穢驅邪,他也盡心儘力地幫忙。除了一點,他每隔三兩年,就會出一趟遠門。”
儲江絮問:“出去做什麼?”
“去收弟子。”鍾伯道,“這這些中原雖然安穩了,邊疆還是時常打仗,前幾年聽說還有蠻人越過邊境,打到了山南一個什麼城。每回打仗,就有許多孩子流離失所,長善觀主找的就是這些孩子,他專挑資質好的,年紀大的還不能要,說是可以引……引什麼靈?然後帶回來悉心教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