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風過嶺(二)
這時,外頭一聲啰響,婦人催促道:“時辰到了,快走吧。”
一旁的喜婆拿了紅綢來,紅綢大概有五尺長,一端系在阿織手腕,一端系在奚琴手腕。
因為他們是去問神,並不是真的成親,阿織身上的紅衣也不是嫁衣,長發倒是挽了起來,妝容卻很簡單,除了眉心一點硃砂,只略施了粉黛,但客舍外還是有許多鎮民趕來“送親”。
阿織看過去,儲江絮與白元祈也過來了,到了客舍門口,她和儲江絮交換了一個眼神,便聽她低聲道:“章道友他們被請去吃席了,你且當心。”
門口還立着一個唱祝詞的禮生,畫著一張花臉,年紀似乎有些大。
儲江絮不好與阿織說太多,鎮上有異,每一回密語傳音都會引起靈氣震蕩,倘若有心懷不軌之人藏匿其間,很可能打草驚蛇。
因此阿織只簡略地回了一句:“好。”
轉眼間天已經黑了,三對夫妻到齊,禮生於是高唱道:“拜神嘍——”
問神的隊伍居然很長,前頭八人挑着燈籠,三對夫妻緊隨其後,最後跟着的禮樂隊足有十六人,嗩吶聲能刺破夜色。他們所有人均扶着一條紅繩,好像要把拜神的夫婦捆成一條繩上的螞蚱。
問神的祠堂不遠,沿着鎮上最寬闊的長街直走,拐個彎就到了。
畫著花臉的禮生已經等在祠堂門口,見他們到了,又一聲響鑼,唱道:“祭菩薩嘍——”
前頭八個挑燈籠的人於是不走了,把三對夫婦讓進祠堂中。
阿織跟在最後,她抬目望去,天邊一彎毛月亮,祠堂的正堂門敞開着,香案后供奉着蠻尤菩薩像。菩薩身穿綵衣,頸掛環飾,指尖捏着一枝胡楊,嘴角含笑的注視着世人,那笑居然藏着一絲嘲弄。
前頭兩對夫婦已經從喜婆手裏接過供香,輪到阿織,喜婆一邊遞香,一邊笑着叮囑:“三敬三揖,心誠則靈。”
她眉梢眼底儘是喜色,阿織卻覺得古怪。
問神節照理是個喜慶的節日,可這喜慶,彷彿被拘系在了這些禮官與喜婆身上,他人並不能同樂。
一路上雖有“送親”的人,他們面上的笑卻像畫上去的,粗看有,細看無。就如同此時此刻,阿織知道身後圍了許多人在觀禮,卻沒有喧嘩與打趣,人群幾乎是寂靜的。
正在這時,前頭的“新娘”忽然動了,她趁着附身作揖,小心翼翼回過頭,慢慢地朝阿織覷來。
阿織於是看到一張瘦骨嶙峋的臉龐。“新娘”像是許久沒睡好過,眼底的青黑連妝粉都遮蓋不住,那目光里,惶恐、害怕、幸災樂禍,什麼都有。
與阿織眼神相接,她似受了驚,彷彿擔心自己敗露了什麼,一下子收回目光,胡亂與菩薩行完禮,把供香插|入香爐中。
鑼響了第三聲,一旁的禮生還喜氣洋洋地唱:“落紅燭嘍——”
很快來了幾個人,把麻繩系在紅綢上,麻繩中間綁了個繩兜,裏頭擱着一個拳頭寬的黃燭,喜婆的聲音十分愉悅:“貴客放心,燭火是長明火,風吹不熄,燃燭后,紅綢只要不斷,那二位的緣分就不會斷。”她唱道,“一刻兩相散、中夜情意薄,三更半生恨,破曉相攜老,天明綢若在,前緣未斷,今生相續。“
一旁的禮生緊接着道:“送入洞房嘍——”
阿織怔了下,之前可沒說要入洞房。
禮生似乎覺察到阿織的遲疑,笑着解釋道:“問神禮借的是成親的儀式,總不能把這最後一步漏了,郎君和小娘子放心,入洞房只是走個過場,進洞房裏坐坐便可以出來了。“
言罷,不由分說,便把阿織與奚琴往正堂左側引。
正堂左側不是耳室,帘子撩開,迎面一條狹長的甬道,兩側各有幾間房。前頭兩對夫婦大概進了屋,已經看不到蹤影了。禮生推開最靠里一間房門,說:“就是這裏了。”
阿織環目看去,洞房說簡陋也不簡陋,桌椅俱全,右牆還立着一個木櫃,但是被褥、簾帳,包括桌上的燭燈都沒有綉龍畫鳳,一應純色的紅,如同他們身上的衣衫。
禮生看着阿織與奚琴進了屋,笑道:“郎君和小娘子且待一會兒,稍後我來敲門,二位就可以出來了。”
說著,不等阿織回答,他倏然合上了門,“咔嚓”一聲落了鎖。
屋中一片寂然,隨着禮官的腳步聲遠去,僅有的哪一點喧囂也消失了,寂靜讓人心中發毛。
阿織正在仔細觀察屋中陳設,近旁響起一個很細小的聲音:“我、我可以說話嗎?我有點害怕。”
是初初。
他此刻是阿織發間的一根簪子。
進鎮時,阿織就提醒過他,說鎮子很詭異,不得輕舉妄動。
阿織道:“初初,你進來時發現結界了嗎?”
無支祁天生對結界十分敏感,凡落了結界的地方,不說破除,他多少能覺察出不對,初初卻道:“沒有,這裏一點結界的痕迹都感受不到。”
奚琴問:“你懷疑這裏有結界?”
阿織正在打開木櫃查看,聞言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說不清。”
其實不是結界,而是這鎮上的人……
奚琴凝神看着她,像是要與她確認似的,接過她的話:“還是你覺得這些鎮民十分古怪,他們像是被束縛在此地,或者被結界,或者被別的什麼未知的東西。”
阿織詫異地看向奚琴:“你也感覺到了?”
上妝的時候,儲江絮借口過來看她,她隱晦地與她提過鎮民的異常,儲江絮稱自己並沒有察知這一點。
她還以為這是獨屬於她的一種詭異的直覺。
就如同上回入焦眉山洞,所有人都神色如常,只有她草木皆兵。
這麼說,奚琴和她有同樣的感受?
奚琴注視着阿織,目光落在她眼下紅痣,忽地笑了:“我總覺得我和仙子很有緣分,仙子不覺得嗎?”
阿織看他一眼,沒接這話。
初初冷“哼”一聲:“在徽山的時候,你就一直想接近我們,後來還讓那個魔在我身上弄了個什麼粉,跟了我們一路,這回來找溯荒,也是你死乞白賴地要和我們同行的,你要不使這麼多手段,哪裏來的緣分?“
木櫃裏什麼都沒有,阿織合上櫃門,又去檢查床鋪和圓桌,奚琴與她手腕見繫着紅綢,迤迤然跟了過去,他並不介意初初的話,悠悠道:“緣分也分天註定和後天努力,我自己辛苦促成的緣分難道就不叫緣分了?”
桌子和床鋪也沒有異樣,阿織問奚琴:“你的魔呢?”
奚琴笑了笑。
她還不知道他的魔怕她。
過了會兒,泯小心翼翼地應道:“姜姑娘,我在。”
上回泯與初初起爭執,她仔細觀察過他的招數,發現他極會收斂氣息。
“我想用雲燈查一查這間屋子,你能幫我斂去雲燈的氣息嗎?”
泯還沒答,奚琴道:“他只能斂他自己的氣息,別的他做不到。”
阿織看了一眼奚琴手裏的扇子,這把扇子雖然從未打開過,但她知道第一片扇骨其實是個須彌空間,裏頭放着一件寶物。
“那用你的匿行天衣。”
“可以啊。”奚琴道,“那麼仙子能否答應我一個要求?”
阿織點了一下頭:“你說。”
這屋子其他地方都查過了,阿織思量片刻,想重新從木櫃查起,剛走了兩步,手邊便被一拽。
阿織回過頭,看到手腕的紅綢,險些忘了,他們還被綁在一起。
奚琴笑盈盈站起身,走到阿織跟前,舉起相連的手腕,燭火墜在紅綢下,拚命舔舐着綢緞:“別解開?”
阿織不解:“為何?”
“我想試試我和仙子的緣分。”
奚琴往柜子上一倚,扇子在指尖轉了轉,匿行天衣已經落了下來,雲燈祭出,柔和的光灑落,屋中的每一寸地方秋毫畢現。
“我一直覺得我和仙子挺有緣的,雖然說這勞什子的問神節很可能是那鎮長杜撰出來誆人的,但是蠻尤菩薩的傳說我還挺信的。我想試試我和仙子的緣分有多長,為這個,上一回老鎮長的黑套,也算值了。”
阿織仰頭看向奚琴,還不待回答,她的目光慢慢變了。
變得安靜而深寂,映着雲燈的光,清澈見底,幾乎能讓人看到藏在深處的魂魄。
她的魂魄也是清澈的。
奚琴知道,從一個人的眼睛,是望不見魂魄的,哪怕他天生仙骨,可這個念頭就這麼沒來由地鑽了出來,讓他莫名有些失神。
以至於當阿織注視着他,越靠越近時,他的眸色陷入一片幽深,未曾移開一步。
下一刻,她停在他肩頭前方,盯着櫃門道:“這柜子不對勁。”
奚琴:“……”
“你下回能不能提前——“奚琴微微讓開臉,見阿織居然真的在非常認真地觀察木櫃,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
算了算了。
奚琴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燈暉下,木柜上的紋路絲絲畢現,有深有淺,但……
奚琴也發現不對勁了,那些最淺的紋路組合起來竟是一個法印,櫃中有暗格?
阿織當即劈出一道靈訣,法印毀損,幾個東西很快從木櫃中落出來,其中之一赫然是一個骷髏頭。
初初嚇了一跳,頃刻化作原身:“這是什麼——”
然而沒人有功夫回答他了,奚琴的眼神驟然變冷,匿行天衣一收,摺扇已握在手中,阿織祭出玉尺,“小心戒備!”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腳步聲,一步比一步沉重,伴着聲聲發自喉嚨的低吼,屋外出現數個人影。
人影行動異常遲緩,是人,又不像人。
阿織與奚琴屏息看着。
這些人到了他們門口便不動了,隨後慢慢轉過身來,像隔着一扇門與他們面對面。
下一刻,為首一人慢慢高舉右手,朝門前銅鎖劈去,銅鎖“嗆啷”一聲落地,帶着腐臭氣息的狂風把門轟然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