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照夜火(三)
阿織默然片刻:“聆夜尊?”
“就是仙盟聆夜堂的堂主。”寧寧道,“二十年前的溯荒之亂,你聽說過嗎?那個帶人上青荇山,破了守山劍陣的人就是他,叫沈、沈什麼來着……我記不清了,他聽說是你找到的溯荒,指明要見你,對了,徐師兄也跟着他一起回徽山了。“
阿織沒在意寧寧後半截話。
她的手一下握緊:“沈宿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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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宿白回到守禮堂,天已經黑了。
溯荒碎片乍然現世,本來平靜的玄門一下子炸開了鍋,傳音符與飛燕函紛至沓來,仙盟那邊也驚動了,各大仙家紛紛探頭,問什麼的都有,含糊的譬如溯荒是怎麼找到的,為何只剩下一枚碎片呢,也有疑神疑鬼的,譬如溯荒出現在徽山,跟徽山姜家有沒有關係云云。
沈宿白三日下來簡直焦頭爛額,親自跑了幾趟焦眉山不說,還把食嬰獸的屍身拖了回來反覆查驗,最後找來徽山弟子,挨個詢問孟春試煉的細節,聽了一出“師弟因為嫉妒,與妖獸合謀害死師兄,最後被師兄唯一的女徒弟用溯荒一掌劈死”的鬧劇——倒也沒死乾淨,靈台廢了,苟延殘喘不了幾年。
徽山為此,專程將守禮堂辟出來給聆夜尊用。
直到今日,沈宿白才給仙盟回了函,能停下來喘口氣,問責一下本該為他分憂的兩位祖宗。
沈宿白坐在上首,手邊的茶一口沒動,“說說吧,大半個月前,我就讓你們來徽山了,眼下溯荒都現世了,你們倒好,一點異樣沒找到。“
奚泊淵道:“師父您交代差事的時候,只說徽山有異,我們人到了,查什麼,怎麼查,一點方向都沒有。您要早說溯荒在這裏,哪怕把徽山夷平了,我們也在所——“
沈宿白聽不慣他油腔滑調的解釋,不等他說完,冷笑一聲:“你是一點方向都沒有嗎?我看你方向倒是清楚得很,怎麼,忘了自己是怎麼給好妹妹出氣了?”
奚泊淵無言地看竹杌一眼。
不是他告的黑狀還能是誰?
沈宿白的視線落在奚琴身上,忽然祭出一道靈訣,打在他身後空無人處。
那處有人悶哼一聲,一團黑霧隨即化形,沈宿白盯着泯,泠然道:“玄門議事,魔物也配出現?”
泯默了默,朝奚琴行了個禮,消散在守禮堂外。
沈宿白對奚琴道:“你來說,你和那個找到溯荒的姜氏女有什麼關係?”
奚琴似乎有點詫異:“能有什麼關係?”
沈宿白道:“別以為我不知道,當時溯荒現世,焦眉山外亂作一團,那個姜氏女本已力竭,卻自顧自奔着你去,倒在你懷裏,怎麼,你和她有淵源?“
奚泊淵又看竹杌一眼,知道又是他告的黑狀。
奚琴輕飄飄道:“不太記得了,應該沒什麼淵源。”
奚泊淵“咳”一聲,“師父,這我不得不幫寒盡解釋兩句了,他慣來招桃花,您又不是不知道,伴月海多少仙子戀慕他,在外除個妖,他都能被女妖精纏上,不過被一個世族小姐撞懷裏罷了,這事真的一點不稀奇。“
這話倒是不假。
奚琴本不叫奚琴,他出生那年,奚家請過一個很厲害的卦師為他卜算天命,卦師說他前塵余情未了,此生必受前塵糾葛,是以為他起名“寒盡”,取的是“摒棄舊緣,寒盡春生”的意思。
舊緣摒沒摒掉不知道,反正“春”是生了。奚寒盡長大一點,族中妹妹見了他,沒有不喜歡的。那年間,奚家後院常常能看見一群小姑娘追着一個七八歲的小少年喊“寒盡哥哥,寒盡哥哥”,寒盡哥哥竟也不牙酸,在枝頭采了花,分給小妹妹們一人一朵。時而妹妹們還會為了爭搶最鮮艷的一朵打破頭。這是孩提時的鬧劇,本也沒什麼,但發生得多了,奚家覺得多少有失世家大族的風範,頭疼起來。
家主琢磨來琢磨去,覺得可能是“寒盡”這個名沒取好,“春”來洶湧,擋都擋不住,於是想着要給奚寒盡改名,改一個尋常一些的,平淡一些的名。他把奚寒盡喚來跟前,問他的意思,寒盡哥哥眼皮一掀,瞥到案首的一張七弦,順口道:“那就叫琴吧。”
改名過後,奚琴招的桃花確實少了一些,也許是因為當初後院裏的妹妹們漸漸長成伴月海的仙子,學會知禮守節,欲語還休了。總之奚琴這二十年在桃花雨中一路走過,只有一點好,從未跟誰太親近,那些無根之花時不時墜一朵在他身上,他或許會低頭相顧,伸手拂開,花也就落地了。
因此奚泊淵說那個姜氏女撞在奚琴身上不稀奇,沈宿白還真信,但是直覺告訴他沒這麼簡單。
沈宿白問:“你說呢?那個姜氏女撞在你懷裏,是因為你招人嗎?”
奚琴“唔”了一聲,斂目思量。
沈宿白以為他有什麼不同見解,正打算洗耳恭聽,就聽他煞有介事道:“我覺得泊淵說得對。”
沈宿白被他一堵,腦仁兒又疼起來。
奚泊淵倒罷了,渾是渾了點,畢竟是他的徒弟,多少還能責訓,這個奚琴……一個玄門世家公子,正經事一樁不幹,還撿來一個魔物養在身邊,這次來徽山,只怕他連那食嬰獸是公的母的都不知道。
沈宿白只好擺擺手:“算了算了,你倆都出去。”
-
徽山已入夜,奚泊淵師尊在上,不敢懈怠,很快回房打坐了。
奚琴沒回,優哉游哉地沿着山道散步,大有一賞夜色之意,只是沒過多久,他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了,“泯,身上如何?”
“尊主放心,屬下沒事。”
黑霧若隱若現地出現在他身後,“是屬下心存僥倖,以為聆夜尊不會介意屬下跟在尊主身邊。”
泯沉吟片刻,道:“但屬下實在有點擔心,屬下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仙盟仍在尋找溯荒。可尊主也要找溯荒,長此以往,尊主和仙盟會不會……”
奚琴頓住步子。
他站在一片山崖邊,沒接泯的話,沉默片刻,沒頭沒尾地問:“那個人……是什麼樣子的?”
泯有些不解。
奚琴道:“你一直說,我是一個人的轉生,只有找到溯荒,才能解開前緣糾葛,那個人……他是什麼樣子的?”
所有人,包括奚家的至親在內,都以為泯是奚琴從妖山撿回來,自願養在身邊的魔物。
其實不是,泯是忽然出現在他身邊的,他煩過他,攆過他,到後來不得不接納他。
泯道:“屬下也說不清,大概幾十年前,屬下在滄溟道遇到凶妖化煞,險些死於妖口,是尊主您……從前的您出現,救了屬下。”
所謂“凶妖化煞”,是凶妖晉為天妖的一個過程。
妖修到凶妖這一層,妖力再難精進,一直停滯在一個境界,怎麼辦?有的妖便會走邪路,吞食魔物強化己身,雖然會飽受魔氣侵蝕之苦,如果成功,就可以化煞為天妖了。
泯是鏡魔,本身就是天地邪氣所化,是凶妖化煞時最好的食物。
“屬下天生天長,不懂世事,徘徊人間多年,只學會一個道理,就是知恩圖報,尊主您救過屬下的命,屬下便想一直跟着您,但是您不讓。“
“……後來呢?”
“後來又過了好些年……大概二十年前吧,您忽然出現在魔窟,找到屬下。不知為何,您當時魔氣盈身,繚繞不去。您告訴屬下,您將不久於人世,引了一縷屬下的魔氣入魂,讓屬下順着這縷魔氣,找到您的轉生,然後告訴您,一定要找到溯荒。
“您甚至未曾告訴過屬下您的名字,後來屬下追問,您只答了‘青陽’這個姓氏。”
奚琴道:“凶妖化煞即為天妖。他能從天妖手中救下你,修為該是極高,如果能預料到自己的死期,想法子活下來應當不難。他是怎麼死的?魔氣侵身,還是有什麼仇家么?”
“都不是。”
“那是?”
“……自戕。”
奚琴忽然輕笑了一聲:“真有意思。”
他看着濃稠的夜色,語氣近乎是譏誚的,“什麼都不說,只留給你‘青陽’二字,隨後一身輕地自戕了,接着用盡手段逼着我就犯,就為了找那個什麼溯荒?”
泯道:“屬下相信尊主您當年必定有苦衷。您其實並不是什麼都不願說,您說過,終有一天,您會慢慢想起一切的。”
慢慢想起一切?
前世今生本該是兩個人,他為何要想起來?
再者,這一年來他翻遍典籍,只查到“青陽”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姓氏,雖然不知與溯荒有什麼關係,但青陽氏中,確有一種封印叫做溯荒印。
封印彷彿藤蔓生長,莖葉相纏,古老而繁複,正是那日他在姜氏孤女左眼下看到的那個。
奚琴後知後覺地發現,若是什麼都不做,靜等“慢慢想起一切”,無異於坐以待斃。
這一切因果,他必須自己去找。
否則,他和傷目之人行於黑夜有什麼區別?
這時,泯道:“尊主,您看。”
奚琴循聲望去,只見山道上,出現了一個單薄的青衣身影。
是阿織。
她身後懸着一盞雲燈,燈色溫和,照亮一泓夜色。
“明明吸食了不少魘氣,她這麼快就醒了。”泯詫異道,“這麼晚了,她這是去見聆夜尊?”
奚琴沒答這話。
他的目光從阿織身後的雲燈,移向她左眼下的痣,若有所思道:“溯荒印么……”
那就從她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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