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照夜火(二)
夢中魘氣未能散盡,阿織再睜眼時,四下仍是霧茫茫一片,空山傳來鳥鳴,有一點光落在眼皮上,原來已是第二日清晨。
阿織摸索着起身,忽聽屋外有人道:“醒了?”
她朝院中望去。
她看不清來人的樣子,只能依稀分辨出他的輪廓,與周身淡如春霧的氣澤。
是她的師兄,他們喚他夙。
他負劍立在院中,輕聲解釋:“只是玩笑,不要當真。”
阿織知道他說的是昨晚的“成親禮”,點點頭:“嗯。”
夙道:“慕樵要下山了。”
阿織聽了這話,摸索間很快拿起竹杖,夙仍等在院中,見她出來,便朝院外走去。
阿織這才有機會好好看一看青荇山。
山腰的一片空地上,有幾間大小不一的竹院。春竹蒼翠,四周霧氣繚繞。下山的石徑前,有一株古老蒼翠的樹,樹下擱着一個石頭模樣的東西,阿織瞧不清,覺得應該是棋盤。遙遙聽見流水飛濺的聲音,大約是山中飛瀑,她還聞到一陣陣的冷香,不知哪裏開了花。
阿織柱杖走得很慢,所幸前方引路的那個人步子也不快,把她帶到慕樵身邊,他微一頷首,無聲離開。
阿織仰起頭,努力想要看清慕樵的樣子,她問:“四叔,您要走了嗎?”
“是啊,看你一眼,見你好好的,四叔就放心了。這裏是仙家,總不好多打擾。”慕樵道,“仙尊願意收你,山上的人也待你好,四叔打心底為你高興。”
他說著,笑了笑,朝阿織擺擺手:“回吧,四叔今後得空就來看你。”
阿織仔細聽着他下山的腳步聲,一腳重一腳輕。
她忽然想起前夜他背着她,趕路趕得急,在林子裏狠狠摔過一跤。
阿織追了兩步,“四叔,您的腳受傷了?”
“沒事。”慕樵回身笑道,“一點小傷,山中的仙使已經為我上過靈藥了。”
阿織在原地頓了片刻,用竹杖摸索着找到石階,一階一階地跟了下去。
慕樵聽見她追來,不由地道:“不是說別送了么,你眼睛不好,山路也不好走。”
阿織安靜地聽他把話說完,等他轉身離開,她又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慕樵有點心酸地搖了搖頭,苦笑一聲:“你這個孩子啊……”
他便也不再勸了,他知道她勸不住。
今日的山路似乎比昨日崎嶇一些,這樣也好,漫長的相送如果能讓人釋然一些,離別時便可以不那麼難過。
到了山腳,慕樵道:“回吧,等四叔把族中事務料理了,也許能搬到一個離青荇山近一點的地方,這樣就可以常來看你。”
阿織點點頭,她目送慕樵離開,看着他的身影融入一片蒼茫,她仍等在原地,直到確定他已經走了很遠,哪怕回頭也看不到她時,她才回身,往山上走去。
轉眼已經黃昏了,山中天暗得很快,日光消退,阿織的視野里只剩一片漆黑,她沒辦法,只能用竹杖很慢很慢地探路。
就在這時,前方出現了一簇火光。
阿織愣了愣,四野一個人都沒有,可那簇火就在她前方靜靜地燃着,火色熒熒,明亮又溫和,她往前一步,它就往前一步。
就像在悉心為她引路。
阿織跟着火走,不知覺間步履快了不少,快到山腰時,火倏然滅了,阿織一愣,下一刻就聽到山道上傳來腳步聲:“小師妹,你回來了?”
“小師妹,你去哪兒了?是去送慕叔了嗎?”
說話人叫做姚小山,昨晚“成親禮”,他就坐在她旁邊,那個問她有沒有喜歡的東西,要去山下鎮上給她買的就是他。
姚小山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他把阿織拽入屋中,欣然將一桌小玩意兒展示給她看,問道:“怎麼樣?有喜歡的嗎?我買了許多,師兄弟們都有,你是小師妹,你先挑。“
阿織看不清,仔細用手摸索一番,分辨出其中幾個,大概都是些凡俗之物。這些對她來說,也是十分可貴的。阿織挑了一個竹蜻蜓,因為竹木身上,有青荇山的味道。
姚小山一股腦兒將剩下的小玩意兒收起來,後知後覺地想起什麼,問道:“對了小師妹,你眼睛不好,天都黑了,你是怎麼上山的?”又自責道,“早知道你去送慕叔,我該去接你的。”
阿織道:“山中有照夜火,我跟着火走。”
“什麼火?”姚小山愣了半晌,沒明白她在說什麼,“這是仙山,平白無故哪來的火?再說哪些仙使們都鑽進洞裏睡大覺了,總不能是鬼火吧。”
阿織本想解釋,山中當真有一簇火引她回家,然而聽到後半句,不解道:“鑽進洞裏?”
“啊,你還不知道嗎?山中除了咱們幾個住在竹苑的,就沒有活人。但是偶爾有來客,需要仙使接待,怎麼辦?”姚小山一笑,並指拈起桌上的一張白宣,對着一吹,“仙尊就這樣,對紙呼出一口氣,紙就變成仙使啦。有時候仙尊來了興緻,不拿紙變,在山間揪一隻兔子,捉一尾魚,把它們變成人的樣子,昨天下山接待你們的仙使,就是雲過溪邊的一隻小山雀。這些小傢伙們在仙山待久了,成了精怪,時而會使一點術法,我還以為你說的火,是這些精怪們跟仙尊學的幻術呢。”
姚小山的話匣子打開了就關不上,說到這裏,感慨一聲:“都說仙人遙不可及,但仙尊最好了,對山中的精怪們好,對我們這些凡人也好。譬如我吧,從小沒爹沒娘,在村子裏受盡欺負,仙尊有迴路過,見我髒兮兮的,順手把我撿了回來,非但教我拳腳功夫,還讓雲外洞的灰毛鼠教我識字,我有了謀生自保的本事,等以後下山了,再也不怕被欺負啦。
“山裏的師兄弟們都說,仙尊是當世第一劍尊,明明有傾山倒海的本事,卻憐惜我們這樣的草木,太難得了。可惜我們在青荇山住不長,幾年後,等我們下山,新的弟子進門,小師妹你就是青荇山的師姐啦。”
說到這裏,他問:“對了小師妹,你是慕家人,那你姓慕嗎?全名叫什麼?慕織?”
阿織搖了搖頭:“阿織是母親給我取的小名,我單名忘,叫做慕忘。”
她解釋道:“母親生下我就過世了,聽四叔說,父親因為太過思念母親,積憂成疾,只盼能忘卻至愛離世之苦,是故給我取名‘忘’,我從小跟着四叔,四叔只喚我的小名。”
“為何要忘?如果當真思念離開的人,應該要一直念着才是,你應當叫‘念’才對。“姚小山道,轉而說,“看來你的四叔沒有錯,還是阿織好聽,那我就當你和大師兄一樣,名字裏只有一個字,他叫夙,你叫織。”
阿織問:“師兄他,就叫夙?”
姚小山“唔”了一聲:“應該有姓的吧,不過我們沒人知道他姓什麼,聽仙尊叫他夙罷了。師兄很厲害,好像是一年前吧,落霞鎮外大妖作亂,害了不少人,師兄提劍過去,不消半日,一人就把妖窟蕩平了。他五行術法修得極好,能夠平地生水,隔空引火,只要未枯盡的凡木,他都能用靈力救活,他如果在中夜點一簇光焰,那焰苗能不滅不熄,不毀不盡,一直燃到天明。”
姚小山說著,撓撓頭,“其實比起仙尊,我們這些凡俗弟子更怕師兄一些,仙尊多少容易親近,師兄總是獨來獨往,幾乎不怎麼和我們說話。不過整座青荇山,只有他算是仙尊的親傳弟子,配得上跟仙尊修劍道,哦是了,眼下仙尊又收了你,也不知道仙尊肯不肯把劍術教給你。”
阿織聽了姚小山的話,一時間想起那簇照亮山路的熒熒夜火。
她不確定是不是猜到了夜火的來源。
屋外傳來竹扉推動的聲音,姚小山道:“定是仙尊回來了!”風一般地迎去院中。
阿織跟在他身後,卻見一個修長如玉的身影推開另一間竹舍的門,也來到院中,姚小山瞧見夙,愣了一下道:“師兄你、你都回來了?我以為你不在呢。”
他有點畏怯,他適才與阿織說了不少師兄的閑話,早知道他就在竹苑,他就不說那麼多了,也不知道師兄聽見沒有,聽去多少。
問山看到夙,挑眉一笑,莫名道:“怪了,今日你我分明去了同一個地方,怎麼你比我先回來?”
夙沒有回答,安靜地立在月下。
姚小山朝問山拱手道:“仙尊。”
阿織猶豫了一下,也跟着喚:“仙尊。”
問山不知道從哪裏招來一片葉,化作紙扇輕輕敲在她的額稍,帶着笑意責備:“仙什麼仙,叫師父。”
阿織輕聲道:“師父。”
“小阿織,傷好些了么?”
阿織點點頭:“好些了。”
“既然好了,苦日子可就到了。”問山一笑,“明早開始,跟着為師學劍。”
……
魘氣已快散盡,夢中那些如煙似霧的過往也變得蒼白起來。
食嬰獸已經死去,被吸食進的魘氣分明不該有令人心悸的妖力,阿織將醒未醒時,那些一遍一遍縈繞在她耳畔的話語卻如同夢魘一般,哪怕它們當年被人說出口時,是溫柔的——
“仙什麼仙,叫師父。”
“明早開始,跟着為師學劍。”
“仙尊最好了……他是當世第一劍尊,明明有傾山倒海的本事,卻憐惜我們這樣的草木。”
是啊,明明有傾山倒海的本事,卻僻居山中一隅,善待這個人間。
這樣的師父,怎麼會引得群妖封印鬆動,攜溯荒作亂?
阿織從來不信。
她絕不相信。
……
阿織睜開眼,映入眼帘的地方很陌生,她一下警惕地坐起身。
守在榻邊的寧寧被她一驚,欣喜道:“姜遇你醒了?”
阿織看她一眼,繼而四下望去,才意識到這裏是水鳴澗。
焦眉山外後來發生了什麼,她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力竭之前,她看見了一個似是而非的身影,後來走近,那似乎並不是她熟悉的那個人。
“你受傷不輕,是老太君解了水鳴澗的禁制,讓你來這裏休養的,你已經睡了快三天了。”寧寧道,又問,“你……你是不是不記得了,你昏過去前,倒在了奚……”
她抿抿唇,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說,訕笑了一下,“也幸虧有奚家出面,說溯荒出世,聆夜尊已到徽山,此事自有仙盟過問,眾仙家才不吵了,老太君才能順勢解開水鳴澗禁制,讓你來水鳴澗歇息。”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寶寶們,昨天的章節有點啰嗦,我已經修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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