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支祁(三)
“諸位都是徽山弟子,孟春大典的規矩,不必我多說,想必你們清楚,單說這一次試煉,試煉統共一個日夜,明天日落前,倘你們無法擒住食嬰獸,便算試煉失敗,可明白了?”
“明白了。”
岳池鎮郊鋪下了一片結界,今日是孟春大典,早上,守山人在孟春殿行過典儀,便跟隨家主與門中長老一齊來到岳池鎮附近。
眼下說話的姜簧的三弟子,姜遇的另一位師叔,姜衍。
除開姜家的人,在徽山做客的玄門中人也來了。姜家不算大世家,好歹修的是劍道,孟春大典是徽山一年一度的盛會,外人怎麼都會賞光觀禮。
姜衍的目光掃過眼前一眾弟子:“樓驍,你出來。”
說話間,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越眾而出,他五官長得十分周正,濃眉大眼,眉宇間自帶一股凜然正氣,抱劍應道:“師父。”
“你在徽山學藝十五年,曾跟着為師數次外出降妖,今年的守山人中,你是資歷最深,實力最強的弟子,是所有人的師兄,試煉之時,你不可掉以輕心,不得浮躁行事,要承擔起師兄的責任,保護好你身邊的師弟師妹。“
“是,師父放心。”
姜衍點點頭,又喚:“姜遇。”
阿織:“是。”
姜衍看了旁邊一眼,一名仙侍呈上一張玉盤,玉盤上,赫然有一張尺長的玉尺。
姜衍溫聲道:“你眼下無法佩劍,焦眉山中危險,這把玉尺你拿着,權且防身。”
學劍之人用尺,就好比學箏之人吹簫,撫琴之人撥彈琵琶,雖然觸類旁通,卻難以精深,對於修道之人而言,由於心決的阻隔,一個擅劍之人換了別的法器,實力自然大打折扣。
只是,相較於別的法器,這把玉尺已是最好的選擇了。
阿織接過玉尺,“多謝三師叔。”
姜衍笑了笑:“不必謝我,這把玉尺是家主親自為你挑的。”
阿織又看向姜衍身邊,鶴髮蒼顏的姜簧,說道:“多謝老太君。”
姜簧沒有應聲,她看着阿織,目光落在懸在她腰間的兩塊玉珏。
那是姜瑕的遺物。
兩日前,阿織來孟春殿見她,稱是在比試中打敗汪州,自請取代他,參加孟春的試煉。
彼時姜簧告訴阿織:“其實你不必勉強,你師兄徐知遠聽聞姜家尋到食嬰獸,已在趕回徽山的路上。”
然而阿織道:“此事我不想假手任何人,請家主恩准。”
姜衍見阿織收好玉尺,繼續道:“進山之後,你們要務必當心,躲避在山中的食嬰獸雖然受了傷,它能在徽山附近藏匿兩年,必定不是等閑之輩,家主與眾玄門來客也費了不少力氣,才把它困在焦眉山中,倘若遇到危險,你們當齊心協力,今次與往年不一樣,不必比試高低,更不必爭誰是頭籌。記住,徽山的試煉不是兒戲,從前不是沒有人折在此間,一旦性命攸關,不要勉強,務必求援,不要想着活捉這隻食嬰獸,能殺則殺,明白了嗎?“
“明白了。”
“徽石帶好了嗎?”
徽石是徽山一種自帶靈力的石頭,十分稀有,遇上危急關頭,只要將自身靈力灌入徽石,與之心念相通,那麼方圓百里內的所有守山人都會有所感應,及時趕來支援。
“帶好了。”
姜衍點點頭:“可以祈福了。”
十二名守山人應一聲“是”,隨後齊齊祭出懸停在肩頭的雲燈。
雲燈入天,發出奪目的華彩,守山人青衣佩劍,雙手交疊置於胸口。與之同時,周圍所有的玄門中人也與守山人一樣,將雙手放在胸口,仰頭默默地注視着雲燈。
這是向春神句芒祈福的儀式。
這時,一個人撩開結界的禁制走了進來,抬目看到雲燈,他停下步子,與所有人一樣,交疊起雙手。他身邊跟着一個似有若無的影子,影子沉默片刻,閉目撫心拜下。
祈福儀式一共持續了盞茶的功夫,直到雲燈被守山人收起,奚琴才朝奚泊淵那邊走去。
附近或有人認識他,點頭稱他一聲“琴公子”,或有人不認識他,目光卻不自主地被他吸引。
不為別的,陌生的公子長得太好,哪怕在仙人中都極其少見,那一雙桃花眼,眼尾竟是凜冽的,不笑的時候像綴着清霜,若他此刻心情能好些,那眸子便該溫柔多情了。
他手裏還握着一把摺扇,扇子瞧不出是什麼做的,材質似金非金,似玉非玉。
奚泊淵轉頭看到奚琴,問:“你怎麼才來?”
奚琴道:“有事耽擱了。”
奚泊淵朝他身後空無人處看了一眼,“泯跟着你呢?”
空無人處,有個聲音應道:“淵公子。”
泯是魔,不好在玄門大典上現身,所幸他天生魔氣內斂,尋常的修道中人很難覺察到他的存在。
奚琴問:“你這邊怎麼樣了?”
奚泊淵道:“能怎麼樣?我在徽山住了這麼多天,除了他們要捉這隻食嬰獸,什麼異樣都沒瞧出來,也不知道師父讓我們過來究竟是為什麼?你呢,不是說招惹上什麼姑娘了嗎?眼下如何,脫身了么?”
奚琴笑了笑,似是而非道:“把‘姑娘’送到家門口,沒跟進去,走了。”
奚泊淵一挑眉,正欲細問,一旁竹杌長老冷笑道:“二位公子倒是有心閑談,殊不知今早聆夜尊傳信,問起此間進展,老朽無意欺瞞聆夜尊,如實告知,聆夜尊說,他會親自來徽山看看。”
奚泊淵嚇了一跳:“師父要親自來?那他何時到?”
這時,泯忽然在奚琴的耳邊道:“尊主,您看守山人那邊——”
奚琴依言看過去,忽然頓住了。
守山人中有一個穿着青衣,手持玉尺的年輕姑娘,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雙眼非常清澈,五官乾淨好看,配上她周身清冽的氣質,在人群中十分出眾,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左眼下方平整的紅痣。
泯用密語道:“尊主,屬下是不是看錯了,這個人身上怎麼會有——”
他話沒說完,奚琴一抬手,阻止了他的話頭,那邊的姑娘似有所覺,已經看過來了。
阿織覺察到有人在看自己。
等她望過去,目光與那人相接,才發現這個人她早就注意到了,剛才祈福儀式結束,他走去奚泊淵身邊,短短一段路,幾乎所有人都在看他,包括守山人。
眼神相撞,奚琴並未立刻避開,他沒有笑,也並不顯得冷漠,神情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前方姜衍道:“可以進山了。”
阿織沒有再理會奚琴,她不認識這個人,也並不在意誰要看她,淡漠地移開目光,跟守山人一起進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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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姜衍的提點,眾人入山時十分謹慎,他們並不御劍,甚至不怎麼交談,徒步走過山腳的樟木林,生怕錯過任何一絲的線索。
直到過了樟木林,來到山中狹徑,發現什麼都沒發生,才稍微鬆懈了一些。
參加試煉的守山人阿織幾乎都不熟,唯二兩個說過話的,便是姜木晗和寧寧了。
此刻太陽已快落山,守山人步行聊賴,相熟的已三三兩兩地攀談起來,寧寧追來阿織身邊,小聲喚一句:“姜遇。”她問:“你近日都住在長留塢嗎?”
阿織“嗯”了聲。
寧寧往四周看了看,生怕有人偷聽他們說話,又問:“那你碰上小紫、阿白她們了嗎?我今早路過山下,發現她們好像回來了。”
阿白、小紫,應當就是白兔精和紫藤精的名字。
阿織道:“碰上了。”
寧寧笑道:“她們兩個最親近人,所以會出來見你,其實長留塢還有不少其他的精怪,其中有一個有點凶,不知道你……”
她想問阿織是否知道那隻叫初初的無支祁,轉念一想,初初最討厭徽山弟子,每次她過去加固結界,他都凶她,要是旁人知道有這樣一隻無支祁,恐怕不能在長留塢住下去了。
這時,阿織問道:“你常去長留塢?”
寧寧點點頭,有些靦腆地笑了一下:“我出生不好,在姜家一個很遠的旁支,家裏是幫徽山飼養一些低等靈獸的精怪的,我從小和這些精怪接觸,很喜歡它們。後來,徽山到各個支系挑選弟子,那年不知怎麼,挑中了我。我來徽山以後,很想家,也想念家裏的精怪,有一回躲在明月崖的後山哭,被大師伯發現了——那裏離水鳴澗很近,大師伯告訴我,山下有一個長留塢,裏面住着他收留的精怪,我如果實在想家,可以去長留塢看看……後來大師伯不在了,長留塢的精怪都很孱弱,結界沒人管不行,我就時常溜下山,幫忙加固結界,偶爾會與阿白小紫玩一會兒。“
她說著,悄聲道:“這是我的秘密,只告訴你。”
她仍梳着糰子發,雙眼如小鹿一般,儼然是把自己的心裏話說給阿織聽,要把她當朋友的意思。
阿織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能道:“嗯。”
這時,帶頭的樓驍停住腳步:“到了。”
前方赫然是一個一人多高的山洞,洞中傳來“滴答——滴答——”的滴水聲,空曠又靜謐。
守山人中有人道:“不就是一個妖獸巢穴么?趕緊進去吧。”
樓驍回過身來:“不可大意。”
他掃視眾人一眼,目光落在阿織身上,“姜遇,”他叮囑道,“你不擅用劍,從沒降過妖,更不曾與妖煞為敵,進去以後,你跟緊我即可,不必勉強出手。”
阿織:“嗯。”
適才說話的守山人又嚷嚷道:“不過是一個受傷的妖獸,三師叔千叮嚀萬囑咐倒也罷了,還給什麼徽石,未免小瞧了我們,叫我說,不消一日,兩個時辰,我們把它活捉了捆出來,叫眾仙家都瞧瞧我們的厲害!”
說話人喚作宋梁,白凈的臉上生的一雙吊梢眼,為人有些傲慢。
樓驍笑了笑:“走吧。”隨後頭一個邁入山洞中。
其餘守山人一個接一個進入山洞,輪到阿織,她剛邁出步子,忽然感到一陣心悸。
這感覺與昨晚一模一樣,惡寒遍佈背脊,渾身寒毛倒立。
彷彿有什麼不可預知的危險正等待着她。
然而她看向身邊,宋梁、寧寧,甚至姜木晗,俱是不見任何異樣,神色自若地進了洞中。
此刻夕陽已快落山,焦眉山在薄暝中靜立無聲,涼風一陣一陣拂過。
是自己草木皆兵了嗎?阿織想。
片刻,她握緊玉尺,步入眼前深不見底的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