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紅粉世界168
這一天,禮拜一上午,月亮街78號,‘羅森’雜貨店,這是店裏最清閑的時間,只有兩位不知因何緣故錯過了發薪日大採購的婦人在選購商品。
在美林堡最貧窮的一些地方,可以說每條街上都有雜貨店。雜貨店的窗戶很小,甚至乾脆沒有,光線陰暗,空間狹窄。售賣的商品只有很少種類的乾的食品,以及窮人也不能儉省的日用品。
譬如茶葉、麥片、餅乾、蠟燭等等,當然,這些大都也是非常劣質的貨色。
簡單來說,哪怕是在貧民窟里,不是最窮的家庭,也不會光顧雜貨店。
甚至於賒銷小販在完成一筆生意之前,對顧客做的調查里,也包括他們會不會去附近的雜貨店買東西。如果有,賒銷小販可能就要重新評估這筆生意了。
但‘羅森’不同於時下普通的雜貨店,它更像是‘格羅斯廣場’‘薩科齊多大街’的高級店鋪,開了很大的窗戶,充分引入陽光。貨架整齊地靠牆貼着,擺滿了種類齊全、色彩鮮艷的貨物。
在貨架前的是半人高的櫃枱,店員站在櫃枱後面服務顧客,顧客需要什麼只消說一聲,他們就會幫忙取下貨物。這也是‘上等人街區’才能見到的服務了...月亮街及附近‘富人’都愛來這兒購物,這也是原因之一吧。
這能顯得他們和真正的窮鬼不一樣!
月亮街所在的東區,本身就是美林堡最大的貧民窟,月亮街及其附近的幾條街更像是大海中的孤島、沙漠中的綠洲。這裏住的多是有技術的工人,經營狀況良好的小商販,金融城的初級辦事員,附近大學的窮學生......
因為身處東區,才更加迫不及待地要與東區劃清界限,各方面向中產階級看齊。對於他們來說,經常在‘羅森’雜貨店購物,也算是表明‘階級’的方式之一。
現在服務兩位婦人的是女店員貝里斯小姐,她臉上洋溢着微笑,沒有東區商販常見的粗魯,看着極其舒心。
“噯!我想我需要3盎司的紅茶,一磅的砂糖,40磅馬鈴薯,1磅的黃油,4條肥皂,半磅蠟燭,4石煤炭...親愛的,待會兒我要去麵包房和肉鋪,你要一起嗎?”
“當然了,麵包房...不過肉鋪...”另一位婦人露出了厭惡的表情:“我還是不要去了,老伯特實在是太過分了,他總是搞一些小動作,用一些不好的肉代替。我想我可以在這兒買些培根,或者去別的肉鋪。”
培根相比起鮮肉要耐儲存的多,雜貨鋪里也有售賣。
“別的肉鋪也不管用,都是沒有信譽的人,那些外來戶真是太糟糕了......”
“您說的沒錯...請給我4磅砂糖,4盎司的茶,4盎司的咖啡,1磅的黃油,半磅的豬油,3磅培根,半打雞蛋,10磅馬鈴薯,再拿兩罐煉乳——我想我還得去一趟蔬菜店,捲心菜或者洋蔥?看看有什麼...要我說,您在食物上實在是太節省了。”
“這也沒辦法,約翰一個禮拜掙15先令,我在家糊紙盒掙不到兩個先令...房租兩個半先令,還得送孩子去識字,太難了。”
中產階級家庭靠男主人一個人養家,這樣一位能支撐起家庭的紳士,一個禮拜最少也得掙3鎊,這樣一年也就是150鎊了——這也是社會上認定的紳士可以結婚的最低收入,只有這樣一對小夫妻才能租上有幾個房間,有廚房、盥洗室的房子,才能負擔中產階級的社交,才能雇傭一個年輕的雜役女僕。
而在東區,或者任何一個貧民窟里,每個禮拜能穩定掙到10到15先令的人,就算是富人了。這個數字是一方面,穩定是另一個方面。譬如拾荒者的收入也不錯,但不穩定,掃煙囪的人在冬天每禮拜也至少能掙1鎊,但其他的季節就要差的多了。
貝里斯小姐又快又好地取貨、算賬:“茶葉每盎司一個半便士,砂糖每磅2便士,黃油每磅9便士......”
這些貨物有些沒有直接拿出來,譬如煤炭。煤炭很容易弄髒房子,而且大量存儲也很佔地方,所以雜貨鋪另租了一個棚子存貨,買煤人得事後用小推車運回家。至於送貨上門,那也可以,只是得花錢。
貝里斯小姐收錢時,雜貨店又有人進來了。正在理貨的另一位店員站起身露出微笑,然而在看到對方的臉之後,迅速收起了笑容:“道達爾先生?您是來找貝里斯的嗎?說實話,您要是為了她好,就該早點兒做點兒實事兒,而不是現在這樣......”
然而沒等她說更多,貝里斯小姐先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布萊恩!你怎麼來了?是房子的事兒解決了嗎?”
布萊恩·道達爾點了點頭:“你們什麼時候休息?我們去旁邊的咖啡廳說話。”
貝里斯小姐連忙說:“您先去咖啡廳吧,一會兒我就來。”
布萊恩·道達爾聽了對方的話,就又走出了‘羅森’雜貨鋪,來到了街上,鑽進了雜貨店旁的咖啡廳。這個時候,有人出於好奇,多看了他幾眼——他特意穿着一身自己過去的舊衣服,算是儘力融入東區的環境了,但在東區的‘綠洲’月亮街,都還是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布萊恩走進咖啡廳,直接坐在了咖啡廳靠里的一個位子上,等着那個有粗壯手臂的姑娘過來就要了一杯咖啡和一些食物——他現在已經知道了,那是咖啡館老闆的遠房侄女兒。
因為貝里斯小姐在隔壁的‘羅森’雜貨店做店員,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了。
布萊恩瞥了一眼站在傳菜口與咖啡館女主人聊天的男人,那個男人大概是附近的‘大眾情人’,輕易就將平常總是粗着嗓子對食客吼來吼去,面對男人們的調戲,能更加大膽地調戲回去的‘李夫人’逗得笑了起來。不是哈哈大笑,而是像小姑娘一樣矜持的笑。
他注意到了那位‘大眾情人’,那是個長得很漂亮的年輕人,有一雙多情的眼睛,一頭閃亮的捲髮...說實話,他只要穿上一身紳士的衣服,拿上一根手杖,靠着一張臉,也足夠獲得一個好婚事了。
只要他稍微有一點點錢,能夠裝出紳士的樣子,哪怕是一個‘窮紳士’。
但他就是東區最普通的那種男人,那就沒辦法了。幾乎註定要在底層人繁重的勞動中,迅速失去自己漂亮的長相和身材,再然後,一切都和普通勞工沒有一點兒區別。
胡思亂想着沒多久,布萊恩的食物和咖啡就送了過來。
平民咖啡廳幾乎就是小餐廳的另一種說法,賣各種簡單食物,以便宜、方便聞名。在這種咖啡廳吃飯,早餐通常是‘1便士套餐’,午餐和晚餐要貴不少,套餐的話,都是4便士到5便士,不含酒...這真是和布萊恩平時接觸過的消費水平完全不同。
想到奧斯汀小姐隨手敞開的錢袋,他心裏的某個念頭就更加清晰了。
不過一會兒,貝里斯小姐就來了...餐桌上的食物沒動過,咖啡也只喝了一口,這些食物本來就是為貝里斯小姐點的。
在貝里斯小姐開心地吃着這份午餐時,布萊恩就說:“你說,你還是想和丹尼斯一起生活,對嗎?”
貝里斯小姐的眼神中露出一絲痛苦,還有一絲希望:“是的,布萊恩,我只希望和丹尼斯一起生活...我知道丹尼斯和安東尼太太一起生活沒問題,她會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他,但我還是捨不得他。”
“我現在很難見他一面,安東尼太太住的離東區太遠了...”
布萊恩有些不耐煩地說:“丹尼斯離東區越遠越好!這兒的環境根本不適合孩子的成長,如果你為那孩子好,就應該贊成這件事兒......”
貝里斯小姐不說話了,又過了一會兒,布萊恩才說:“我可以替你想想辦法...給你在好社區找一所房子,讓你和丹尼斯生活在一起,完全由你照顧丹尼斯,直到他夠年紀去上寄宿學校...以後你也不必去雜貨店工作了,我會供養你們。”
貝里斯小姐抽泣了一聲,眼睛裏滿是喜悅。
貝里斯小姐是布萊恩的情人,至於‘丹尼斯’,其實是他們的孩子,那孩子才兩歲半——這件事要讓布萊恩來說,完全是他年少不懂事時犯的糊塗!
貝里斯小姐比他大三歲,在他12歲那年,就到他家的雜貨鋪做店員兼雜役女僕了。其實也說不上是什麼工作,就是家裏店裏,有什麼活兒就做什麼活兒。
不得不說,貝里斯小姐是個挺耐看的姑娘,或許算不上什麼大美人,但也很有自己的動人之處。在當時的布萊恩心裏,這個溫柔清秀的姐姐,是非常可愛的姑娘。所以當他進入青春期,很自然地就將目光投注到了她身上。
兩人偷偷在一起時,他才15歲!後來他去律師學校上學,又在律師事務所做學徒,數年間,他們都糾糾纏纏...說實話,在布萊恩做律師事務所的學徒時,就有點兒想擺脫這個姑娘了。
時間長了,他有些煩了膩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漸漸發現這姑娘其實比表現出來的有心機的多——貝里斯看起來很單純軟弱,完全是任他擺佈的,一顆心也全在他身上。但仔細想想,這些年很多時不都是如她的意了么?
甚至,在他上律師學校的最後一年,某一天裏,他禁不住她的反覆哭訴、自憐自哀,真的就和她秘密結婚了。當時他的想法,和一個身份如此卑微的女人結婚,還是太丟臉了,不能被人知道。要是被人知道了,說不定還要阻礙自己的前途呢!
但他也確實對她有些心軟,出於某種男子漢的心理,當時就覺得結婚也不是不行。反正將來他獲得成功了再公佈,也就不會阻礙前途了。
現在想想,當時的自己實在是太愚蠢了!一個小有所成的律師,他的婚事是一樁多麼好利用的買賣啊!選擇一個好的結婚對象,足夠他少奮鬥三十年,甚至直接走到‘終點’——奧斯汀小姐就是那樣的結婚對象。
布萊恩想要和貝里斯和平地解除婚姻,現在已經能夠離婚了,離婚的費用雖高,但那是對底層人來說的。阻礙中產階級離婚的從來不是離婚的費用,而是‘社會習俗’之類的東西。
但貝里斯不同意,而貝里斯不同意,布萊恩要麼只能放棄,要麼就得走上訴的路子。但問題是,那樣大張旗鼓的離婚案件,肯定會被報道的——如今為了離婚鬧到要對簿公堂的,還真是挺稀奇的。
到時候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就社死了,前途也不會有了。
為了讓貝里斯知道‘厲害’,他將他們的孩子交給了一個專照顧孩子的婦女,又停了給貝里斯的生活費,希望她能服軟——這也是貝里斯小姐會在‘羅森’雜貨鋪做店員的原因。
然而半年過去了,貝里斯並沒有‘妥協’,無論他開出了怎樣的價碼,她都始終不為所動。
現在他是硬的不行來軟的,希望能和貝里斯講明白一些‘道理’。
貝里斯小姐向雜貨鋪老闆請了下午的假后,就和布萊恩一起離開了東區,去看房子了——她不能在東區養孩子,正如布萊恩說的,他會給他們在好社區找一所房子。
第一個目標是‘詹姆士花園’,這裏離東區不算遠,所以是第一個。
詹姆士花園這邊的房子是一棟四層小樓,這裏由一對年輕夫妻租下...地下室是廚房,一樓是是客廳和餐廳,二樓由夫妻二人居住,他們還有一個女僕。他們想將三樓出租出去,用來分擔房租。
這裏的好處是距離東區比較近,方便貝里斯探望父母(貝里斯是東區人,父母還住在東區內)。並且這裏居住的多是中產階級,社區安全而又富有活力。
和這對年輕夫妻住在一個屋檐下,一方面固然少了一點自由,但也就不用擔心一些生活瑣事了——此時的房東如果和租客同住,那一般就默認包吃,並且房東的女僕也會給租客幫忙了。
但貝里斯小姐看了房子,心裏不太滿意。一方面是房間本身很狹窄,這對夫妻租的小樓,明顯是美林堡土地日漸稀缺下的產物,看着有四層,但每層都非常小,通常只有兩間房,而且還都不大。
她自己住是足夠了,但她不願意孩子也住的很狹窄。當然,更重要的是,完全生活在那對年輕夫妻的眼皮子底下,為了避開流言蜚語對自己的影響,布萊恩肯定就很少會來了......
她挑了一些這個住處的缺點,便不動聲色地排除了這個選擇。
這只是第一處,貝里斯不願意住這裏,布萊恩也沒太在意,接着就帶她乘馬車趕往了下一處。
然而下一處更讓人失望,就在昨天,房子已經租出去了,他們撲了一個空...這樣一來,原本布萊恩在報紙上看好的三個招租的住處,就只剩下一個了。
就是這最後一個,讓貝里斯滿意多了——房子位於‘丹寧街’,這條街道商業氛圍不算濃厚,大多數都是居住房,相對來說比較安靜。而且,這裏有很多租住給單身青年的公寓,其中不乏專門租給女性的。
房東太太帶貝里斯小姐和布萊恩看房子,她自己並不住這裏的,這所房子純粹是一個資產——介紹的時候,布萊恩告訴房東太太,貝里斯小姐是他的表姐,他還用了假名。這讓貝里斯小姐有些傷心,但她也只是受傷地看了一眼布萊恩,並沒有當面拆穿,又或者發脾氣。
那就不是她能做出來的事兒...正是因為這個,布萊恩才能這樣做。
“......一樓、三樓、閣樓都已經租出去了,地下室是廚房,租下一樓的那對小夫妻一起租下了。如果您打算住這裏,可以問問他們,能不能搭夥兒吃飯。”房東太太打開了二樓套間的門,隨便貝里斯小姐和布萊恩看。
這是個很不錯的房間,有一間起居室,兩間卧室,用白色的石灰塗料新塗過,看起來格外整潔。房間當然有自帶一些簡單的傢具,比如說床、櫃、桌椅這些,雖然不精美,但看起來結實耐用。
另外,房東太太是自來水公司的用戶,所以這裏的租客還有自來水可用(雖然每天有水的時間只有一兩個小時)。
“如果您自己一個人住,還可以雇一個女僕,這就正好。如果您有一個室友,就更加划算了。”一個單身女性租下一整個套間,就說明經濟狀況較好,雇一個女僕不算奇怪。而如果是合租,那就是省錢。
房東太太真的很懂‘語言的藝術’。
貝里斯小姐仔細看了看窗戶的朝向,衛生死角的情況,又特別注意了一下起居室的壁爐。想了想,忽然問房東太太:“請問...能在房間裏點爐子嗎?”
“當然,壁爐的煙囪都是通的!”房東太太以為貝里斯小姐在問壁爐的事兒,理所當然道。
“不,我是說,除了壁爐之外...”察覺到房東太太的臉色為難,貝里斯小姐連忙解釋:“不,我不是要在房間裏做飯...我想,偶爾煮一壺水,或者煮點兒粥,這是允許的吧?”
房東太太半信半疑:“壁爐也可以...當然,壁爐肯定沒有那些爐子省炭——如果你非要煮點兒什麼,我只能允許你用酒精燈煮茶和咖啡,我不想房子被煙熏的亂七八糟,更不想房子燒起來。”
貝里斯小姐忙說:“您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隨便問問。”
這個話題略過,房東太太見他們是真的有些心動想租了,就想了想說:“如果貝里斯夫人您真的想要租下這個套間,您能按年付租金的話,我可以將房子以每年20鎊的價格租給您。”
嗯,是的,是貝里斯夫人...畢竟之後還要帶兒子丹尼斯一起過來住,如果說自己是單身,之後就沒法解釋了。所以對房東太太的說法是,‘貝里斯夫人’是個年輕的寡婦,丈夫死了之後,一點兒可憐的遺產不夠母子生活。只能將原本還有幾年租期的獨棟聯排房屋轉租出去,自己住更便宜的房子。
房東太太了解了這些背景,對這位年輕的寡婦,也是有些同情的,所以給出了一個相對不錯的租金...在丹寧街,這樣的房子,這樣的價格,就真的算便宜了。
因為雙方都有意,布萊恩也默認了貝里斯小姐的選擇,這樁房屋租賃就這樣談下來了。
當然,貝里斯小姐也有試圖和房東太太‘講價’,以爭取條件更有利自己,只可惜她沒這個天賦...最終說了有一會兒,只說定了水費由房東太太承擔(每天有水的時間有限,自來水公司收水費也沒有水表,就直接是按水龍頭多少收費的,所以這是一個確定數字)。
本來貝里斯小姐還想讓房東太太負責煤炭的費用的,然而沒能說定,就只能放棄了。
原本以布萊恩的出身,對於‘講價’這種事兒應該是不陌生的。即使是他的父母,也一向是斤斤計較的。但在這一刻,看着這樣的貝里斯小姐,忽然,她身上最後一點兒溫柔似水,完全符合理想中妻子樣子的‘優點’,在布萊恩眼裏也暗淡了。
他看到了她出身帶來的‘市儈’——或許他自己曾經也是這樣的,但現在他已經拋棄那些了,以至於看到貝里斯這樣,還會覺得尷尬。
簽訂了租房合同,告辭之後,布萊恩和貝里斯就這樣走在‘丹寧街’上。布萊恩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親愛的,有件事我們必須得談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