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拿捏
兩人沒能演完這場父慈女孝的把戲,因壽康宮中雲板敲響了——裕皇貴太妃,在這個靜寂的深夜裏,走完了她長達九十六年的一生。
近百歲的年紀去世,怎麼也說不出悲痛兩個字,乾隆只慨然道:“皇貴太妃如此高壽,不知朕可能像她這般。”
郁宛抿唇笑道:“您可是萬歲爺,一百年怎麼夠。”
雖然是寬慰人的話,皇帝聽着依舊舒心,他輕輕拉起郁宛的手,“跟你在,倒真是度年如日。”
總覺得時間過太快,想讓它久一點,再久一點——到底是不能夠么?
郁宛輕輕抽離他掌心,起身更衣準備料理耿氏喪儀,嘴裏輕快地道:“萬歲爺不嫌棄臣妾聒噪就好,否則只怕要度日如年了。”
近來她也覺得自個兒碎碎念的時間多了些,沒辦法,阿木爾一走,她還能找誰侃天說地?若是對着婉妃誠嬪她們,就太損她這位後宮之主的形象了。
也虧得皇帝有耐心,不計較她漸漸混沌的記性——有時候一件事能反覆說上兩三遍,跟老年痴獃似的,郁宛覺得真該吃點核桃補補腦子了。
耿氏經禮部冊謚為純愨皇貴妃,葬於泰陵妃園寢中,葬禮的規制位於太后之下,諸妃之上,先帝一朝她被年貴妃和齊妃壓得抬不起頭,然而如今終究是她屹立到最後,這位娘娘也應能含笑九泉了。
純愨皇貴妃的棺槨出殯后,宮中歲月愈發閑逸,唯獨穎貴妃頗有惶惶之感,她陪靈的時候不慎打了個盹,覺得這位長輩會否怪罪自己?近來總覺得胸口悶痛,跟一團鬃毛堵在那兒似的。
她懷疑是撞了邪。
郁宛道:“沒影兒的事,你跟皇貴妃有何仇怨,犯得着降禍於你。”
何況耿氏為人一向謙和,從來不曾刁難晚輩嬪妃們,穎貴妃這樣沒來由的猜忌,才真讓老人家心寒。
無奈穎貴妃卻是個憨憨,“姐姐有所不知,鬼神與活着的時候往往不是一種性情,譬如那些冤魂報仇的故事,生前懦弱不堪,死後怎麼凶性大發呼風喚雨?可見是有來由的。”
郁宛見她實在不放心,就讓早鶯去取玉匣記來,照着上頭指示拿了些紙錢到御花園中燒化,祈佑耿氏寬恕,如此穎貴妃方覺得好過多了。
後來杜子騰才告訴郁宛,穎貴妃不是撞邪,是撐着了。
郁宛訝道:“怎麼會?”
穎貴妃在宮裏還算食量不錯的,到底蒙古出身,不拘小節,若說容妃這樣嬌滴滴的撐着還更有可能。
杜子騰笑道:“因她吃的是堂前擺着的供品,貴妃娘娘本就心中不安,這下又積了食在胃裏,可不釀出毛病?”
原來是疑心生暗鬼,就說呢,打個盹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郁宛本待取笑一番,但看穎貴妃輾轉反側,到底還是於心不忍,因絮絮同她解釋,自己老家本就有吃掉貢品的習俗,非但不會招來禍患,反而能得賜福——郁宛覺得這是個好傳統,很符合國人樸素的價值觀,畢竟不能浪費糧食嘛。
細想想鬼神又沒實體,頂多嗅兩口香氣就是了,難道真能享用酒肉飯菜?放壞了反而白糟蹋。
經她一番開解,穎貴妃方才好過許多,又捂着胸口道:“阿彌陀佛,還以為我得跟着壽康宮娘娘後腳去了。”
到底她也是年過五旬的人,萬歲爺那幾位貴妃,不都卡在這關口么?
郁宛嗔道:“你還比本宮小一歲,倒說這種話,依你所言,本宮更不該活到現在。”
穎貴妃訕訕笑着,趕緊道歉。不是她迷信,可萬歲爺命硬是人盡皆知的,只瞧他前前後後剋死多少妻妾?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郁宛沒好氣道:“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着,要你操什麼心?我瞧你只怕比萬歲爺活得還長久呢。”
穎貴妃欣然撫掌,“那當然最好啦。”
郁宛:……
幸而當著她的面,若被旁人聽見,夠叫一頓排揎的。皇帝也真命苦,如今留在宮裏的沒一個把他當成相親相愛的夫婿,反而都想跟他比命長。
當然對郁宛是輕鬆不少,她也沒精力去爭寵啦,除非再招進個野心勃勃的小狐媚子——但估摸着皇帝自己也不好意思,都是能當人家祖父的人,哪裏還有臉貪新鮮?索性跟郁宛這個燒糊了的卷子作伴罷。
經此一事,穎貴妃愈發惜命,誠嬪自也不例外,差點險死還生,她覺得沒什麼比生命更可貴了,以前還會突發奇想嘗嘗河豚肉什麼的,如今卻老實多了,反正以後也不見得有出遊的機會,就本本分分度日罷。
愉貴妃和婉妃這兩位年將古稀的老壽星卻早就看淡生死,從潛邸一路過來送走太多的人,回首過往只剩唏噓,即便死亡真正降臨到她們頭上,也是早晚之事,無須畏懼。
卻想不到最先送走的會是容妃。
法蒂瑪,這個從回疆前來的奇女子,天生美得不可方物,上蒼卻並未給她太多恩眷——或許正為了留住這份美麗,才不肯叫她衰老朽敗。
法蒂瑪自己倒是很想得開,很早她就想為霍集占殉情,不過是為了族人才留到現在,如今終於能追隨摯愛而去。
她依依牽着郁宛的手,“皇貴妃娘娘,煩請你告訴皇上,在我死後依舊善待我的族裔。”
郁宛點頭,“這是自然。”
況且阿里和卓垂垂老矣,也早就沒了搞事的本錢。
法蒂瑪惆悵道:“我原想以回部禮節下葬,看來終究是不能夠的。”
她原想以最初的面目去見霍集占,但最後還是不得不穿着旗人的服飾,梳着旗人的髮髻,不知霍集佔在天上見到她,可還認得出她來?
這要求的確是有些難為人,畢竟她已是天子嬪御,皇帝即便不介意她心裏念着前夫,又怎肯公然將這段關係詔諸世人。
但經郁宛軟語相求之後,乾隆到底還是退了一步,准許法蒂瑪穿着民族服飾下葬,但外邊還得照妃制裝裹,勉勉強強滿足了法蒂瑪的心愿。
郁宛又問,“可要晉陞一階?”
連舒妃那樣討厭的,皇帝都許她當個有名無實的貴妃,法蒂瑪按說還是得皇帝在意的。
但這回乾隆只冷冰冰道:“不必了,就按妃禮即可。”
郁宛心說,皇帝還是那個小心眼的皇帝,人死了還這樣斤斤計較,活該比不過霍集占。
在被皇帝瞪了一眼后,郁宛知趣改口,“萬歲爺聖明。”
聖明在哪她也說不出來,反正吹彩虹屁就是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嘛。
法蒂瑪已只剩半口氣息,聽完郁宛帶回的消息,卻也沒什麼太大反應,只向她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本來她也不在意死後哀榮,萬歲爺冷漠點正好,省點她還得對他心懷歉意。
郁宛道:“娜仁花,你還有何遺言交代?”
這本是薩日娜那回進宮幫她取的小名,郁宛如此稱呼,自是真心把她當姊妹看待。
法蒂瑪輕輕搖頭,極緩慢地望着天際眨了眨眼,眸中露出歡喜之意,似是看見霍集占張開雙臂向她走來,要接她到另一個世界團聚去。
一縷芳魂就此消散。
郁宛灑了兩滴眼淚,方才抖擻精神起身,開始安頓法蒂瑪的喪禮。雖然不能照伊斯/蘭教的習俗出殯,但郁宛還是徵得皇帝同意,在容妃棺槨上刻了一句阿拉伯文“以真主的名義”。
有這句印記,相信霍集占不會將愛妻認錯,或許多年之後,人們會發現裏頭已經空空如也,曾經名噪一時的容妃娘娘已經蛻去塵殼,羽化而飛升——再編下去就太玄幻了,饒是郁宛的腦洞都撐不起這樣荒誕的想像。
可她也只能幫到這一步了,至於剩下的,就聽天由命罷。
容妃去后次年,皇帝終於意識到他的兒子們已經歲數不小,而他這位皇阿瑪卻不知還要活多久,無論如何,讓皇子們總當些光頭阿哥也不像話,於是頒下旨意,給皇子們俱抬了頭銜,永璇封為儀郡王,永瑆和永琰各自封為成親王與嘉親王,永璂永璘則封貝勒。
八阿哥永璇的爵位原在意料之中,天生殘疾,註定走不到太高的位置;至於永瑆,多半是看在福晉顏面上,不能讓富察府的女婿太丟臉,永琰則是默認的儲君人選,到這個關口,乾隆已不再妄想能有個賢能的取而代之,唯有矮子裏拔高個罷。如此加上最先封爵的永琪,皇子中有三位親王,也夠數了。
郁宛對乾隆的決定頗有微詞,出繼的也就罷了,永璘最小封個貝勒也屬情理之中,可是永璂怎麼也只封貝勒,這不明擺着讓他被其他兄弟看不起么?
何況永璂還不如永璘,分府時皇帝還額外給了小兒子一個價值四萬八千銀子的當鋪,這就是明晃晃的區別對待了。
乾隆說道:“永璂比永璘多當了十年差事,難道還嫌不足?他可不缺銀子。”
郁宛道:“銀子是銀子,心意是心意,難道因諾敏的嫁妝多,萬歲爺就可以蓄意薄待了?回頭永璂若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還得靠福晉嫁妝救急,那才惹人笑話呢。”
“朕在一日,自不會見到如此。”乾隆哂道,“朕瞧你是太多慮了。”
郁宛就知道他還記恨着那拉氏,都說恨比愛長久,她估摸着皇帝這輩子都過不去那道坎了——真真這人心眼比針尖還小,難為他還這般高壽。
往事如煙,郁宛也不好把那些陳芝麻爛穀子舊賬翻出來,只道:“臣妾不管,反正您給永璘多少,就得給永璂多少,您要是不答應,臣妾就自己賞去。”
四萬多銀子她還是出得起的。
乾隆表示隨意,反正用不着自己掏錢。
郁宛道:“那就這樣辦罷,反正臣妾宮裏的虧空回頭依舊您來填上,到時候您饒白費銀子,還讓旁人得了美名,別怪臣妾沒提醒您。”
乾隆想了想,倒真是這個理,只得心不甘情不願給永璂賞了間一模一樣的鋪面。
郁宛方才舒坦,瞧吧,這廝已經被自己拿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