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分量
額爾克喜出望外,急吼吼地便要去銷贓,哪知相熟的幾家當鋪卻都不肯收下,這東西一看便所值不菲,像是宮裏頭的,難道是和敬公主的傳家寶?
和敬公主那個脾氣,惹惱了她恐難善罷甘休,寧可不做成這樁生意。
額爾克接連碰了一鼻子灰,便有些悻悻然,他當然看得出那塊金磚頭來歷不明,可世上蹊蹺之物多着呢,以前不也有膽大的太監偷着把東西往宮外運么?
因怕被額娘發現,額爾克不敢長留在身上,還真叫他想出個妙法,不如自個兒偷偷給熔煉了,再拿去地下錢莊兌成銀票,如此豈非神不知鬼不覺?
然則還不待他動手,尾隨其後的侍衛們便在李玉招呼下一擁而上,閃電般就把人給扣住了。
和敬公主得到消息,趕緊整衣進宮,既埋怨額爾克眼皮子淺,專會給她找麻煩,可她就這麼一個兒子,不救他還能救誰?
心中難免惴惴不寧,不知張鳳落網了不曾,讓那蠢材往盛京跑,即便追逃過去,也有人幫忙掩護——可這會子也不見報信,只怕此獠擅作主張,反被逮個正着。
郁宛正跟小鈕祜祿氏在御花園採摘各種時令花卉,小鈕祜祿氏笑道:“婉妃娘娘的鮮花餅做得是最好的,咱們這回有口福了。”
郁宛深以為然,點頭道:“那多出來的留幾支給容妃插戴,剩下的晒成乾花,留着端午包粽子。”
容妃也有數年不曾接駕了,反倒越活越年輕,郁宛每看她一回都覺得人怎麼能美成這樣,跟吃了防腐劑似的。
現在她在宮裏的人緣倒是好起來了,沒了異性的愛慕,也就沒了同性的嫉妒。小鈕祜祿氏等人熱衷於幫法蒂瑪打扮,有一種擺佈芭比娃娃的快感。
容妃對此舉倒是無可無不可,只偶爾困惑地向郁宛表示,這有什麼好玩的?
法蒂瑪自己就不太在乎容貌,也沒覺得脂粉鮮花有什麼意思,不過常有人去她宮裏串門還是不錯的,她身邊的兩個回部侍女就一個賽一個沉悶,腦子還笨,好不容易教會她們滿語,倒把回疆語給忘了,結果只能從頭學起。
郁宛不好意思承認,她也挺喜歡給法蒂瑪做造型——看她一頭烏油油的青絲,不拿來編髮髻練手就太可惜了,雖然郁宛的手藝着實慘不忍睹。
可不會化妝的妹子也沉迷看美妝視頻嘛,宮中長日無聊,正好找找樂子打發辰光。
小鈕祜祿氏摘了滿滿一簍香噴噴的玫瑰花,揉了揉酸痛腰身,抬頭只見不遠處夾道上一個人影匆匆過去,詫異道:“那不是和敬公主么?”
郁宛就跟她說了額爾克被抓的事,小鈕祜祿氏眼珠子都快掉下了,“果真?”
敢拿皇后金印去抵當,這得是多大的膽子,且他一個蒙古王公怎就進得了交泰殿?
郁宛但笑不語,雖然她猜到只有和敬公主會如此執着於鳳印,可她也想不到會這麼快水落石出——不到萬不得已,皇帝是不會去搜檢公主府的,偏偏是和敬的好兒子出賣了她。
郁宛估計不久就得傳召,因對小鈕祜祿氏道:“你先回去罷,那花先別忙着清洗,加緊晾曬為宜,明日未必有這樣好的太陽。”
小鈕祜祿答應着,郁宛便先回永和宮更衣,因還在孝期,嬪妃們頭上皆戴銀飾,倒也有種清淡的韻味,可銀子這項東西不比金子性質穩定,忒容易發灰,隔三差五都得拿去炸一炸,因而郁宛手邊常備幾套替換的備用。
才洗了把臉,王進保就過來傳話,說皇帝有請。
郁宛看他的臉色就知道養心殿內談話不太愉快:其實乾隆這個人秉性護短得厲害,只要和敬肯坦白承認錯誤,再說上幾句軟話,多半還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她要是自取滅亡,那就沒法子了。
郁宛輕手輕腳來到養心殿外,隔着帘子都能聽見裏頭高聲質問,“皇阿瑪口口聲聲懷念額娘,怎麼還是一茬一茬的女人往宮裏送,您的深情就只有這般淺薄么?”
“如今還讓個蒙古貢女當上皇貴妃執掌六宮,將來莫非連鳳印都要交給她?您這樣荒唐,當真想做個風流無度的昏君,為天下人詬病么?”
繼而便聽清脆的一聲啪,想是和敬臉上挨了耳光。
郁宛正琢磨是否該進去勸勸,還是該裝作不知,就見和敬公主已掩面從裏頭跑出來,眼中猶自不減憤慨,“我便知道是你在背後暗算。”
跟這種人講理是講不通的,反正郁宛背的鍋已不在少數,她淡漠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公主還是好自為之罷。”
和敬恨恨瞪着她,到底拂袖而去。
讓王進保通傳之後,郁宛進到裏間,只見乾隆負手站在窗前,斜靠着那張紫檀書案,臉上頗有怔忪之色。
郁宛驚奇地發現這一刻他居然顯出老態,要知皇帝素來意氣風發自信滿滿,如廉頗那般從不服老,難道是和敬對他打擊太大?
郁宛正斟酌如何言辭,就見乾隆已輕聲嘆道:“朕從不知,原來她一直都在怨恨朕。”
郁宛無言,這麼直抒胸臆似的,反而讓她不好接話了。
何況她也不太能理解和敬所思所想,一般性情偏執的人多來源於童年不幸,可和敬的問題顯然出在她童年過得太幸福了,以致於不能接受父母親的感情有丁點不圓滿。
她自己編織了一個美妙的幻夢,又一廂情願以為皇帝後來種種都是被“淫/娃盪/婦”勾引所致,因此千方百計用自己的手段來維護她的母親——至於她為何指使張鳳盜走金印,大約她以為那是孝賢皇后私有之物,不願讓旁人玷污罷了。
郁宛勸道:“公主不懂事,您無須與她計較。”
年過四旬的人,說這種話無疑是有點可笑的,但和敬確實如此,某種意義上,她跟額爾克沒什麼兩樣。
乾隆苦笑一下,“是朕糊塗,當初盡顧着嫡子,卻忽視了對她管教。”
又因為和敬是孝賢留下唯一的骨血,乾隆難免處處優容,卻不料縱得女兒性情越發古怪,如今又鬧出這樣大的醜聞,孝賢若泉下有知,也會怪他教養不善罷?
郁宛沒說話,她心裏覺得皇帝也是有責任的,不管當初那些悼亡詩是否有作秀的成分,它都有意無意傳達了一個信號:皇帝對孝賢的感情是獨一無一不可取代的。
作為一個成年人,可以輕易分清感情和責任,不管皇帝對先皇后如何,都不會影響他再度立後跟充實後宮,可對於剛經歷喪母之痛的和敬來說,她只想盡全力守住這份純粹的父母愛情,為此不惜任何手段。
盜金印則是這種**的具象化。
郁宛道:“如今金冊已經找回,萬歲爺打算如何處置?”
要找背鍋的其實也容易,反正外人並不知情,和敬公主仍可以清清白白當她的好女兒。
乾隆嘆道:“朕會讓內務府收回對公主府的供給,並斷絕富察府私下接濟,至於額爾克,朕會削去他的爵位,以儆效尤。”
公主府的開銷實在不少,和敬自己就是奢侈慣了的,再加上有個好賭成性的兒子,這些年若非皇帝暗中幫忙,再加上三天兩頭到富察家打秋風,早就入不敷出了。
額駙色布騰巴勒珠爾幾經起落,先前因包庇叛黨而遭牽連奪爵,但前年因征金川有功,皇帝已下旨恢復其爵位,只是額駙不久故去,原該由世子承襲,這下卻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郁宛本就沒打算和敬會遭嚴懲,皇帝這樣冷酷,已經出乎她意料之外,不過愛之深責之切,或許在皇帝心裏,從此刻開始管束才是最大的盡責罷。
雖然和敬未必能理解這種處罰就是了。
郁宛看皇帝心情依然沉悶,便笑着打岔道:“萬歲爺,您忘了答應臣妾的事么?”
那塊印她還沒看過呢。
乾隆因讓李玉取來,只見是端端正正的一方錦匣,看着與平常裝字畫的沒什麼不同。
李玉提醒道:“娘娘小心些,這方印重的很呢。”
郁宛原以為言過其實,哪知接過來便壓得她沉甸甸險些脫手,好容易才穩住,咋舌道:“怎麼跟塊磚頭似的?”
打開來一瞧,可不就是塊四四方方的金磚頭么,只不過是純金打造的。
她若是額爾克,保不齊也得起貪念。
郁宛趕緊放回匣中,揉了揉手腕,對皇帝嘆道:“萬歲爺,您瞧見了,這后位的分量臣妾實在消受不起呀。”
乾隆當然聽得出她弦外之音,輕哂道:“一國之母而已。”
郁宛笑道:“您才養了十來個孩子,便已然精疲力盡應接不暇,臣妾要照拂全天下的孩兒,那可真得活活累死了。”
為了她的健康,她也決定對鳳印敬而遠之。當個早死的賢后,不如做條長命的錦鯉,遨遊天地之間,何其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