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道長
雨還在下。破廟裏兩堆人都不說話。
兩堆火也不做聲。唯有左邊破了小半面的牆上一件件用來擋風雨的蓑衣安靜地滴着水。
“啪”
一塊沾滿灰塵的櫃角被丟進了火里,圍在邊上的八張臉有六張轉向了那丟木塊的小子。他被眾人盯得不自在,哂笑着撓了撓脖子,儒巾包得不嚴實,後頸上一縷縷細發顯得髒兮兮的。
也不怪他緊張,那幾人一眼就能看出是練家子,個個精壯過人,露在火光里的一雙雙手都是骨節粗壯,飽滿有力。斜對着廟門的為首者雖鬢角斑白但太陽穴高高鼓起,顯示出不俗的氣功修為。但這一下發出聲響也打破了越來越沉重的靜默,眾人低下頭去,窸窸窣窣開始干自己的事,背對着半頹的廟門的年輕漢子掏出干餅放在火邊烤軟,其餘人或整理包裹或跟着掏出乾糧來吃。
氣度沉着的中年首領左手把正腰側的短刀,一一看向同伴的手邊膝頭,即便是在吃餅的年輕人,套着灰布的朴刀也鬆了袋口放在他右手邊。中年人看過四個可靠的好手,微微點頭,輕輕將右手抄起一寸的槍桿又放下,準備等小夥子們吃好后自己也稍微吃點東西來緩和微微發酸的胃。
他實在是很疲憊了,畢竟連續趕了三天路以快速穿過最近幾年越發不安定的楚蜀邊界,好不容易進入魏國境內又連遇凍雨,氣溫一降再降,即便是武人也受不了。尤其最近些年身上的舊傷越發難以忽略……年關越近這雨就越惱人,天又黑得一天早過一天,今日冒雨走了不過十幾里就不得以鑽進這破廟準備過夜。
可這荒廟早就有旅人佔着。還不止一個。
中年人又看了一眼那儒生,魏國是春試最早的國家,其後是后蜀、楚、吳越,最後是趙國,他想必是來走“天路”的。這天下合了又碎,分了又統,什麼規矩都一套又一套,有的規矩又形同虛設,倒是苦了這些牧群似的讀書人。不過,他轉念一想,又有誰不苦呢?
就連這石雕鑲銅的貼金佛陀都在二十三四年前被砸了取銅。不過那倒是件好事,他想,畢竟那可是他最敬服的“本家”為了天下所砸的,可恨石佛無眼,天妒英才,那般人物怎麼能如此早逝,撇下這天地難見太平。
他的目光不自覺落到自己右邊,那是一個更年輕的俊俏後生,這小子自被聲響吸引目光后就一直沒低下頭。中年人看他一直盯着廟裏頭那無頭破肚的佛像,便眉頭緊皺,眼一掃,又看見這小子背了一路的長劍現在被隨便放在身後一伸手夠不着的地方,心頭火起。剛準備教訓他,卻聽到對面那火堆傳來談話聲。
“這雨什麼時候才能停啊,唉,再耽擱下去要失期了。”說話的是個二十齣頭的年輕人,他湊近他們那小火堆,烘烤着袖子。
年輕人左邊的壯漢上衣坎濕得貼身,顯出粗得像小孩頭顱的肩頭。他一邊從半干不濕的包裹里往外掏餅,一邊搭話道:“沒多少路了,快馬加鞭明天就能到洛陽。”
“那得頂着雨騎一天的馬!馬能在驛站換我又不能換,這麼趕一天一到洛陽我就得病倒!不,還沒到我就得被凍得落馬,李驛丞,李大哥!今天咱們就為了多趕這幾里路錯過了驛站,明天再這麼趕您是要我的命啊。”年輕驛差揮着手叫嚷起來,他肩膀已經烤得半干,揮舞起雙臂來不那麼艱難。
“噤聲。”這火堆邊的最後一人輕輕拍了一下他激動的同伴,火光照到他臉上,顯出一副安靜自閉的彆扭面孔,
他似乎有點緊張,一邊將核對后沒有淋濕的公文七手八腳地塞入已經烘乾的皮囊,一邊眼神閃爍地撇了對面火堆的八人一眼。他同樣二十齣頭的樣子,只是看起來不太自信,制止同伴叫嚷后又把頭低下去,把半滿的公文囊袋倚放在牆邊,堵住那漏風的鼠洞。隨後將地上仍濕着的三個貼着封條的木盒靠着火堆排好,火堆實在有點小,只能兩個盒子靠近些,最後一個盒子后一點,像是個“二”字倒了過來。
聽了夥伴的勸止,那烘衣的年輕人撇了撇嘴,好似知道計劃既定,抱怨也無用。
雄壯的驛丞將自己的腰刀隨手放在下屬們早就隨意丟在地上的兩把腰刀上,左手烤着餅,右手輕輕拎着裝乾糧的長囊,將之立在他與仍在烤火的驛差中間。
“吃飽,明天到洛陽交差完了請你吃漿麵條。”
“啊?不行不行,至少得是驢肉湯!”見長官搭話,那年輕驛差又活躍起來,只是稍微壓低了聲音。
壯漢將軟了一些的餅子一把塞進嘴裏,“愛吃不吃。”
年輕驛差垂頭喪氣,無奈地將左手伸進長囊里掏餅——錯過驛站就只能吃這個。
聽着對面開始講話,兩邊人又默契地同時開始進食,破廟裏氣氛似乎柔軟了一點。
“你是道士嗎?道士也能進和尚廟?”一直盯着破爛佛像的俊俏後生突然指着坐在佛像下的最後一人的頭冠發問。
立馬就被他身邊的中年人一下將手拍下去。“道長勿怪,在下長年在外跑鏢,犬子疏於管教不知禮數,冒犯了法師還請勿怪。”
一轉頭便凶起臉訓斥他兒子:“第一回出門跑鏢就給我丟臉!蓮花冠都不識!見了上清冠,便是見着了高功。道長與這位秀才小兄弟好意共火,你一暖和了就指着人家冠巾,說這些渾話,真是不知好歹!道長這是駐顏有術,你這般衝撞,道長招道雷把你劈了都不理虧!”
“哎錯了錯了!”
那本來扭頭看對面衣着體面的官吏說話的儒生一聽到這首領稱自己秀才,立馬回頭紅着臉騰地一下站起來揮手解釋,“在下還未考過任何一國的春試,只是受了鄉里夫子鼓勵才來試一試,現在還不算秀才。在下雖然讀了幾本書,會做些詩賦,也只能算初通文墨。又無功名,實在不敢當,好漢謬讚,好漢謬讚!”
看那儒生如此古板緊張,不過隨口亂奉承一句秀才便說話翻來覆去,想要賣弄卻不敢誇口,實在是舉止失度。背對着驛差那伙人的兩個年輕鏢師一個伸手撫着下巴輕笑,另一個也微搖着腦袋去拿餅子來吃。
中年人看着站起來的儒生,又看向那佛像下的道士。他實在是太年輕,看着不過也就二十歲,人也不甚精壯,一身道袍也灰撲撲的,除了那高功方才能戴的蓮花冠,拂塵道劍什麼的都沒有,確實不像法力精湛的道長。但是除了自己這夥人剛進來時,他一直未再睜眼,誰都不理高高在上的態勢倒像那麼回事。
中年人拿不準這道士是不是真有本事在身,也不敢再試探,忙舉起右手招呼儒生坐下。
“小兄弟氣度非凡,今年必定榜上有名,秀才不過探囊取物。”
那儒生還是不肯坐下,仍舊紅着臉,揮手解釋道:“借您吉言,借您吉言!不過還有一功在下不敢冒領。這火是小道長生的,在下來時便是小道士讓火與我共烤,邊上三位公差大哥公事在身不便與我等靠太近才另起一堆火的。咱們都是受小道士的惠。”
左邊角落裏最年輕的鏢師突然死死盯着那小道士,按着腰刀準備站起。
中年人也怔住,隨即不動神色,盯着小道士要道謝,卻見那道士睜開了眼。
他的眼中一片澄凈。
中年人眉頭皺起,突然聽見叩擊木板的聲音。
儒生伸着脖子盯着門口說道:“這麼晚了還有人來投嗎……”
話音未落,破風聲、寒風聲、雨聲一氣灌入這破廟。
“啊!”“鐺!”
慘叫聲接踵而至,白刃相接聲又壓過慘叫。鏢師隊伍靠近右側的兩人立時倒下,背後是兩支鋼鏢,扎透背心,一擊致命。儒生向後跳去,只一下就落到佛像之側,顯示出一流的輕功。中年人左手豎起,手臂上扎着三根短針,右手單持長槍,與從蓑衣后刺出的長劍相持不下。
“好快的槍!不愧是前峨眉大師兄!”
聒噪“驛差”興奮大叫,人卻已經跨過兩堆人的距離,從那長囊中抽出的手裏握着的,是如雪的寶劍,半空之中迅如電閃!
“鐺!”
斜地里一把朴刀青龍戲水,自下而上,寬厚的刀身擋住了快得看不清的劍鋒。朴刀一抽一帶,想將這柄快劍纏住,長劍也不受勁,立馬收回,交擊處只余那裹刀的布套緩緩落下。
“碰!”
幾乎同時,一個幼小的身影快速往傾頹小半的牆壁倒飛而去,本就破爛不堪的廟牆受此一撞立馬整面垮塌。
儒生蒼啷一聲從佛像底抽出一把軟劍,劍尖對着半跪的中年人的幾處要害搖晃不定。
“原來你早就看出來了。”
中年人卻不肯分一點眼神給他,重心低穩,如伏虎起身,槍尾從地面的小坑裏收到腰際,槍尖雖與劍身分開,卻一直指着突然出現的劍客。
從雨中闖進來的劍客不着蓑衣,只戴一頂斗笠,雨水在他凍得紅過又白的手背上流,在他濕透的黑衣上流,在他的瀲灧長劍上流,劍上只刻有兩橫。所以他叫:
“天字二。柴源榮幸之至。”中年“鏢師”柴源向前挪了一小步,本來他不該這麼做的,長槍對長劍怎麼可以主動拉進距離,但是有個人連劍都還沒撿起來,他必須向前。
精壯“驛丞”龍行虎步,不着痕迹地將廟門堵住,他沒烘乾的袖子被撕開了,露出比拿着朴刀的青年大腿還粗的胳膊。他的雙拳上全是血,血的主人已經躺在倒塌的廟牆裏,在凍雨中咽下了短暫人生的最後一口氣。
另一處火堆邊,缺乏自信的“驛差”慢吞吞地將最後一個木盒子拿起,輕輕一叩,封條里彈出一柄鋼鏢,又被他以看不清的手法收起。他眼神飄忽不定,看着在場的所有人,不是緊張,是選擇困難。
“這個拿朴刀的交給我,媽的老子的快劍竟然被擋下來了,肯定是他運氣好!”聒噪“驛丞”不丁不八地站着,左手持長劍齊眉,右手劍指下格,一前一後如同拉弓。
看着三位夥伴倒下,師傅又受到暗算,緊緊捏着朴刀的青年怒目圓睜,卻被那柄蓄勢的左手快劍激得定在原地難有動作。
那劍尖穩定得如同從時間中抽了出去,但是青年卻感覺自己不論哪裏動彈一下都會多出一個血洞。無力感將他的憤怒燒得越來越旺。
“這天下什麼時候蹦出了這麼多無名高手,除了那徒具其型的青城派絕技金光出雲,我竟一招都不識。”柴源隱蔽地咽了口唾沫,將仍扎着短針的左手搭在槍桿後段,右手緩緩捋至槍尾。
戴着斗笠的劍客並不貿然強攻,更不搭話。只手持劍斜指地面,重心如同滾汞,不露絲毫破綻地向廟門走了一步,任由柴源擺出架勢。
“江湖傳說不仁樓為了絕密只有天劍四柄,白梟一隻。看來這是你們自己放出的‘傳說’。”柴源緊縮的眉頭之上溢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鞋底幾乎貼着地面向後滑動半步,槍尖跟着那劍客移動。
劍客又向廟門走了半步,然後舉劍。
仍舊站在另一個火堆邊的“驛差”籠着雙手。
天地人,便是三才。
“咻!”
軟劍如同空中游蛇,配合那一流的輕功,儒生的劍同樣快得不可思議!
但是這廟裏可不止一條蛇!
長槍舞動如同狂蟒將儒生逼退,堅硬的槍桿被那一雙大手搖得如同柳枝,不論你輕功如何飄逸、軟劍如何陰毒,一切可以進攻的空間都被那條大蛇佔據。
柴源一步跨越火堆,背靠着僵硬的朴刀青年,馬步沉穩。
這樣的夾攻他只能退,哪怕一隻腿生生踩入烈火,哪怕把仍六神無主的年輕人暴露出來也必須退。否則難以依靠長兵之利去搏那以一勝二的微弱可能性。
但若是常見,又怎麼會被叫做奇迹。
熟悉的破風聲響起,它蓋過寒風聲,蓋過雨聲,蓋過長槍的舞空聲,響起,然後消失。在劍鳴響起時,這一刻就是它的樂章,當這個音符響過,曾經的峨眉大師兄就將謝幕。
戴着斗笠的男人詫異回頭。
“小道長,一切…與我女兒無關…求您…”咕嘟的血泡聲把一切都淹沒。
這位長槍舞得萬軍辟易的武者,在剛剛一剎那讓敵人窺見了破綻,那恐怖的劍客人隨劍走,快得如同鬼魅。而劍走在蛇的鱗上,勢如破竹。於是柴源失去了六根手指,失去了他的長槍,失去了他的生命。
他知道,自己的四位弟子都是忠心聽話的,但是唯一還活着的大弟子即便勝得了那聒噪的快劍,即便走得脫那雙沉默的鐵拳,甚至即便他躲得過那神乎其技的飛鏢,他絕對會死在那已成風範的軟劍下,絕不需要那恐怖的劍客出第二劍。
更遑論救下自己的女兒呢?
“天字二”沉默地看着佛像下慢吞吞站起身的小道士,沒有給站着死去的柴源多一眼,更不會看那嚇傻的“俊俏後生”。甚至沒看那腦袋被長槍砸爆的“儒生”——是他自己上的毒不夠猛,不僅沒毀了那“搖柳”的峨眉雙手長槍絕技,還讓柴源用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手使出了“鞭槍法”的驚人神通“拿海挑山”。那瘋狂的觀想圖景甚至影響到了與他錯身而過的自己。
真是,萬里波濤入天水,唯見峨眉降人間。
“師父!”
朴刀彷彿掀起雲海狂濤,全力湧向那還在滴水的斗笠,隨後在日出時的刺眼劍光中全部消散。
“呸!果然是運氣好。”
長劍潑灑下一彎鮮血,仍舊亮白如雪。
“我自願回歸,但是先把吞賊給我,讓我處理完這邊的事。”小道士低聲自語,平靜地看着那戴着斗笠的劍客,“幽精是不會說謊的,你不會忘了吧?”
隨着小道士站定,一道恍惚的重影與他相合。
“我很討厭別人打擾我,而且某種意義上你們與我有殺身之仇,所以……”小道士看着自他與重影相合后立馬緊繃起來的斗笠劍客自顧自說道,可是突然又有一道重影出現與他相合,讓他眉頭微挑,“所以現在你們逃也逃不了啦。”
霎時間雷聲大作,銀白從倒塌的廟牆照射進來,將飄搖火堆照射下重重搖晃的兩道影子驅散。電光消失后,兩堆火只照出小道士一道影子,那影子蓋住破損的佛像,越來越大,離開地面騰空而起,衣袂飄飄。廟頂的黑暗裏一條仙帶如同游蛇,穿過影子的雙腋,將他護住。
小道士面無表情:“你們在等什麼呢?”
面對這恐怖的影子,聒噪“驛差”一句話也說不出。小道士話音剛落,他便感覺自己被一道難言多高又龐然無邊際的目光注視,巨大的壓力使他全身的活力一下都被激發出來。
腦海中一道金光在雨夜裏穿過層雲和屋頂瞬間照射在他身上,觀想之中他的身體融化入那道金光之中,然後,出劍!
“金光出雲!”
這是他施展這需要觀想配合的真正神通最完美的一次,他無比確信此戰之後自己必將劍法大進!
“噗哇!”
小道士右手一抄,將那掉落的長劍接住,穿過胸膛的左臂用力將那已經破爛的“驛差”向右甩去。當他旋身揚起手中劍時身體舒展如同一隻巨鳥,騰空的雙腿下掃過一柄斬斷屍體后仍舊尖嘯的長劍。
道士單腳穩穩立在佛陀肚中,左臉上一條長長的血痕,深可見骨。佛陀背後的牆壁上巨大的仙人影子被仙帶生生往後提了半步,影子的頭上一柄帶血的鋼鏢深深插入牆體。
斗笠劍客一言不發,手中的長劍又起,劍鳴刺得仙帶綳直如要斷開。兩柄劍都快得完全看不清,雙劍只一相交,劍客的眼中便精光綻放,手中長劍更快三分,一提一刺配合步伐搶進,立時便將小道士逼退,緊接着劍客身隨劍走,一個提縱也立在佛像之上。
不待小道士恢復身形,只手一抖,長劍爆發出尖銳到令人耳膜生疼的嘯聲,一連快攻壓製得小道士搖搖欲墜。
“鐺!”
小道士一劍格開射向頭臉的飛鏢,卻立刻將下腹暴露在劍客眼中,這等破綻哪怕只出現一瞬間都會被高手把握住,“天字二”當然是高手。
一顆慘白色的彗星拖着長長的尾巴,緩慢地從巨大的月亮中穿過,但那緩慢是在天文的尺度。劍客站着的佛手碰地碎成礫石,而觀想中的彗星襲月,在他的劍上綻放!
反射着火光的劍尖直指小道士下腹,尖峰幾乎貼在灰撲撲的道袍之上,但是不管它如何快都難以再接近一分。那巨大的影子手捏道決,狂舞的飄帶如在發怒,捏印的雙手之間,咫尺天涯!
但是為了躲這一劍小道士向後躍起,此刻正在半空之中。
鋼鏢只有一柄,敵人也只剩一個,終於不用再選擇了。站在最先倒地的兩具屍體邊上的“驛差”精神再無牽扯,眼到手到鏢到,此鏢絕不虛發!
雨停在半空中,火凝固在時間裏,琥珀之中只有飛鏢和小道士心口之間的道路是真空。他的耳邊響起清脆的馬蹄聲,白駒空隙,例無虛發!
“鐺!”
作為暗器大師,他的眼珠一直很靈活,所以可以兩隻眼同時看向自己眉心扎着的鋼鏢。果然選錯鏢了,此鏢妨主,應該先丟它,他想。
戴着斗笠的劍客終於看清了,打飛鋼鏢的一瞬間小道士左手反射出了金屬的光澤,這是硬功類的神通,天下罕見。但是也僅是罕見。
真正恐怖的是——他看見了那道長的第三隻手。它仙霧繚繞,穿過光影,從虛空中探出,輕輕點在那被擊飛的鋼鏢上。隨後發生的一切他看不見,記不住,也無法理解。他唯一確認的只有一點:
此真道長也。
一念及此,半空中的他果斷一個鷂子翻身,左手將斗笠一扯,飛向小道士,腳一觸地轉身就跑。
早在看到小道士左手從自己同僚的背後探出時,“驛丞”就認識到自己在這種層次的戰鬥中只會白白丟了性命,因此他一直“緊守門戶”。此刻一看“天字二”鷂子翻身,立馬“會意”,搶先一步砸門而出。
飄落到地的小道士看着追之不及的二人消失在雨夜之中,無奈地嘆了口氣。
將手中借來的長劍隨意丟還在它一分為二的主人面前,長劍落地的嗆啷聲終於將某人驚回魂來。看着一地的屍體她淚水終於決堤,可剛一張嘴還沒發出聲音,就被小道士打斷了。
“我要走啦,你們的事我不摻和,但是我師父教我要心繫天下慈悲為懷,所以如果你能到趙國五台山下……”
少女突然爬到一條腿仍在火中的父親身邊,將他左腰側的短刀拔出,雙手捧起跪在小道士身前。
“一切因此而起,道長仗義出手為我爹報仇,此物理應獻於道長。”
說是短刀,實是短劍,不過插在彎彎的刀鞘內偽裝罷了。兩邊開刃的短劍上窄下寬,通體漆黑,中間一條細細的裂縫由於劍體太黑而看不清深淺。除了造型以外實在看不出有任何特殊之處,細究起來就連造型也不甚罕見,頗似矛頭。
“不說我不想要這大麻煩,就算我想要也……胎光你急啥啊!讓我說句,我靠……”
當滿面淚痕的少女發現小道長莫名消失后,獃獃的腦瓜終於明白自己除了這把破短刀已經失去了所有,她跪在地上,卻發現自己哭不出聲。
低着頭看了那短劍半晌,又站起來,仍不停流着淚。
她將短劍插回刀鞘並綁到自己腰上,用左手把刀鞘扶正。又用右手撿起父親的長槍抱在懷中,然後空出右手合上了仍站着的父親的眼。
做完這一切后,她又坐回火堆邊,仰着頭卻不再看那破爛的佛陀。她看着倒下的一位位師兄,看對面兩位最先倒下的師兄手離雁翎刀的距離,看大師兄因怒而死的凝固的眼,看入門最晚最無戰力的小師弟仰躺在磚石里,感受着之前他們用蓑衣堵住所以感受不到的寒風凍雨。她一眼都沒看自己身後那包裹起來從未出鞘的華麗寶劍,她只盯着那小道長隨手丟在地上的出鞘的瀲灧長劍。她哭不出來,可淚似乎流不完。
看着這狼藉的一切,她終於明白了。
雨還在下,彷彿永不止息。破廟裏的火光亮了一整晚,但是早就沒有活人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