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不負
“求了幾家了?”路上,曹鉉問道。
陳寶音低着頭,輕聲道:“能求的都求了。”
“你還挺念舊情。”曹鉉坐在馬車另一邊,長腿舒展着,抱着長刀,挑眉看過來,“徐家對你不厚道,你居然還願意為他們奔波。”
當時真假千金的事爆出來,京中不少人家都在談論,曹家自然也談論過。曹鉉的母親說,徐家不厚道,養了多年的女兒,那是當成親生女兒養大的,說趕出去就趕出去?
“我不是為徐家。”陳寶音抿了抿唇。
“我知道。你是為了你養母,你說過了。”曹鉉收回視線,撩起車簾,看向外面。
他好幾年沒回京,在北疆那種地方待着,太想念京城的繁華了,“霍家都不管,倒要你奔波。”
陳寶音一怔,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
霍家是侯夫人的娘家。這次風雲變動,並沒影響到霍家。
“你沒去求霍溪寧?”曹鉉轉過頭道。
許久沒聽見這個名字了,陳寶音一時有些恍惚。她想起來,自己還有一塊霍溪寧給的玉佩。抿着唇,搖搖頭。
如果霍家願意伸手,用不着她去求。
“也不知道那個偽君子怎麼樣了。”曹鉉撇撇嘴。當年他去陳家村找她,被霍溪寧捶得眼圈烏青,心裏還記着。
陳寶音笑了一下,抬頭道:“你問我,我也不知。這些年,沒見過他。”
“你還挺倔。”曹鉉道,有些好奇,“當年你怎麼就老實的被趕走了?這不像你。”
陳寶音能說什麼呢?如果不是做了那個夢,她定是不會願意離開徐家的。她會跪在侯夫人門外,哭也好,求也罷,總歸是要磨到她心軟。
“幸虧我走了。”她展顏一笑。
嬌艷的臉上,似有燦燦輝光。沒有怨恨,沒有不甘,像是雨後初晴的天空,澄澈清湛。
曹鉉看得一怔,望着她梳起的婦人髮髻,握緊佩刀,又鬆開,朗然笑道:“不錯,幸虧你走了。”
如果她不走,處境會比現在糟糕多了。
雖然禍不及出嫁女,但娘家都倒了,她在夫家的地位能如何?有那狠心的,不出兩年就會讓她“病死”。
徐琳琅還算好的,與丈夫感情深厚,沒有因為這個就被休。
兩人說著話,直到馬車進了宮。
曹鉉去看望姑姑,把陳寶音送到延春宮就走了。
“等下我來接你。”他道。
陳寶音謝過他,然後跟着鄭嬤嬤進去了。
“給娘娘請安,娘娘千歲。”陳寶音拜下。
皇后是抽空見她的,也不與她繞圈子,直言道:“你想為徐家說情?如果是,不必開口了。”
陳寶音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她磕頭道:“請娘娘開恩。”
“臣婦原不該開口。娘娘素來待臣婦恩重如山,有如再生父母。娘娘事務繁忙,臣婦於情於理都不該來打擾娘娘。”
皇后本來皺起眉,聽到她哽咽的聲音,不禁嘆了口氣,說道:“非是本宮不願意幫你。此事,乃皇上的決心,本宮做不得主。”
陳寶音心灰了一半,皇后的話已經說到這裏,她本該住口。
但她想到侯夫人,想到最初的十五年,她一直是她的親生母親,是後來才變了。
侯夫人很少抱她,但也是抱過她的。她不怎麼親近人,卻也被她纏得受不住,抱在腿上處理事務。
“娘娘!”她強忍着哽咽,咚咚磕頭,“臣婦不願娘娘為難。臣婦有罪,拿這事煩娘娘。可,可霍氏她年紀大了,此去北疆路途遙遠,臣婦擔心她有個閃失。能否請皇上網開一面,叫她在京城服役?”
她不
求徐府無罪,不求侯夫人能脫罪,但能不能讓侯夫人在本地服役?
侯夫人作為一府主母,說她清白無辜,誰都不會信。即便她清白,可她沒有管理好一府,丈夫、兒子、兒媳等都作孽,也要治她一個失察之罪,她一點都不無辜。
皇后見多了找她求情的人,比陳寶音哭得更動人的不知凡幾,她這根本算不上可憐。
“唉。”她嘆了口氣,說道:“只有一個法子,還不一定能成,你若願意,我便去與皇上說一說。”
她哭得這麼可憐。皇后見不得心眼實的孩子哭。那些兩面三刀的人,就算哭出血來,她也是不會心軟一下的。
陳寶音如聞天籟,連忙磕頭:“謝娘娘恩典!”
“還不一定成呢。”皇后道,“而且就算皇上應了,霍氏不一定願意。”
陳寶音一怔。
“這也不是沒有先例。在牢裏報個暴病而亡,改名換姓出去生活。”皇后道,“依霍氏的驕傲,她恐怕不會願意。”
聞言,陳寶音面上怔怔,掐着手心,煎熬得發痛。
皇后說得沒錯,養母她那麼驕傲,就算死,也要死得光明正大,不會苟且偷生。
“煩請娘娘,向皇上求情。”她艱難地開口,聲音沙啞,額頭抵在地上,“臣婦會儘力勸她。”
“行吧。”話都說到這份上,皇後站起來,“你在此稍等。”
“多謝娘娘。”陳寶音跪在地上,恭送她離去。
皇后與皇上怎麼說的,陳寶音不知道。但皇后願意開口,贏面就很大。
她跪在殿裏,低着頭,只覺得身上涼颼颼的,不敢擦,也不敢動,只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顧夫人,起來坐吧。”一個嬤嬤走過來,說道。
陳寶音抬頭:“臣婦不敢。”
“娘娘既為你去求情,便是把你當自己人。”嬤嬤說道,“若感激娘娘,記在心裏就是了,倒不必做這般姿態。”
陳寶音只好起身,向嬤嬤福了福:“多謝嬤嬤提點。”
皇后願意為她說話,陳寶音心裏感激不已。
她進宮來,只抱着一絲希望,皇后願意見她。現在皇后不僅見了她,還答應為她向皇上求情,她心裏感激極了。
殿內很安靜,宮人們都在做自己的事,陳寶音坐在椅子上,只覺度日如年。
又似乎只過去一瞬,只聽宮人的聲音:“娘娘回來了。”
“娘娘!”陳寶音立刻起身,迎出去。
皇后看她一眼,直接道:“喜公公,送顧夫人出宮。”
陳寶音一愣。
她看向皇後身后,恰是喜公公那張討喜的臉,思緒停滯片刻,忽然明白了什麼!
“謝娘娘大恩!”她立刻跪下,眼淚迅速湧出,幾乎泣不成聲,“娘娘大恩大德,陳氏沒齒難忘。”
皇后心裏嘆氣,說道:“本宮還要忙,你自出宮去罷。”
陳寶音磕了三個頭,才站起身,跟在喜公公身後出去了。
“喲,小公爺。”才出了延春宮,便見着曹鉉的臉,喜公公行了一禮。
曹鉉看了看陳寶音的神情,又看向喜公公,點點頭。
“小公爺這是往哪兒去?”喜公公問道。
“我送她來的,自要送她回去。”曹鉉說道。
喜公公道:“原來如此。不過,今日陳氏身上還有些差事,就不勞煩小公爺了,奴婢到時送她出宮。”
曹鉉看向陳寶音,見她面露感激,向他微微點頭,便明白事情順利。他也點點頭,說道:“既如此,那我就回去了。”
“小公爺慢走。”喜公公道。
看着曹鉉走遠,喜公公才邁開腳步,引着陳寶音出宮去。
“娘娘為你開口,皇上也破例網開一面,陳氏,這份天大恩情,你可要銘記在心啊。”路上,喜公公道。
陳寶音低着頭,說道:“皇上隆恩,娘娘恩德,陳氏此生不敢忘。”
喜公公笑眯眯的,又敲打她幾句,才不說話了。
徐家眾人被關在刑部大牢。
喜公公出面,提了霍氏出來。
“寶音?”霍氏本以為衙役提她,是要細問罪責,沒想到見到了陳寶音。
陳寶音上前,握住她的手,還沒開口,便被她手上的粗糙驚住了,頓時一驚。
“不礙事。”霍氏迅速抽回手。
陳寶音回神,重新握住她的手,低聲說道:“我向皇後娘娘求了恩典,皇上願意網開一面,您,您跟我走。”
“什麼?”霍氏驚道,隨即皺起眉頭,“此是何意?”
陳寶音壓低聲音解釋:“罪婦霍氏在牢中暴病而亡,您只是街頭尋常婦人。”
霍氏多精明的人,只一瞬間就懂了。驚愕,訝異,不敢相信,可笑,欣慰等情緒在她眼底閃過。最終,變為平和。
她握着養女的手,緩聲說道:“我不走。勞你費心了。”
眼淚差點就忍不住,陳寶音忍不住要揚聲喊起來,但還記得此地是刑部大牢,她忍着淚道:“為何?您為何如此?”
霍氏道:“我不怕死。但我要死得光明正大,死得其所。”
她便是死,也不肯做一個隱姓埋名,尋常的老婦。
陳寶音終於忍不住了,她哭着捶她:“您幹什麼呀!能活着,為何要死?”
霍氏被她捶在肩膀上,新奇的體驗,令她不禁撲哧笑出來。不過,這跟坐牢比起來,還遠遠稱不上新奇。
她目光變得柔軟下來,摸了摸養女發青的額頭,將她耳邊碎發往後掖了掖,說道:“你為了見我,受了不少委屈吧?”
何止!陳寶音到處求人,委屈死了。她吸吸鼻子,說道:“您跟我走,我就沒白受這些委屈。”
霍氏輕輕嘆了口氣,掙出手,往後退了兩步:“回去吧,寶音。”
陳寶音猜到她不會願意,但她不死心。
“你要氣死我!”她哭道。
霍氏卻道:“當年孫嬤嬤將你與琳琅調換,我恨她下我的臉,把你趕出府。這是我這一輩子,做過最錯的事。”
陳寶音怔怔的,看着她。
“我欠你一句道歉。”霍氏又往後退了一步,“但我不後悔將你送走,我只後悔你走之前沒能跟你說說話。”
侯府不適合她。這個孩子,心氣兒太傲,從小就是。留她在侯府,對她也好,對琳琅也罷,都不是好事。不如送她回鄉下,平民百姓的生活苦是苦一點,但自在。
她只後悔,當時在氣頭上,沒能見她一面,跟她說說話,好好話別。讓她懷着怨恨,滿腹傷心與委屈,什麼也沒帶走,就回到貧苦的鄉下。
“……夫人!”陳寶音忍不住叫道。她想喊她娘,但是她答應過杜金花,從此只認她一個。
霍氏笑笑,說道:“我已經不是什麼夫人。”
說完,她臉色淡下來:“你走吧。”
轉過身,往牢房裏走去。
“夫人!”陳寶音在她身後叫道。
霍氏頭也不回,腳步堅定,漸漸消失在昏暗的甬道中。
陳寶音捂住嘴,閉上眼睛。
她知道的,她早就猜到的,可她懷抱着一絲希冀,能帶她走。
“好容易求來的生機,霍氏居然不要。”喜公公唏噓道,“白瞎了皇上和娘娘的一番心意。”
陳寶音心如刀割,還要說道:“臣婦有罪,辜負了皇上和娘娘的恩德。”
“罷了,不說這些了。”喜公公看着她不住流淚的臉,“你能自己回家嗎?”
陳寶音點點頭:“我可以。”
“既如此,奴婢便回宮了。”喜公公說完,便往外走去。
陳寶音跟在他身後,沉重地離開了牢房。
出了刑部大牢,喜公公便乘坐馬車回宮了。陳寶音站在街上,一時不知往哪裏走。身後是重重牢房,她愛過的人就在裏面,她能救她,又救不了她。
“陳寶音。”一道陰影投下來,“怎麼沒把人帶出來?”
陳寶音抬頭,看見曹鉉的臉。她張了張口,卻沒力氣說話,只搖了搖頭。
“走吧,我送你回去。”曹鉉道。
“多謝。”陳寶音道,上了曹鉉的馬車。
馬車上,曹鉉仍然坐在角落裏,伸直了大長腿,開口道:“我早就猜到你救不出人來。”
陳寶音抬頭看他。
“換了你,你會怎麼選?”曹鉉問她。
一下子,陳寶音懂了。
霍氏不僅因為驕傲,更因為她的枕邊人,她的兒子們,她的孫子孫女們,都要去往北疆。她無法與他們分開,他們是一家人。
“我知道了。”她強笑道。
“別傷心了。”曹鉉又道,挑起眉毛,嘴角露出一點笑意,“告訴你個好消息。”
陳寶音聽着呢,偏他又不說了,只好問道:“什麼好消息?”
“我在北疆有點勢力。回頭我打個招呼,讓人照顧照顧她。”曹鉉得意道。
陳寶音一愣,隨即激動得坐直身體:“當真?!你不騙我?!”
“什麼話。”曹鉉舒舒服服地倚靠在車廂壁上,“小爺從不騙人。”
陳寶音只覺喜從中來,天降好大一個驚喜,不由得破涕為笑。
她拿出手帕,擦擦眼淚,說道:“曹鉉,你真好。”
曹鉉身體僵了一下,臉色有些異樣。隨即,他抱緊長刀,嗤笑道:“你還是那麼沒出息,一點點恩惠就讓你卑躬屈膝。”
陳寶音啐他:“我跟江妙雲處慣了,她最喜歡聽這些話,我說順口了,你若不愛聽,我收回來!”
曹鉉咬了咬牙,瞪她:“你把我當小娘們?”
“娘們怎麼了?”陳寶音反瞪過去。
馬車停在顧家門口,陳寶音要跳下車時,只見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
她一抬頭,頓時看見顧亭遠那張清雋的臉,頓時高興地撲進他懷裏:“你回來了!”
“我聽說你進了宮,跟學士大人請了假。”顧亭遠接住她,說道。
陳寶音來不及跟他分享好消息,忙道:“裏面是曹小公爺,多謝他援手。”
曹鉉本來沒打算出來。聽到顧亭遠的聲音,他腳一勾,將車簾挑開,露出一張挑釁的臉。
“多謝小公爺仗義出手。”顧亭遠拱手一揖。
有點眼熟。記性好如曹鉉,立刻記起來,這似乎是當初在陳家村見到的麵糰似的書生。
“不謝。”他收回腳,讓帘子放下,“駕車!”
馬車很快掉頭,駛出巷子。
顧亭遠攬着妻子,目送馬車駛出視線,才進了家門。
“人沒救出來。”陳寶音將事情說了個大概,最後道:“但小公爺答應在北疆照拂她。”
“改日請他吃酒,答謝他。”顧亭遠道。
陳寶音點點頭:“好。”
寶蛋兒還在玩耍。見爹娘回來,高興得不得了,立刻撲到陳寶音的懷裏:“娘!”
陳寶音摟住她。嗅着她柔軟小身子上的清新味道,想到自己當年也是這麼大一團,而那時的霍氏還很年輕,不禁又想落淚。
被判刑的幾家,很快
被提出來。
陳寶音打聽着消息,等到這日,她將寶蛋兒放在家中,抓了錢袋子出門。
“差爺,容我與故人說句話。”陳寶音塞了看守的差役銀兩,然後抓緊機會,跑去與霍氏告別。
“你拿着。”她將一卷銀票塞給她,“上次走得急,忘了給你。”
雖然是服役,但是手裏有些銀錢,總好過沒有。拿去打點人,說不定能在要緊的時候救命。
“寶音!寶音!”旁邊,有人喊她。
陳寶音看去,是兩位養兄。
她定了定神,走過去,叫道:“大公子,二公子。”
不等他們開口,一人給了五十兩銀子。
兩位侯府公子拿着這五十兩銀子,神情複雜。但陳寶音沒心思與他們多說話,福了福,就回到霍氏身邊。
“您保重。”她忍着淚意說道,“北疆有自己人,您一定要撐到那邊。”
霍氏看着她,嘆了口氣。
她拔下頭上發簪,遞過去道:“城西的白石巷有我的人,我留了東西給你,這是信物。”
陳寶音一愣。
“拿着吧。”霍氏將發簪塞給她,目光憐愛又不舍,“此生應該不會再見了。你保重。”
陳寶音握着發簪,眼眶發熱,喉嚨哽得說不出話來。
“行了,說完就走吧。”差役過來攆人。
陳寶音不得不後退,眼睜睜看着他們走遠。看着霍氏瘦削的身軀,挺得筆直,一步步邁向前。
她眼淚嘩嘩地落,捂着嘴,痛哭起來。
身後,一個溫暖的胸膛靠過來,將她攬住,是顧亭遠。
陳寶音握着簪子,哭得斷斷續續的:“我們去白石巷。”她要看看,霍氏留了什麼給她?
“好。”顧亭遠應道。
兩人依照霍氏留的地址,去找了她的人。是霍氏從前身邊伺候的,已經放了出去,是良籍了。
見到陳寶音,婦人將一個木匣子遞過來,說道:“夫人留給小姐的。”
陳寶音接過來,坐上馬車,便打開了。
只見木匣子裏是一沓地契,一沓銀票,還有珍珠玉石若干。
她想起霍氏臨走前的那句話:“你這麼傻,我真不放心你。”
眼淚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