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怨(九)
半張臉掩在青銅面具下的黑衣少年輕笑了一聲,徒手捏碎了那一截白骨。
眾鬼下意識地縮了縮腦袋。
白骨瞬間被碾成粉末,指節分明的手染上粉末后,在黑衣的襯托下更顯蒼白。
他背手站着,唇角微彎,悠悠地道:“既然破壞了鬼市的規矩,那便拿命來償吧。”
這聲音悅耳動聽,林三七聽得耳熟。
然而未待她深思,眾鬼緩緩地圍過來,陰氣越來越重,四面八方地侵過來。
冷得她直發抖,再在這裏待下去,怕是還沒被這些鬼殺死,就被凍死了。
林三七環視周圍,視線落在插在紅柱子上面的鐵鉤子。
落無悔勾了勾唇,正欲動手,一隻溫熱如暖玉的手牽住了他的手,肌膚相貼,擦得他掌心絲絲髮麻。
麻意順着骨肉脈絡緩緩地游開,擴散到四肢百骸。
是林三七牽住了他。
黑衣少年也抬眼帘看過去。
他虛倚在樓閣的欄杆上,腰窄腿長,看着他們,目光先是停在落無悔臉上數秒。
再停到他們相握的手上。
大概能猜到其他鬼不是對方的對手,他指尖緩慢地凝出了一朵妖冶似血的小紅蓮。
鬼市終年黑夜,照明的燈籠晃動着。
真亦假時假亦真,假亦真時真亦假,真亦真,假亦假,真假交替,唯血破幻。
置之死地而後生!
徹底想明白的林三七緊緊地牽着落無悔,毫不猶豫地抬手抓住紅柱子上面的鐵鉤子。
然後,用力地刺破自己的掌心。
帶着溫度的血爭先恐後地流出來,是鮮紅色,破解這個幻境之法關鍵之一是自傷出血。
因無論幻境如何實化,假便是假,永遠真不了。
而他們這些進來的人,卻都是有血有肉的。
林三七鬆開鐵鉤子,滿手鮮血,偏頭看著錶情有幾分古怪的落無悔,牽着他一步一步地向身後倒行:“你相信我么?”
他們身後是鬼市長街,而他們站在樓閣之上。
從這裏掉下去,不高,一般來說是不會死,但是下面站滿了看熱鬧的鬼。
顯然他們也聽到了鬼王的號召,張着爪子,咧着嘴巴,面目猙獰,等待着能一舉撕裂林三七和落無悔。
鬼市的風帶有獨特的香味,聞着能使人心神蕩漾。
落無悔用手指勾了點林三七掌心的血,輕輕地擦過她唇角、下頜、脖子,神情看似溫柔。
血劃過皮膚,化開一道瀲灧紅痕。
看起來既色·情又極具破碎美感。
不知是哪裏取悅了他,他眉眼微微彎了彎,似乎在笑:“原來你想跟我一起死啊,林三七。”
想像力真是豐富。
林三七頓時噎住了,“別,死太沉重了,我們都還是好好地活着吧,我還沒活夠呢。”
“是么。”落無悔笑了笑,“那可就太遺憾了。”
一點也不遺憾,林三七可是很惜命的。
眼看着黑衣少年邁步過來,她倒吸一口涼氣,閉上眼睛,拉着落無悔雙雙躍下樓閣。
兩人衣衫隨風翻起,騰空墜下,飄散的青絲糾纏,林三七握着他的掌心都緊張到出汗了。
落無悔則是放鬆姿態。
紅光漸滅,他們化為點點星辰,消失在眾鬼眼下,彷彿從未出現過一樣。
那些鬼咋咋呼呼的。
“人呢,怎麼不見了,居然能在鬼王的眼皮子底下逃走,簡直豈有此理!”
另一隻鬼狠狠地敲了他一把:“你是不是傻,這樣說鬼王很沒有面子的,仔細你的脖子。”
青皮鬼若有所思道:“我怎麼看那個擰斷丑鬼的少年手法有點像鬼王啊。他之前一生氣,不就笑着擰鬼的脖子么。”
“閉嘴!鬼王是他能比的么!”青皮鬼被其他鬼揍了一頓,“我不准你侮辱我們的鬼王。”
戴着青銅面具的黑衣少年走到那個位置,就這樣盯着他們消失的地方沒說話。
*
晝夜輪迴,李府又到了深夜。
院落檐上垂下來的鈴鐺隨風搖晃着,無規律可言的丁零噹啷碰撞聲四散,平鋪的石路每隔一小段路便有一盞石燈。
李公子負手而立,站在庭院的中央,身形單薄。
蒙眼的綢帶在腦後勺打了結,垂下來,他站着一動不動,整個人恍若有些孤寂。
一名女子拿着一件月牙白色的披風過來,蓋到他身上,溫柔道:“怎麼了?從沈公子那裏回來后就悶悶不樂的。”
女子的貼身丫鬟站在他們幾步之遠的地方,安靜地看着他們。
李公子轉過身,抬手牽住女子的手,指腹緩緩地撫摸着。
他勾了勾唇:“只是擔心他們的安危罷了,畢竟他們是李府的客人,自然是平安無事的好。”
女子輕輕地倚靠在他清瘦的胸膛前,似無意問:“聽說,沈公子今天問起了我。”
“嗯。”
李公子下頜貼着她額間,溫聲細語地說:“也沒什麼,就提了一兩句,他們不知道你叫九娘罷了。”
女子“唔”了聲,拉着他回房:“你也別太擔心了,沈公子定能化險為夷的,我們這些普通百姓着急也沒用。”
“對了,以後你身邊不能沒有人,摔了怎麼辦?你身子骨不好,還是小心為上。”
女子走了幾步,囑咐道。
他笑着搖搖頭:“院子裏都掛滿了鈴鐺,我聞聲便能識路,怎麼會摔,九娘多慮了。”
而房間和大廳鋪着的厚厚絨毯則是防止他出意外摔倒,不會受傷。
家裏人的用心良苦,李公子又何嘗不知。
他們剛走到房門前就有下人來報:“公子,少夫人,林姑娘和落公子醒了!”
李公子大喜,想了想,輕道:“九娘,我們過去看看吧。”
女子倒是沒太大反應,拍了拍他手:“好,你若不放心,那我們就去看看。”
下人識相地跟在他們身後。
成婚多年,公子和少夫人依舊恩愛如初,成了存善城的一段佳話,他們這些當下人的也艷羨不已。
沒想到走到一半,遇到了沈輕風和白千流。
他們說落無悔受了點傷,今晚不宜見人,李公子是通情達理的人,連連點頭,又問:“可有大礙?”
聽到沒有才放下心。
*
半刻鐘前。
房間裏熏着醒神香,一縷又一縷的香霧從香爐里飄出來,房門和窗戶緊閉着。
林三七一睜開眼就看到了站在床榻不遠處的沈輕風和白千流。
她坐起來,剛想叫他們,躺在她旁邊的落無悔也醒了,他也跟着坐了起來,只是臉色白得厲害。
沈輕風聽到動靜,抬頭看過來。
見他們都醒了,臉上終於露出了點喜色,還沒等他站起來,就看到了落無悔唇角溢出鮮血。
他匆忙地跨步過去:“落公子,你們不是找到破解幻境之法才出來的嗎,怎麼會……”
白千流猶豫了一下,打開門。
她喚來李府下人,準備一盆水。
林三七也嚇了一跳,明明自己是找到了破解幻境之法才出來的,按理來說他們都能全身而退的。
可落無悔怎麼還吐血了?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她快速扶住他,緊張到結巴了:“你,你,你遭到了幻境反噬?”救命,不會死吧。
沈輕風站在床榻邊上,說:“我來替你療傷。”
落無悔推開了林三七的手,同時也不露痕迹地避開了沈輕風探過來的手。
他面上掛着淡笑,抬手拭擦掉唇角的血:“不用了,休養幾天便好,沈公子自己的傷都還沒好,就不勞煩了。”
李府下人很快便送來了水和乾淨的帕子。
白千流道:“落公子,還是先清理一下吧。”
落無悔掃了一眼林三七,忽道:“沈公子和白姑娘應該都累了,你們先回去吧。”
沈輕風不太同意,既然他從幻境出來后受了傷,那麼近來就得有人守在身邊。
不然出了事沒人知道。
不想落無悔看向林三七,揚起笑容,下一句便是:“林三七會照顧我的,不是么?”
林三七瞪大雙眼,躺着也中槍:“這是自然,落公子可是因為我才進到幻境裏面的。”
算了。
獨處什麼的,最容易培養感情了。
之前她是不太敢跟落無悔單獨相處的,但經過幻境一事後,明白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
再說,系統給予的接吻任務沒完成呢,系統說的偷親其實也不是不可行,留下來守着落無悔也是個機會。
沈輕風遲疑:“這……”
他還想問清楚幻境一事的來龍去脈。
白千流將手搭在他抬起來的手臂上,緩緩地往下壓:“也好,你也快一天一夜沒合過眼了,別的事以後再說吧。”
他們都是捉妖除魔滅鬼之人,平日裏行走江湖,男女之間顧忌倒沒那麼講究。
畢竟他們會受傷,也會相互地幫對方上藥、療傷,沒地方歇腳的時候,還會共擠一個角落休息。
等沈輕風和白千流走後,落無悔接過林三七手中的白布擦掉了手指的血。
她熄掉房間裏的香,順便打開窗,透透氣。
悶死了。
本來林三七是打算在羅漢榻上將就一晚的,結果卻發現那裏灑滿了硃砂,壓根躺不了人。
應該是他昨晚弄面具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了裝着硃砂的小碟子,林三七可不是那種會委屈自己的人。
於是她腆着臉回到床榻旁邊。
“落公子,你看,這張床還挺大的,在中間隔開,躺兩個人還是綽綽有餘,不如分我一半?”
落無悔慢慢地掀起眼皮,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