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貪落(八)

第86章 貪落(八)

端坐在不遠處的男子擁有半張姣好的面孔,一襲天青色的衣衫長擺拖曳在地,纖細蒼白的指尖正在執筆作畫。

乍一看,像一名翩翩有禮公子。

之所以林三七會感到吃驚,是因為他另外半張臉猙獰醜陋,有一塊凹凸不平、泛着永遠不能消退的紅疤痕。

男子放下筆,將畫了像的紙張緩緩地折起,眸底倒映着夜明珠散發出來的光影,直言道:“他們抓錯人了。”

林三七:???啥玩意兒?

抓錯人了?合著她是個大冤種。

折起來的紙張握在他手上,越發顯得指節分明,男子打量着她身上的杏黃色衣裳,腦海里浮現另一個人。

忽然,他有種想敲開抓她來的那隻邪祟的腦袋看看的衝動,看看裏面是不是都——裝滿了水。

抓人還能抓錯。

靜默片刻,男子終於再次開口了:“你暫且留在這兒吧,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也不會殺你。”

林三七從床榻上起來,也在打量着他,商量道:“你抓錯人了,又不打算殺人,要不你還是放我走吧。”

男子笑:“給我一個理由。”

她立即說:“你不打算殺我。”

他把折起來的紙張放進寬袖中,搖了搖頭:“這個不能算。”

林三七一一列舉道:“我吃得特別多,一個頂兩,浪費你家糧食,還不幹活,懶得慌,更不愛乾淨,邋遢。”

這一番話惹得男子笑容更大,姣好的半張臉如出水芙蓉,只是有疤痕的那張臉看起來則更加猙獰了。

他道:“你倒是個有趣兒的。”

她很不要臉:“純屬過獎了。”

但下一秒,男子還是不同意放她離開,“不過我現在還是不能放你走,等我成婚後吧,那時再放你走。”

林三七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撥開垂在床邊的貝殼吊鏈,上前幾步,問:“敢問公子你何時才成婚呢?”

要是一年也不成婚,她怎麼辦?

待在這裏發霉?還是別了吧。

男子略一沉吟,道:“我會在這個月月底成婚,為了大婚能成功地舉辦、不出差池,過後才會放你自由。”

林三七又問:“新娘子是誰?”

他乜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這便與姑娘你無關了,你這幾天就好生地在這間房間歇着吧。”

言罷,男子轉身踏出了房間,房門應聲快速地合攏,還是沉重無比的石門,泛着一股不正常的潮濕。

一張摺紙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

這是從他袖子裏掉出來的,林三七剛才就看見了,但就是沒有提醒,如今走過去打開看,看完恍然大悟。

這上面畫的不是別人,正是眉宇間都散發著一股天生傲氣不羈的南宮千金,又嬌又傲,腰間掛着長鞭。

石門又開了。

林三七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回來了,雙手乖巧地將紙張奉上,語氣非常地虔誠:“公子你的東西掉了。”

男子離開沒多久便發現落了畫像在此處,於是趕緊折了回來。他接過紙張,表情如常,“你看了?”

她老實道:“我看了。”

完了,林三七補上一句:“上面畫的是南宮姑娘,你派邪祟去抓應該也是想抓她的,結果不知道哪個沒長眼的抓錯了。”

男子失笑:“哪個沒長眼的?”

林三七十分會察言觀色,曉得這世上不僅打狗需要看主人,罵狗也得看主人,改口道:“不是沒長眼,而是不小心抓錯了。”

看她多麼識時務者為俊傑。

說來也奇怪,若是男子派邪祟一直盯着南宮府,沈輕風不可能會沒發現的,一般邪祟隱藏不了太久的氣息。

但若不是有邪祟一直盯着南宮府又怎麼會消息這麼靈通地知道他們晚上要去桃源城三裡外的那處宅院呢?

林三七八卦之火熊熊燃起:“我能問你幾個問題么?”

男子凝視着畫像道:“你問。”

她爽快地問了:“你怎麼知道南宮姑娘晚上要去宅院?我並不認為你是派了邪祟到南宮府監視她,難道是南宮府里有你的人?”

面對林三七的問題,男子面色不改三分,“沒錯,南宮府是有我的人,這世上只要有利益,人也可以為妖邪辦事,不是么?”

“你是桃源城百姓說的水神?”

他重新將紙折好:“嗯。”

聽完,她意料之內“哦”了聲。

男子正眼看向她:“不問了?”

林三七回床榻躺着,懶懶地擺了擺手:“不問了,問你那人是誰,你肯定不會告訴我,乾脆不問。”

反正他都說了不會殺她,那她也沒必要惶恐不安、要死要活的,淡定淡定有錢剩,小命也是這個道理。

至於他的臉為何會如此。

林三七沒打算問,這是明晃晃揭人家短處的事,除非是嫌命長才會問,還是好好地想想怎樣出去比較好。

雖然男子說等到大婚結束後會放她離開,但是林三七可不想乾等下去,自己還要抓緊時間攻略落無悔呢。

她又坐了起來,觀察這間房間。

與普通的房間沒太大的差別,該有的都有,只是照明的燭火換成了一顆一顆的夜明珠,散發著顏色好看的光。

掛飾一般是珍珠、貝殼等,連成一串一串逶迤傾瀉着,而地板上鋪着柔軟的毯子,一踏上去便會凹陷下去,也許還會沒過腳踝。

林三七踏了上去。

她順手抬手扯下一小塊貝殼,握在掌心裏,繞着房間走了幾圈,指尖輕輕地揩過牆壁,指腹略濕。

自己應該在桃源城的紅蓮湖下面,既然男子是桃源城百姓們口中的“水神”,那麼十有八|九住在湖裏面了。

幸好林三七會鳧水。

要是能逮住機會溜出去,也不怕被困在湖底,卯住勁兒地游總能游出湖面吧,她對自己能力還是有信心的。

“咔喀”石門緩緩向兩側拉開。

一名沒有臉的邪祟端着托盤走進來,上面有一碗飯和兩碟肉、一碟菜,聲線沙啞:“你,過來吃飯。”

林三七走到邪祟身邊,裝模作樣地看飯菜,然後拍了一把它的背,一張定身符貼了上去,“兄台,冒犯了哈。”

她迅速地衝出石門。

石門外面有兩條道,曲曲繞繞的,看不見盡頭通往何處,林三七隨便選了一條跑,跑到半途停下來。

原因是她看見了十幾名容貌各有特色的少女,這些難道都是被桃源城百姓供奉過來的人,她們沒有死?

她們不謀而合地看過來,問道:“好妹妹可是新來的?”

林三七覺得自己真倒霉透頂了。

她努力地露出一個自然一點兒的笑容:“嗯,我新來的,正準備隨處走走,就不打擾你們了。”

有一名性子還算熱情的少女上前一步,手裏拿着貝殼鏈子,提議道:“不如我陪你逛逛紅蓮殿吧。”

“不用了。”林三七立即婉拒。

她們也沒勉強,又低頭做自己的事情了,只是眼神還含着些疑惑,可林三七沒管,直接邁開腿。

皇天不負有心人,她一路上躲躲藏藏,差點被巡邏的邪祟逮住,幸運的是在筋疲力盡之前總算找到了出口。

林三七跳進湖水裏,往上游。

在即將要爬上湖岸時,一隻手朝她伸過了過來,細細長長的,冰白如玉、泛着冷意,是落無悔。

天還沒亮,紅衣少年微微地彎着腰,背對着尚未褪下的彎月,星辰盡數灑在身後,就這麼低眸地看着渾身濕透、髮髻凌亂的她。

他眼底似也帶着縷縷星光。

林三七搭手上去,借力起身。

待徹底地喘過氣,她才偏頭問坐在自己旁邊的落無悔,“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沈大哥和白姐姐呢?”

遊了這麼久險些把她累死了。

余月泠泠,他攤開掌心,露出一個佛像小吊墜,“它能感應到你,這是你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

頓了頓。

將佛像小吊墜收好。

落無悔看了一眼牽着的手,再不緊不慢地回答第二個問題:“我讓他們送南宮姑娘回南宮府,我先來尋你。”

兩人的身影倒映在湖面上。

波光粼粼,他們的身影也模糊。

林三七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掏出掛在自己脖頸上的佛像小吊墜,“是哦,差點忘了,這佛像吊墜真好使。”

她拉着他站起來,拍了拍沾到泥沙的衣裙,說:“我們回去吧,我還有事要跟白姐姐他們說。”

落無悔沒動。

他唇角揚起,笑痕輕輕地漾開,眼底倒映着瀲灧的湖面,“等我把紅蓮湖下面的東西都殺了再跟你回去。”

話畢,流溢着紅光的長劍現出。

只要不顧一切地往下一劈,紅蓮湖中的所有皆可以瞬間化為灰燼,無論是上面的紅蓮,還是下面的東西。

落無悔改變主意了,不想一個一個地殺了,直接讓那些邪祟氣息斷絕、屍骨無存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林三七可不想他濫殺無辜。

紅蓮湖下面不僅有邪祟,還有不明身份的少女,她忙道:“別,再等等也不遲,我又沒事,不用這麼急。”

落無悔笑微頓:“再等等?”

她點頭如搗蒜:“再等等吧。”

話音剛落,長劍驟消,他被林三七牽着往回走,她嘟噥:“你也累了,這樣,先回去睡個好覺……”

半個時辰后,他們回到南宮府。

遇上了正要外出的沈輕風,他安置好南宮府的一切,讓白千流留下,也準備出去找林三七。

萬萬沒想到還沒走出大門口便看到了從外面回來的他們,沈輕風快步上前,確認她毫髮無損才鬆一口氣。

林三七向他說了自己知道的事。

沈輕風微驚:“三七你是說,那些被拿去供奉“水神”的少女可能都沒死,就住在紅蓮湖下面?”

她打了個哈欠:“嗯,好像是這樣的,她們看着跟活人沒什麼區別,還有,這幾天“水神”也一定會來找南宮姑娘的。”

他點頭表示知道了。

見林三七極累的模樣,沈輕風叫她回院子休息,剩下的事交給他便好,接下來得想辦法熬過這幾天。

林三七也不客氣。

轉身她就同落無悔回院子了,沈輕風和白千流都不在院子,林三七換了套衣服,直接進了他的房間。

在進去前,落無悔就躺在床榻上了,她脫開鞋爬上去,由於太累了,沒說什麼、躺在外側就睡著了。

*

翌日,醒過來的林三七望着自己抱住落無悔腰身的手陷入了沉思,她的睡相確實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她躡手躡腳地起身穿好鞋子。

早晨的空氣帶着一絲清爽,林三七推開門走出去,隨手摘下了一株海棠花,定睛一看,發現有一個鳥巢不知何時落到了地上。

裏面的幾隻鳥蛋還完好無損。

她走了過去。

林三七將鳥巢放回樹枝后,乾脆也在樹榦上面坐一會兒,高度不一樣,視野也不一樣,看到的風景更不一樣。

杏黃色的裙擺隨晃腿拂動着,像將要起飛的蝴蝶,輕輕巧巧地,雙腿晃着晃着,頓住了,她看到了踱步過來的落無悔。

早上的風有些大。

吹得他的紅袖和高馬尾的發梢向後揚。

慢慢地,落無悔站到林三七下面,稍抬起下頜看她,一張似被筆墨描繪過的人皮毫無保留地呈現出來。

斑駁樹影落在上面,也好看。

落無悔唇畔如舊地着染笑,眸色卻淡然,沒有心之人到底是跟常人不同,在生前便沒了心的鬼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更別提他自出生便是無情之人。

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冷血冷漠好像能將那一抹小小的感情波動悄然無息地吞噬掉,這幾日的感情波動似乎一場錯覺。

林三七拿着的海棠花忽地落了一瓣花瓣下去,旋轉幾圈后,飄到了落無悔的左胸口處,並沒有掉下去。

是三百年前便缺了心臟的地方。

鬼迷了心竅地,她坐在樹榦上,彎下了腰,呼吸拂過他臉上彷彿吹彈可破的皮膚,只要再壓低一下身子便能碰上微冷的薄唇。

落無悔睫毛帘子顫動一下。

林三七的掌心緩慢地落到花瓣處,同時也落到了落無悔的左胸口處,暖意滲過皮膚、花瓣、衣衫,再是他的皮膚,然後進去。

平靜的水面依然輕易地盪起了波瀾,恍若也落了一瓣花瓣。

他聞到了淡淡的海棠花香。

少女裙擺飄飄,坐在樹榦之上,而少年則長身玉立地站在樹下,高馬尾發間的髮帶滾動着,末端落到肩上,綉着的四個字隱約可見。

花瓣被她拿開了。

“早上好啊。”林三七還沒有直起身子,落無悔不知為何側了側頭,她的唇瓣一不小心地擦過他的臉頰,似蜻蜓點水般。

落無悔抬起泛過漣漪的眼眸。

感情波動不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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