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貪落（九）

初陽漫照,映得天邊顏色燦爛。

風中也瀰漫著一股清甜的氣息，林三七從樹上爬下來，裙擺翻飛,不過須臾，步伐穩健地落到地面。

鳥兒覓食回來低聲地啼叫着,她抬頭看了看那個鳥巢,心滿意足地牽過落無悔離開這棵樹，“我們……”

林三七曳然而止。

剛從院子外面回來的沈輕風、白千流視線齊刷刷地落到他們十指相扣的手上,表情無一例外地有些微妙。

雖然之前便感覺他們之間的關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再次驗證之時心情還是有說不出的複雜的。

林三七也沒鬆開。

算了,反正也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再說了，如此一來,女主白千流也不會繼續對她心存芥蒂了。

而落無悔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似乎正在思考一些令自己不解的事情，眉眼微低，一聲不響地站着。

沈輕風最先反應過來。

他挪開視線,道：“三七、落公子，今天南宮姑娘哪兒也不會去,你們想留在院子想出去也可以。”

林三七自然是想跟落無悔出去的，悶在南宮府實在無聊,聽說今天桃源城的大寺廟舉辦姻緣會,很多人都會去的。

她又想去湊湊熱鬧。

他說好。

約定要去大寺廟的姻緣會後，林三七轉身回房間換新衣服和梳新髮髻，期間想起還有兩章獎勵番外沒看。

她打開窗戶望向落無悔的房間，房門還是關着的，沒人在院子等,也就是說自己可以抓緊時間看一章獎勵番外。

隨便抽了一章番外出來。

透明的字體跟前幾次一樣浮在半空，林三七一行一行地看過去：

窗子半開，房間裏的帘子被風吹得微動，幼童坐在靠近窗邊的羅漢榻上，很淺的日光傾瀉，映照着昏暗的房間。

雪花接二連三地飄落，有幾片順着冷風吹了進來，他眼神虛虛地落到外面，沒什麼感情，伸手接下了幾片雪花。

雪花觸及體溫慢慢地融化。

被凍得通紅的掌心多了些濕潤。

不知何時，外面逐漸響起了聲音，僅穿了件單衣的幼童放下掌心，再次掀起眼皮看過去，一眨不眨地看着。

院子裏站了幾個人。

落夫人穿着一件衣領有絨毛的冬衣，卻依舊身段窈窕，梳了美人髻，但並沒有戴奢華的髮飾，只是別了一支翡翠簪子。

她沒有施粉黛，素凈的臉在冬天裏微紅，眼神莫名的堅定，脊背挺得很直，像永遠不會折腰的松柏。

不知道落夫人聽到了什麼，忽然笑了起來，毫不遮擋嘲諷之意。

落家家主保持着沉默。

她望向剛才說話的男子：“秦門主，如果我沒記錯，當初是你們求着我們去封印地獄之門的，如今呢？”

說到此處，落夫人上前一步，“如今你們還殺我兒子？各位門主，你們捫心自問，我們落家何曾做過大逆不道之事！”

其他人面面相覷。

其中被稱之為秦門主的人開口了：“落夫人，你冷靜點，我們這也是為了天下蒼生着想，落小公子的身體如何你又不是不清楚。”落夫人走到他面前，冷冷地反問：“他的身體如何？”

秦門主撫着長須道：“落小公子自出生來，身上便帶有妖、魔、人的雜亂氣息，我們相信落夫人你也是知道的，這樣……”

還沒等他說完，她便打斷道：“他身上為何會同時擁有妖、魔、人的雜亂氣息，你們難道忘了？”

他們理屈詞窮。

“是因為我懷着他的時候，去封印了地獄之門，裏面的妖、魔將氣息打入了我的身體裏，後面就算取出來也還是晚了。”

落家家主唇瓣翕動着。

也是因此，她才會陰晴不定，一會兒愛子如命，一會兒視子如仇，可見妖、魔的氣息確實會影響人。

可，他還是無法弒子。

更何況他們的兒子並沒有做出什麼傷天害理之事，也才幾歲，只不過缺失了正常人該有的感情罷了。

興許只要細心教導便會好了呢。

沉默片刻，落夫人又道：“無論他身上有什麼氣息，他都是我的兒子，只要我沒死，你們休想傷他一分。”

“他從來沒傷過人，這還不足以證實那些妖、魔氣息對他來說並沒有影響么，日後也會是如此的。”

秦門主沒放棄：“落夫人……”

她轉過身：“阿昭，送客吧。”

落家家主將他們都送走後又回來了，他看着落夫人的瘦削背影，雙手溫柔地扶上雙肩，輕聲喚：“夫人。”

雪還在下，她一改堅強，眼尾微紅地摟住了他的腰，哽咽道：“阿昭，是我錯了么，可落兒沒錯，他是無辜的不是么？”

良久，他回道：“你也沒錯。”

雪滿地，壓彎了樹枝，落家家主將落夫人摟得更緊，“你放心，即使是豁出我的性命，我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落兒的。”

她閉了閉眼，眼淚連成一串墜落，“阿昭，我想看他、看他長大成人，看他娶妻生子，跟普普通通的人一樣。”

他安慰：“夫人，一定會的。”

雪越下越大了，沒有太陽，四周一片銀白，落夫人忽地抬起眼，透過半開的窗戶，對上一雙澄澈的眼睛。

當看到幼童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衫時，落夫人鬆開落家家主，快步地走回房間，拿出一件厚衣物給他披上去。

她問：“怎麼不穿多點衣服。”

語氣充滿着

憐惜、心疼。

幼童看了落夫人一眼，任由她攏緊自己的衣衫，聲音稚嫩地道：“娘，房間裏的花草都死了。”

房間裏一般會擺上幾盆花草，這間房間也不例外，一到冬天便換上了適合這個季節的花草，怎麼可能會死呢。

攏緊衣衫的纖細手指鬆開了些。

落夫人像是預料到了什麼，喉嚨乾澀地問：“死了？它們是怎麼死的，前幾天我看花草都還好好的。”

幼童眉眼處落下一片雪花，綻開一道看似人畜無害的笑容，彷彿下一秒便能融化冰湖一般，“我將一些炭火埋了進去。”

攏緊衣衫的手指徹底地鬆開了。

放眼看向房間的花草，每一盆都爛掉了，從根莖開始，一點一點地燙爛掉，上面的葉子和花盡數萎掉了。

忽然，她渾身發冷，冬衣也溫暖不了半分，踉蹌了幾步，被站在後面的落家家主拉住，“阿昭，我。”

幼童披着的厚衣物掉下來了。

落家家主面色不改地走過去，將那件厚衣物給他穿好，“房間裏以後就不放花草了，落兒應該是不喜歡。”

緩了半晌，落夫人最終也彎腰抱住了幼童，依舊選擇堅守本心，“嗯，好，不放便不放吧，但是落兒得聽娘親說幾句話。”

幼童抬頭看她，面容純潔無瑕。

落夫人溫柔地撫摸他的臉，柔聲道：“我想落兒應該是喜歡那些花草的，可喜歡一樣東西不是這樣的。”

“不是毀之，而是護之。”

晚上。

雪稍稍停了，落家亂成一團，下人們大喊着“走水了”，他們拎着水桶跑向水缸，發現水都結成了冰。

夜晚總會點着盞盞燈火，燒着泛紅的炭，正是那些炭燒着了帘子，把一整間房間快速地吞噬掉。

“小公子還在裏面！”

下人們急促地大叫，“快些！”

落夫人衣衫整齊地站在院子裏，眼神冰冷地望着火光衝天的房間，一點兒也不動容，似乎在房間裏的幼童不是自己的兒子。

落家家主剛從外面趕回來，見她這幅模樣便知又是被妖、魔氣息影響了，不多言，立刻想跑進房間救人。

但被拉住了。

他着急地回頭，卻見落夫人神情冷淡地道：“阿昭你是想進去救那個怪物，不要去，讓他燒死在裏面不好么？”

天乾物燥，火勢蔓延得極快，木窗紅紅地燃燒着，而門口迅速地掠起一道長火，裏面的人看着壓根出不來。

落家家主紅了眼：“夫人！”

房門敞開着，幼童站在房中間，一襲白色的單衣松垮垮，齊肩的短髮柔順地垂着，靜靜地抬頭看出來。

“哐當”一聲，一根房梁被燒斷，砸了下來，只差一點兒便砸中他，他眼睛也沒眨一下，安靜地看着他們。

落家家主掙開了落夫人。

他不懼烈火地沖了進去，抱住幼童就跑出來，前一腳剛跑出來，后一腳整間房間便燒塌了，轟隆隆地塌下來。

幼童被落家家主抱着，白皙的臉蛋多了點兒煙灰，瞧着卻更加地惹人憐愛了。

又見他眉眼彎彎，笑得愉悅：“娘是因為我把炭火放進花草裏面，所以才要打翻我房間裏的炭火么？”

此話一出，落家家主的手一僵。

*

這章獎勵番外到這裏便結束了。

林三七默坐幾秒才推門出去，然後看到了一個人，少年立在陽光下，容顏玲瓏剔透，唇角落着慣有的淺笑。

落無悔孑然而立，穿着一攏黑色衣衫，銀紋腰封服帖地扣着腰肢，窄袖口露出的半截手腕如乾淨初雪或瓷玉。

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睫毛輕動，抬眸看過來。

林三七快步地踏下房門前的石階，朝落無悔走過去，來到他身旁，仰起臉，道：“走吧，我好了。”

他們沒用馬車，而是走去寺廟。

寺廟前稱得上是人山人海，圍得水泄不通，林三七艱難地越過人群，進了寺廟，裏面也有不少人。

她掃視一遍寺廟，簽筒前暫時並沒有多少人，“我們先去抽一支姻緣簽吧。”

不知道能不能抽到一支上上籤。

簽筒旁站着一名和尚，聞言將簽筒遞過去，林三七接過，道了聲謝，轉而給了落無悔，“給你抽。”

落無悔抬手抽出一支竹籤。

簽文是：緣不在時莫強求，不可逆天而行。乃一支姻緣下下籤，和尚就站在他旁邊，一眼便看到了。

“咔嚓”一聲。

——竹籤被折斷了。

和尚從未見過有人抽籤完還帶折斷竹籤的，無論是上上籤，還是下下籤，畢竟會來求籤的人都信佛，自然是不敢冒犯的。

所以他一時間目瞪口呆，磕磕絆絆道：“施主，您……”

落無悔指間還夾着這支被折斷的竹籤，似不明白和尚為何露出這一副表情，溫柔地笑了笑，“怎麼了？”

根本沒來得及看簽文上寫了什麼字的林三七頭都大了，這叫什麼事？她是不是不該心血來潮地叫抽籤？

和尚眉間微微蹙起，道：“施主您怎可折斷竹籤呢。”

他無故笑得更歡了，反問道：“不可以么？”

林三七插話：“抽了什麼簽？”

落無悔偏過臉來，眼神似笑，“你也信姻緣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