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嘗枇杷(四)
懸挂在長街的燈籠搖搖晃晃。
光線斑駁搖曳,為鬼界添上了幾分詭譎古怪的意味。
孩童就是小時候的落無悔,林三七在幻術褪去的最後一刻確定了,那五官雖有變化,但依稀能辨認得出來。
她忽然知道他說的與幻境不一樣在哪裏了,破解幻術的方法——殺了自己。
親手地,殺死自己。
狐狸精的幻術太會玩弄人心了。
林三七實在佩服。
但她更佩服的是落無悔。
落無悔往前走了幾步,發覺她沒跟上來,轉過身,提着燈籠的手腕微抬。
燈籠伸到距離林三七臉不足一尺的地方,輕輕地晃動着,散發著淡黃色的光,將她的皮膚照得更亮。
他看着她微妙的表情,隨後展顏笑着慢條斯理地問:“怎麼了,你想留下?”
當然不想。
林三七抬手壓下落無悔伸過來的燈籠,趕緊地走過去,也非常識相地不多問剛才的事。
街道的這一頭店鋪門緊閉,掛着的牌子漸漸流出詭異的紅光。
看得她滲得慌。
木牌發出碰撞聲,林三七往落無悔身邊靠了下:“這條路好像沒有盡頭,是不是哪裏出了問題?”
他轉過拱門:“你看。”
原來盡頭是一座古宅。
這是座懸於空中的古宅,在血河之上,籠罩在黑暗之下,殘垣斷壁、蛛網縱橫。
原本應是朱紅為底色的長牆色彩早已模糊不清了,卻能覷見有人曾在上面作過畫的痕迹。
宅第乍一看並不大,但再一看會發現它佔了近小山頭般的地方,寧靜深幽中顯出幾分孤獨與悲涼。
落無悔進去了。
沉重且年久失修的木門“吱”地一聲朝裏面敞開,灰塵簌簌地落下,地面很快便積了一層。
他神色如常地跨過較於尋常府邸高些的門檻,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清甜的香氣。
裏面很黑,林三七拎着燈籠的手微微出汗,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她解下了束在發后當裝飾的長系帶。
落無悔忽然覺得腕間一緊。
只見一條長系帶綁在了他的手腕上,而長系帶的另一頭綁在了林三七的手,中間垂出一個小弧度。
正好這條長系帶的顏色是紅色的,尋常人一眼看過去,想到的大概會是月老牽的紅線。
她心虛地笑着看落無悔含着疑惑的眼睛:“這樣比較安全,不然待會兒走散了,我找不到你。”
黑燈瞎火太沒安全感了。
他唇角輕輕揚起,一抹淺淡的笑痕如水掠過,一副溫潤到不能再溫潤的模樣的地步。
下一句卻無情地拆穿她:“你是怕我扔下你不管,一個人走了,是么?”
落無悔看了一眼長系帶,緩緩地道:“若是我真想扔下你不管,一條長系帶又如何能攔得住我。”
林三七死活不認:“不是。”
攔不住歸攔不住,她現在想要的是心理安慰,心理安慰啊,懂不懂!
他神色頗有怪異:“不是?”
她信口拈來地道:“我又沒有得罪你,你為什麼要扔下我不管,我們的目的都一致,就是進鬼門來找白姐姐,不衝突。”
然後弱弱地補上一句:“我真的只是怕走散,找不到你罷了。”
他凝視林三七片刻。
怕找不到他……落無悔望着她不似作偽的表情,笑微滯,轉過頭,倒是沒再說什麼了。
任由那條長系帶綁在他的手上。
搞定!
林三七面露喜色。
心滿意足的她這才認真地觀察起古宅的院落,這不看不打緊,一看膽戰心驚。
斷裂的鎖鏈散落到處都是,遍地白骨森森,骷髏疊着骷髏,踢開地面的落葉,還能看到一些拖拽痕迹。
拖拽痕迹是很久之前留下的。
好像是血,儘管過了多年後,血呈現褐色或黑色,但連蒙帶猜,林三七慢慢地能確認那就是血。
看滿院皆是屍骸便可知了。
這些痕迹像是未死之人掙扎時的爬動產生,又像是有人拉着滿身是血的屍體走動產生。
可想而知當時的這裏簡直能稱得上人間煉獄,這是被滅府了吧。
林三七心想着,脫口而出地問:“鬼界怎麼會有這種地方,會不會也是狐狸精的幻術呢。”
其他的鬼貌似都不知道這個地方。
周圍沒一個鬼的蹤跡,至少她沒看到。不過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鬼也不敢來這個地方。
落無悔淡淡地道:“這不是狐狸精的幻術,這是鬼界的禁地,一般鬼也不敢進來,怕被惡鬼吃掉。”
那他還不提前告訴她一聲,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的林三七心裏苦。
不過落無悔怎麼會知道?她打量着他:“你是怎麼知道這裏是鬼界的禁地的,你以前也經常進鬼門?”
他“唔”了聲。
這座古宅是落無悔當鬼王前就有了的,他先前也沒來過,對它沒興趣,如今看來的確玄乎。
落葉在地面上滾動,掛在檐邊的破爛燈籠繩子驟然斷了,從半空中墜落,砸得更爛了。
灰塵也濺飛起來,漂浮着。
正常人在鬼界待太久會折損陽壽的,林三七小臉輕皺着跨過地上的燈籠:“你為什麼經常進鬼門?”
落無悔溫言笑道:“無聊了,進來殺鬼,看着他們魂飛魄散,化為點點螢火蟲,那樣我心情便好了。”
“……”她確認了,他一直都有病,“以後心情不好就去吃東西,這是我積攢了多年的經驗。”
他沒回她。
可能是他覺得她才有病,林三七默默地想,腳步沒停地往前走,燈籠的光照亮着前方。
她視線不經意地朝地上一瞥,怔住了,又不確定地閉了閉眼,再睜開看。
剛剛地上只有一道影子。
可等林三七定睛再看的時候,又是兩道影子了,一道是她自己的,一道是落無悔的。
是看錯了?
林三七突然看見地上躺着一支翡翠簪子,好奇心促使着她彎腰伸手過去撿起來。
卻忘了自己的手還綁着長系帶。
這一拉,直接也把落無悔的手扯向她這一邊,他似乎也沒料到:“你幹什麼?”
“我撿這支簪子,不是故意要拽你的。”林三七無比真誠地解釋。
落無悔接過她手裏的翡翠簪子,骨肉勻稱的手指一寸寸撫摸過簪子雕紋,擦過上面的灰塵。
他感受到一絲熟悉。
她剛準備說話,一陣狂風襲來,迷了眼睛,手腕的長系帶一松,沒了束縛的另一頭垂落地。
林三七艱難地掀開眼帘子,眼睛入塵,澀疼,發現他不見了,舉起燈籠照附近,空無一人。
“落無悔,落無悔?”
踏馬的,發生了什麼?
掛在她腰間的鎖魂袋動了動。
一道奶聲奶氣的嬰兒聲傳出來:“快點放我出來,我帶你離開這兒,再晚一步你可就得死在這兒了。”
鬼嬰居然是會說話的。
林三七站住,拿起鎖魂袋,半信半疑:“放你出來?我放你出來,萬一你咬死我怎麼辦?”
鬼嬰哼道:“我才不想陪你在鬼界的禁地里魂飛魄散,快點,我答應你不咬你就好了。”
原本安安靜靜地躺在院中的屍骨忽地動了起來。
卧槽!
林三七立刻掉頭跑,鬼嬰比她還要激動:“放我出來,放我出來,我不要再‘死’一次。”
她一手提着燈籠照明,一手拿着鎖魂袋到自己的嘴邊,用牙齒扯開袋口:“別叫了,我放你出來。”
鬼嬰沒撒謊,真的給她指路。
他們平安地離開了古宅。
可林三七走到腿軟了也沒看到鬼門,出古宅后,道路變了,跟來時完全不一樣。
也看不見鬼,想問路都不行。
天亮前,進入鬼門的人一定要離開,否則用不着幾天便會被陰氣吞噬掉身上的陽氣,等不到下一次月圓之夜。
最終結果就是永遠無法離開。
林三七絲毫不擔心沈輕風和白千流會出不去,原著也寫了,他們後面攜手救出了被抓進鬼門的人。
更何況,她一開始進來,並不是真的想來找他們,而是怕自己留在外面會更危險。
所以才想跟着落無悔。
他曾經常出入鬼門,應該也能出得去,也不用擔心,雖說林三七暫時不確定落無悔在古宅是不是故意扔下自己的。
可她呢?
林三七累得直喘氣,輕輕地敲了一把鬼嬰光禿禿的頭頂:“你到底會不會路啊,外面很快就要天亮了。”
鬼嬰不服氣地嗚咽幾聲,用腦袋撞了撞她的掌心。
卻莫名看着像撒嬌。
它撇着血紅色的嘴說:“你別急,向左轉,越過血河那道橋再朝右走,最後繞過鬼祠堂就到鬼門了。”
聽着不像假話。
緩過氣兒的林三七還算溫柔地捋鬼嬰一把:“好吧,我再相信你一次,你要是騙我,我就把你塞回鎖魂袋裏。”
鬼嬰哼哼唧唧:“你就會威脅我。”說著,它張開了胖嘟嘟的手,“別拎着我,難受,抱我。”
林三七嘖嘖嘖地斜了它一眼。
她被逗笑,又敲一把鬼嬰的頭:“嬌氣,我拎着你就不錯了,還要抱着你,還真是給點顏色就開染坊。”
話雖這麼說,她還是抱住了它。
鬼嬰使勁地往林三七懷裏鑽,腦袋蹭來蹭去,用小手手戳了戳她的肚子,又把冷冰冰的臉貼上去。
她怕癢,忍不住哈哈地笑了幾聲,然後清清嗓子,假裝嚴厲地道:“別亂動。”
它死皮賴臉地繼續戳着,像是拿捏住了她的性子一樣:“你是第一個抱我的人呢,很暖和,我好喜歡。”
林三七:“……”
活了這麼多年,被個鬼嬰戳來戳去,忒沒面子了,於是她戳了回去:“再戳的話,我下次戳你眼睛。”
鬼嬰用可憐兮兮的眼神看她。
不過幾秒,它又睜着亮晶晶的雙眼,帶着一絲希祈和渴望地問:“還有下次么?我可以給你戳眼睛的。”
林三七決定省點力氣走路。
她可沒喜歡戳眼睛的癖好。
又走了一刻鐘,血森森的鬼門出現在林三七眼前。鬼嬰拍了拍掌:“你看,我說的沒錯吧。”
“嗯。”她有氣無力地應。
鬼嬰楸着她衣角,乖巧地蹭蹭,納悶地問:“你是不是真的不要那個人了?”
林三七邁向鬼門的腳一頓,低頭看蜷縮成一團的它:“什麼意思?”
“那個跟你一起來的人被困在了古宅,你不是扔下他跑了么?”它縮回手,捧着自己圓圓的臉。
古宅里。
黑氣泛濫的房間此刻正站着一名黑衣少年,窸窸窣窣的爬動聲溢散開來,又粘稠又滑膩。
還有陌生的聲音:“可憐,你永遠都只會是被人拋棄的那一個,永遠都是。”
落無悔的眉心被劃破了一道口子,似一縷殷紅綴在白玉上,仙中帶邪,昳麗得驚心動魄。
蜘蛛網在黑暗中向他攏過來。
他一點也不在意對方說的話,腦海里卻浮現起林三七離開的畫面,唇角勾着,笑得溫柔:“你是誰?不說以後便沒機會說了。”
“砰”門被人從外面踹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