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恐怖如斯的小女孩
賈如轉身去看,胸口猛地遭到一記重鎚,險些暈厥過去。
待緩了口氣,看清來人,卻乃是探春。
賈如撫了撫胸口,問道:“我怎麼就拿你打趣了?”
探春笑着說:“你說‘吾家有女初長成,力拔山兮氣蓋世!’這不是取笑我一點都不像林姐姐那樣淑女嗎?”
賈如賠笑說:“我就喜歡妹妹們‘力拔山兮氣蓋世!’。一個做什麼都不用令人操心的妹妹,誰能不喜歡呢?”這說的真是心裏話。
探春拍了拍賈如的肩膀,暗示道:“你胡說什麼呢?我倒覺得林姐姐這樣最最好了。”
賈如只覺肩膀上如壓了千斤重擔,心想:“你怕是不知道,她的武藝比你只高不低!”強裝出笑容道:“世界的美是多樣化的嘛!女漢子有女漢子的美,淑女有淑女的美,如果那天世界的美變得單一了,那這個世界也太過單調,美也就不能稱之為‘美’了。”
探春笑道:“你總能說出很多奇怪的道理來。走吧!”說著拉着賈如便往外走。
賈如被她倒拖着便如兔入鷲手一般,絲毫動彈不得。
走到門口,探春又回過身來,道:“差點忘了,還沒和林姐姐道別。”說著放脫賈如,走到黛玉跟前,解釋道:“林姐姐,真對不住,我現下有點事找二哥哥,晚些向你賠罪,請不要見怪。”話一說完,還不曾聽得黛玉回答,便又揪着賈如風風火火地跑出門去。
賈如被拖拽着萬分難受,討饒道:“我自己會走,就不勞妹妹你費力拖拽了。”
探春放脫了賈如手臂,摸了摸後腦,嬉笑道:“二哥哥有我這樣一個妹妹,是不是很煩惱呀?”
賈如揉着手臂,笑着說:“哪能呢?我煩惱什麼,要煩惱的是你的將來的婆家才對!”
探春假作嗔怒,右手一撈,提着賈如的后領,邊走邊說:“早上我讓你買的小孩子玩意兒,你沒忘吧?”
賈如頓時想起在廟會上買的東西,便道:“我讓茗煙拿着呢。想來他現在已經等在門口了。”
探春片刻不停,嫌走門左拐右拐,當下提着賈如一個躍起,在院牆上奔走起來。
賈如只覺身似輕煙般飛起,耳畔風聲呼呼,便如同騰雲駕霧一般。待得落地,已然到了榮國府門外。
茗煙正等在一輪馬車之旁,見探春小姐如同抓着小雞兒一般拈着寶二爺從府牆上躍下來,想笑卻又不敢笑出來。他迎上前去說:“二爺好,三小姐好。”
賈如問道:“咱們買的小孩子玩意兒呢?”
茗煙道:“聽聞三小姐要坐馬車,東西都放車上了。還有一件事要向三小姐說道說道,小的今天和二爺在去廟會的路上遇到一夥強人……”
賈如趕緊上前一把掩住茗煙的嘴,嬉笑着說:“一件小事,有什麼好說道的?”
探春道:“什麼強人竟然敢得罪我的二哥哥?”
茗煙見賈如掩住自己的嘴巴,便曉得是自己多口了。
平時自己這個主子老是什麼都不怎麼在乎,這些小事基本都是自己這個書僮來處理的,也難得這次他居然會在意起這等小事,雖然其中原由不得而知,卻也知眼下須得將事情掩蓋過去才是。便說:“他們沒敢得罪我們二爺。只聽說我們是榮國府的人,那大當家的還托我們問三小姐安呢!”
反正拍馬屁不需要本錢,他隨口便給早上那強人的小個子領導安個託人問安的活計。
探春哼了一聲,
道:“這些子人還算有些兒見識。”說著一把將賈如提上了馬車,自己坐在車夫的位置,隨即馬鞭一揚,駕着車去了。
賈如被搞得雲裏霧裏的,問道:“探春妹妹,咱們這是要去哪裏呀?”
探春道:“去卓大人府上。”
賈如心中奇怪:“《紅樓夢》中還有什麼卓大人這個潛藏的支線嗎?”便問:“這個卓大人是什麼人呀?”
探春道:“卓大人本名雄唐,字漢高,乃是陝甘總督,詔封二等侯。聽聞西方有戎狄入侵,盤踞在我疆土上建立什麼“宏福汗國”。朝廷便派卓大人帶兵去收復疆土了。你一門心思搞稀奇古怪的東西,又瘋瘋癲癲,不怎麼關心國事,無怪你不知。”
賈如作為21世紀的人,曉得中國近代史的憋屈,一聽這話,便急道:“這朝廷誰當的皇帝,怎麼能讓人佔據了我中華的疆土?”
探春長嘆了一口氣道:“誰說不是呢?本朝太祖皇帝開國時,席捲六合,橫掃八方,何等的威武;便是先皇,那也是九子奪嫡方才取得帝位。可到太上皇時,便只能算是矮子裏頭拔的高個;再傳到當今,那更是只能算是沒得選的酒囊飯袋之君了。好在有賢德妃輔政,否則都不知道我泱泱中華倒時是否會受欺辱於四方蠻夷了!”
賈如聽了,不由嘆道:“這皇帝老兒家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了。”
探春聽得這個二哥哥居然也敢如此調侃皇家,不由得便打開了話匣子,兩人就朝廷的一些看法交換了意見,越說越投機,便更加無所顧忌起來。反正馬車上就他倆人,且都是自家人,誰也不會將這些忤逆犯上的話說出去。
不一會兒,便到了卓府門前。
兩個人下了車,正見卓府門前一個斷了左臂的青年蹲在地上與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玩耍。
那小女孩見着探春,指着笑道:“哥哥,探春姐姐今天可算來了!”
探春趕緊從車上拿出一件件小孩子感興趣的東西送給那小女孩,哪知那小女孩卻道:“怎麼都是些小屁孩的玩意兒?不要把我當小孩子呀!”但她嘴上雖如是說,身體還是很誠實地接過探春送來的東西。
探春摸了摸她的頭,笑道:“文桐小妹妹要不要跟寶哥哥一起玩?寶哥哥會很多奇怪的知識,說話又好聽,風趣幽默,可有意思了!”
賈如聽了大吃一驚,說他會很多奇怪的知識,相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還好,但說他“說話好聽”,“風趣幽默”云云,這完全就不沾邊好嗎!他是理科生,沉迷於搞研究,根本就不善於交際,怎麼可能說話風趣幽默?且他實在是不擅長對付小孩子。
他拉了探春的衣袖,小聲道:“你找我一起來,就是讓我當保姆,照顧小孩子呀?”
探春亦小聲道:“我本來也找過別人,但沒人能鎮得住這小丫頭,這不是便想到學識淵博的二哥哥你了嗎?”
賈如嘆道:“哥哥就是這麼用來坑的嗎?”
探春附耳笑道:“不算坑吧。你看看文桐小妹妹多可愛,長大了必定是個美人胚子。現在你先與她處好關係,過得幾年,等我們文桐小妹妹長到十二三歲時,便娶過門豈不是大賺?”
賈如看了看那小女孩,確實是個美人胚子,無奈自己沒有戀童的癖好,不禁搖了搖頭,便要走路。
探春一把將他拉過,指了指那斷臂的男子道:“這位是卓大人的公子,名叫卓武桐。”又指了指賈如,“這是我家二哥哥,賈寶玉的便是。”
那小女孩拉了拉賈如的手臂,說:“還有我,哥哥的妹妹卓文桐便是。走吧,寶哥哥,咱們一起去到院子裏玩兒去。”說著便拉着賈如往卓府中走去。
賈如原想轉身離開,但他對於小孩子實在是無可奈何,既見這小女孩拉了自己,不好拂逆她的意思,只得也往卓府中走去。
卓文桐吃着賈如買的桂花糕笑道:“寶哥哥學識淵博,不知道於詩詞一道造就如何?”
21世紀的小孩最怕的便是大人考察他的學識,教他背誦什麼唐詩宋詞了。不想這眼前這個小女孩居然主動問起賈如的詩詞造就。
賈如看這小女孩的年紀,若在21世紀,不過是讀二三年級的模樣,便選了首自己當年在二年級時學的詩問道:“《詠柳》你會背嗎?”
哪知那小女孩不屑一顧道:“賀知章寫的嘛,這般出名的篇章,誰人不只,哪個不曉得。”說著便將《詠柳》背道:“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賈如吃了一驚,想不到古人的知識儲備竟然恐怖如斯,連《詠柳》的作者是誰都知道,而他自己學過多年,確是早就忘了的。又一想,或許這小女孩不過正巧前兩天學過,便想再出個難點的篇目來問。
哪知那小女孩卻笑道:“寶哥哥剛才已經問過了,現在當輪到我來提問了。寶哥哥方才問我唐代詩人的,我便也問你一首唐代詩人的詩便是。請問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寶哥哥可會背的嗎?”
賈如心下一駭,這下是真的服了。
這首《春江花月夜》他乃是高中時方才學過,當時背時也頗費了點時間,但現今卻實在是不記得了,便直言道:“這首哥哥當年背過,現如今卻是不記得了。你會背?”
他自然不相信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能背誦得出,但以她現在的年紀,能知道這首《春江花月夜》的詩名,確實就已經夠了不起了的。
卓文桐嘆了口氣,直搖頭道:“都一個成年人了,還這個不會,那個不會,將來怎麼娶媳婦哦!”接着便背誦道: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裴回,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賈如被她說得面紅耳赤,又聽她所背誦的與自己印象中的絲毫不差,更加羞愧得無地自容。
卓文桐見賈如臉上神色,知他的知識儲備,實在不適合玩這樣的遊戲,便笑道:“寶哥哥會下象棋嗎?”
賈如聽得這話,精神登時為之一振。他在大學時,象棋棋力於宿舍中從未逢遇敵手,技術當可以與公園大爺相較一二。便說:“那咱們便來下象棋。你去把象棋拿來吧!”
卓文桐一臉鄙夷地說:“拿象棋幹什麼?象棋又不像圍棋那般複雜,咱們不能下盲棋嗎?”
賈如“呵呵,呵呵”地乾笑了兩聲,《紅樓夢》中的小孩子都這麼有文採的嗎?他為了掩飾尷尬,便轉過頭去,見庭院中的燈下一株豌豆長勢茂盛,便轉移話題說:“這豌豆長得很不錯,是你種的嗎?”
卓文桐不屑道:“子曰:‘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我才不學種地呢。這不是我種的,乃是我家僕人孔叔種的。”
賈如見她如此輕視農稼,當即正色道:“農業為國之根本,‘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如果‘上’都吃不飽肚子了,他能做到‘好禮’、‘好義’、‘好信’嗎?”
卓文桐睜着奇異的大眼睛道:“好像是這麼回事,但老農、老圃種地,‘上’示範‘好禮’、‘好義’、‘好信’,這不是大家分工不同嗎?”
賈如聽得這麼有辯證性的想法,不由得大生好感,笑道:“既然大家都是在社會奮鬥而分工不同,你又有什麼資格看輕別人呢?”
卓文桐底下了頭,小聲道:“我也沒有怎麼瞧不起種田的人吧。”說都後來,聲音若蚊已幾不可聞。
賈如又道:“且農、老圃一年到頭終是勞碌,他們不懂得,也沒時間去思考如何升級農業生產,若是‘上’不去總結、探究其中農業的生產的相關知識,那麼未免錯過了太多真理!”
卓文桐好奇道:“種田、種地不是古往今來都是如此,還有什麼相關知識、真理一說嗎?”
賈如指了指豌豆,正想演說孟德爾用豌豆做實驗的那個9:3:3:1雜交遺傳定律。可仔細一想,對一個小女孩說什麼授粉、雜交、子一代什麼的,到時候她問是什麼意思,可怎麼回答?
好在他中學的很多知識都還記得,便臨時將生物演說改為物理賣弄,問道:“孔叔種豌豆要澆水嗎?”
卓文桐想了想,說:“我見過他澆水,想來是要澆水的。”
賈如說:“那他澆水累嗎?”
卓文桐笑了笑,道:“水井就在邊上,且他風華正茂,一日只澆水二三桶,如何會累?便是我也時常為鍛煉身體,而給廚房打水三五桶的,也不覺得如何費力。”
賈如道:“那如果有一個人,他有良田7畝,現天逢大旱,要從低洼處抽水澆灌,用人力的話人會累嗎?”
卓文桐瞪大了眼睛,道:“種這麼多田,他家糧食吃得完嗎?”
賈如不由得會心一笑,小孩子的關注點總是奇奇怪怪,便圓道:“我們現在的水稻畝產是三四百斤,如果這人家裏,老人孩子加起來有7口人,每人每天吃一斤米,你說能吃得完嗎?”
卓文桐道:“那倒也差不多。只不過遇上了旱災,這家人只怕今年是要挨餓了。”
賈如道:“所以為了不讓因為旱災而減產,便要不遺餘力地從低洼處抽調水給稻田灌溉。現在7畝地的面積是21丈長,20丈寬,水高要十分之一尺,每長、寬、高都為1丈的水重74000斤……”
卓文桐搶答道:“要水326340斤”
賈如道:“不錯,那麼請問這個人要背這麼多水,累嗎?”
卓文桐道:“我雖還不曾背過這許多水,但聽了這個數字,也是夠累的了。”
賈如道:“那我現在告訴你,有一個風車一樣的東西,能日夜不停地從低洼處自動抽水上來澆灌,你認為這個可不可能呢?”
卓文桐滿臉不可置信道:“這怎麼可能呢?”
賈如吊胃口道:“若是不明白其中的真理,自然是不可能的,但你若想聽,我說給你聽也不妨。”
卓文桐將頭點得如同探春給她的撥浪鼓一般。
於是賈如便將風車如何設計,驅動時泵桿如何拉升活塞;水抽到地面上后,活塞檢驗閥如何關閉;水如何儲藏在活塞之上;當活塞上升時,水又如何順勢沿着水管到達地面等原理,都一併連解釋帶比劃地說給她聽。
這其中主要是初中物理中的大氣壓強原理,算是淺顯的,但對於一個沒有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人來說,直把卓文桐聽得如此如醉。
這風車抽水的專制,乃是荷蘭人發明的。荷蘭靠近北海,地勢低洼,沼澤湖泊眾多,是一個“低地之國”,有將近40%的土地低於海平面。由於地勢低洼,荷蘭常常受到海潮的侵蝕。
於是,人們築壩圍堤,與海爭地,發明了世界上第一座為人類提供動力的抽水風車,把圍堤里的海水抽出去,來增加陸地面積,很快得到普及。
歐洲流傳着一句話:“上帝創造了人,荷蘭風車創造了陸地。”如果沒有這些高高聳立的抽水風車,荷蘭人就無法從大海中爭得近乎領土面積1/3的土地,也就沒有當地奶酪的盛名和鬱金香的芬芳。
聽得賈如說完,卓文桐滿臉崇拜地看着他,說道:“寶哥哥果然像探春姐姐說的那樣,會很多奇怪的知識,說話又好聽,且風趣幽默,讓我很是佩服。”
賈如雖然是被一個小女孩誇獎,但這個小女孩卻比他還優秀,不自禁地讓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且她說的什麼“說話又好聽,風趣幽默”云云,根本就不着邊吧?
或許只有她這樣別人家的孩子才會覺得,傳講枯燥無味的物理是“說話又好聽,且風趣幽默”。
賈如正要糾正她這一嚴重的認知錯位,突覺後頸一涼,已被抓提了起來。
他回頭一看,果然又是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