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坦蕩
霜夜露華漸,今日聞春風。
扶桑在青城不過短短兩天一夜,走之前她仔細寫下來北平的地址,“離得也不算遠,去北平的時候記得去看看我去,等着開春暖和了,元熊便帶着家裏人去玩一玩,我家裏閑着也沒有事,人多也好熱鬧。”
五千塊她到底是沒給元熊,給侄女兒了,包成紅包了,“這個世界上女孩子格外地難,不為了別的,就給孩子上學用的。”
當姑姑的,沒有一個是不疼侄女兒的。
五千塊,精細麵粉一袋二十斤的,才不過五元錢,宋暘谷的工資薪水,這些年,從八十幾塊到一百多元,在北平也能安穩地過日子。
家裏怎麼也不肯要,王乃寧抱出一個箱子來,“你那一份兒,都在這裏呢,你不要總想着別人,你侄女兒有你弟弟呢,用不着你。”
“每年都給你攢着的,前些年我去北平,跟舒家那邊說過了,你結婚給你一份兒錢,算是給你的嫁妝,如今這一箱子,是零碎給你攢着的,逢年過節的,看着人家孩子要紅包兒給買新衣服新鞋子,我們惦記着你呢,就給你折成現錢存起來了,沒想着這輩子還能給你。”
大過年的時候,人家小孩子新衣服紅棉襖的,穿的喜慶地滿院子的跑,他桑姐兒呢?
他賣了衣服也沒有人穿,心裏這個味兒啊,體會過的人才知道那苦水一樣的心情。
年就跟過不下去一樣,索性就權當還有這個孩子,還有這個花銷,給她存起來,他活着扶桑回來就給她,他要是死了,就託人送北平去,總歸是有那一份兒。
“在山西那些年,也積攢了不少家底兒,比不上宋家家大業大的,但是也不愁吃穿,這是你公公給你的,你留着拿回去給你婆婆說一聲兒,就說咱們謝過了,為著你公公婆婆的一份兒心意。”
“這箱子你帶走,咱們也不知道幾時再看見了,我心愿也了了,從今往後都是暢快的日子。”
扶桑笑了笑,她不願意哭,光哭喪的時候就夠多的了,活着的時候就多笑笑唄,還不到哭的時候呢,她也不推拉,不太好看。
走的時候跟元熊媳婦說話兒,“嫂子,我那箱子帶走了,這五千塊錢,您收着吧,別跟我推了,亂世多留一點兒防備,買點糧食屯點米面的,家裏您是內管家,這行情您比我清楚,咱們的人說不準就打進來,日本人惱了說不準屠城的,這份兒錢也不給誰了,就給您。”
元熊媳婦不要,她這個人厚道,沒有什麼別的心思,做事兒又利索,不敢拿,扶桑就繼續勸着,“我還有錢呢,我錢也不比宋家的少,這事兒您知道就行,但是如今結婚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用宋家的錢也是合該的。”
一包錢,包起來扔在床上就走了,抱了抱侄女兒,扶桑掉頭就上車去了。
元熊家裏的跟她不親來着,沒血緣沒感情,哪裏來的親近呢,就是回來,也當是個貴客,她知道這大姑姐有本事,人人都說能幹聰明的人,她自覺是比不上的,也不敢比着。
可是這會兒,看着車輪子動,扶桑從車窗裏面露出臉兒倆,笑眯眯地對着大家揮手,那樣明媚的臉龐,看着那樣的年輕嬌艷,像是冬天暖棚子裏面的花兒一樣的。
她突然就有些捨不得,空蕩蕩的,這拉兩三天,家裏多熱鬧啊,他們在這裏安居樂業過日子,那嬌花一樣的人,在外面闖風闖雨,卻還是不知愁的模樣。
“大姐啊,比咱們強。”
她這人剛強,元熊家的心想。
田有海探頭探腦兒的,從門口兒邁步,“喲,我看一輛車走了,想着就是你們家桑姐兒回去了,可真是,我緊趕慢趕着還是沒看見她一面兒。”
他還是窮落落的樣子,也真是神奇,時光對他的影響並不大,人品對他的影響也不是很大,他從前是個可憐的乞兒,後來是個不勤快的佃戶,再後來靠着教士過幾天好日子,如今呢,依舊是在各種勢力交錯中混日子。
他既沒有餓死,也沒有窮死,但是他也不富裕,他能吃的比別人都好一點兒,他的心思好像就不在明天後天,只在今天,今兒好好地吃喝一頓,吃飽了喝足瞭然后睡覺去。
其餘的一概不多花心思,因此他渾水摸魚的水平並不高超,他並沒有趁着東風發大財,像是一夜暴富那樣豪橫起來,大概他的人生追求也不在於此。
但是跟王乃寧,他覺得親近的很,倆人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兄弟,一塊兒長大的,就是吧,田有海覺得當年是個誤會,他真的不是故意害的人家破人亡的,他單純的就是覺得兩全其美,誰知道王家最後是那樣兒的呢。
他還專門會戳人的痛腳,見院子裏的人都不搭理,王乃寧拿着簸萁把裏面的山裏紅選出來好的,伸手就去挑最大個兒的,王乃寧一棍子下去,田有海躲得快,“幹什麼這是,哪裏這麼大的火氣呢,不就是幾個爛果子的,人桑姐兒缺什麼啊?”
他彎着腰,也不在乎別人嫌棄的眼色,自顧自說的高興,“要我說啊,這桑姐兒,從小就看着是個有大福氣的,這孩子啊,打小就討人厭,那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你跟鉤子一樣的,專門盯着人看的,怎麼著,如今嫁人了,興許不這樣兒了。”
元熊氣的,掄起來掃把就開始掃地,“您抬腳,別髒了鞋子。”
刮著地面上的灰就給他身上撲,田有海跳腳,“嗨,眼睛呢,沒看見你叔叔我站在這裏啊。”
又笑嘻嘻地跟個狗皮膏藥一樣,“興許當年賣的是你就好了,人家在北平多好啊,比咱們鄉下,我說,前些日子你們猜着我哪兒去了,我去天津去了,好傢夥,那地兒,跟咱們就沒法比,那真是花花世界無奇不有啊。”
他對自己這一次外出很滿意,畢竟沒花錢,他如今在保安隊混日子呢,前些日子蹭公務外出的機會,去天津去了,現如今還興奮呢,“火車快得很,一溜煙的功夫就到了,人家天津人吃早飯,跟咱們可不一樣兒,誰稀的吃苞谷粥呢……”
元熊媳婦兒真想攆着這樣的人走,端着苞谷面就進廚房去了,王乃寧實在是不聽他嘴跟個喇叭一樣的,自己起來招呼,“你走不走?”
“哎呦,哥哥,怎麼急眼兒了呢,要我說你脾氣改改,當初的時候,也怪你脾氣不好,不能全賴我身上,不然桑姐兒怎麼給賣了——”
“哎呦,哎呦,輕點兒——”他被王乃寧一把擰着胳膊反轉,跟個大笨熊一樣兒的,王乃寧是耍過大刀武過槍的人,山西幫押貨跑路的,哪一個都是拳腳功夫了得的人,田有海個繡花枕頭都算不上,他是爛在被褥裏面的破枕頭。
“我告訴你一句,今兒話我就放在這裏了,你再多說一句,再提起來我們桑姐兒,我就把你胳膊擰下來,你可記住了?再專門傷口上撒鹽,說什麼賣不賣的,當心你小子腦袋。”
一把鬆開他,推大門外面去,“滾。”
“再敢來家裏磨嘴皮子蹭痒痒兒,你試試。”
田有海還是嬉皮笑臉的樣子,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笑嘻嘻地走了。
王乃寧就覺得這個人沒臉沒皮的,早前的事情也計較不起來了,也不只怪田有海,但是這人品怎麼樣,算是知道了,這人就不能處。
只是沒想到,田有海是真的本事了,他如今到處跑,逮着機會就出去,到了北平,第一件事想起來的就是扶桑。
找人好一番打聽,扶桑聽見門房說這個名字的時候,愣神了好一會兒。
“青城,說是您山東老家裏來的叔叔。”
扶桑笑了笑,“不認識,打發了吧。”
田有海!
她站在窗戶邊上,居高臨下看着門口的那個人,依稀還是當年的樣子。
嘩啦一把拉起來帘子,宋暘谷如今藉著大婚的事情,受到了二老爺經濟上的大力支持,終於過上了像樣的生活,家裏的錢外賬是承恩管着的。
承恩在交賬呢,也是嬉皮笑臉的,說的理直氣壯的,“賬上確實沒錢,先前攢的家底兒,這兩年來北平之後也用完了,只剩下古董文玩衣服了,送禮還可以,家用就不行了,這是先前的賬本子。”
他笑的和氣,心想他也想賬上有錢好交接,省的人家說爺們沒有錢,但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這宋暘谷真的就一個月那點工資,年底靠着獎金,好容易在北平過體面的日子。
但是你看這洋房,一個月的電費,水費,他如今才知道家裏大了也不好,樣樣都得錢啊,比如說,這個門房,這個月的工資,他承恩算是拿不出來了,宋暘谷也垂着眼。
他不吭聲,聾了一樣地看報紙。
扶桑也不接賬本兒,她也不是很想管賬,沒錢管什麼的,“先前爸那邊給我的彩禮,我也不留着,先放到賬上去用吧,請一位門房,兩位傭人,這些每月開支也不小,衣食住行我們自己簡單一點就好了。”
再節儉,有些項目都是必須的,二太太那邊吃的葯,養生的,人情世故往來,這全是睜眼都是錢,宋暘谷聽着了,耳朵也不動。
微微鬆了一口氣,覺得是不是也應該填補一點兒,“我前些日子,南京那邊兒給我稿酬,也有八十多元呢,還沒匯款。”
扶桑抿着唇笑,“瞧瞧,您多能幹,費心思寫的研究報告,人家那邊發行出來,多好啊。”
她真的就是一點也不覺得宋暘谷窮,只覺得他貴,覺得他能幹,這不是吹捧,大心眼兒里覺得的事情。
一個博學有理想的男人,又踏實肯干,他在自己工作那一塊兒,做的好極了真的,一個當年來北平靠梁大人介紹的小角色,如今也靠着自己本事成為了財局不可或缺的人物,實打實幹上來的。
他也不圖錢,就是理數據檔案做表,然後提供各種決策支持的,扶桑結婚之後,聽他說的多了,才了解更多。
宋暘谷看她願意聽,他就是在單位裏面一點點小事情,棘手的小事情,回來跟她講,她都能懂,都能理解,理解他棘手在哪裏,理解他做這些事情的結果是什麼。
她全部都支持,不是嘴上說支持,是打心眼裏很支持的那種,宋暘谷跟她講工作事情,有時候就覺得這個人真的好,真的理解自己,自己做任何事情,都是可以的,都是很行的,她陪着你。
她很少提意見建議,只會笑眯眯地問,咱們這樣是不是也行呢,那樣是不是也行呢。
宋暘谷那樣彆扭的人,跟扶桑真的搭配。
就是她賬上給錢,宋暘谷也不覺得一點羞愧或者不好意思用,他們之間不是很親密,關係也不是如膠似漆,但是很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