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我愛你
此去一別,二十多載春秋啊。
生離死別,故人見,幾番嘆息周轉啊。
扶桑哭的跟個孩子一樣,這輩子,她待人真心真誠,努力的去愛身邊每一個人人,她是向著光,向著太陽一樣長大的,那樣的愛笑,總是笑眯眯地跟人說話,自己疼自己累的時候,也跟個大氣球一樣的,給自己突突地大氣,不肯鬆懈一口氣。
因為人生很值得啊,她覺得很值得啊,宋暘谷扶着她起來,她抱着她哭,“其實我不覺得苦,我從來沒覺得苦過,就是一直很忙,因為我覺得每一個日子,它都很值得啊。”
那樣的值得,每一個早晨都是在陽光裏面,跟草葉上面的露珠一樣,熠熠生輝的啊,那樣的可人愛,那樣的教人覺得有奔頭。
今兒好好學習,周考的時候有個好成績,可以在府里換點大米豬肉,可以跟小榮分着吃,可以拿家裏去補貼家用。
今兒好好上班,等月底的時候發薪,那麼多的錢,可以盤算着出去吃一頓,家裏這些舊式的人們,不可否認的是都過着捉襟見肘,一畝三分地的日子,外面的世界她見過,那樣的繁華,那樣的新穎,她也想帶着他們去看看,錢少的時候就買點新鮮玩意回家看看嘗嘗,錢多的時候就帶着去外面吃去,吃完了閑着走走。
她覺得很好,她覺得她這樣努力過人生,那希望元熊他們也這樣過人生,雖不相見不相認,但是大家都好好兒的,不辜負一身血肉延續,不辜負一脈相承。
扶桑是那樣地喜愛生活,她騎着自行車逛遍了北平的大街小巷子,她路過熱鬧的攤販,會目不轉睛的看。
今兒,她真高興。
人生努力的意義,就是要有很好的朋友,交幾個好朋友,憑藉著真心,然後找一個愛人,身邊包裹着一群親戚家人,今兒大家一起吃頓飯,明兒分享朋友一些好東西,后兒過節走個親戚。
尋常瑣碎的日子裏,都是鑽石,好比她手上鑽石。
好好兒地敘舊,屋子裏面灶火燒的熱,元熊一趟兒一趟兒地出來,去灶台上囑咐,“先煮餃子,她愛吃餃子,媽早起現包的,翅兒怕是幹了,煮的時候多燜一會兒。”
又不放心,看大鍋裏面的羊肉,一大鍋,他昨兒殺了一頭羊,看小蔥芫荽不夠,又切許多,媳婦兒斜着眼睛看他手腳利索,其實人親不親的,就能看出來了。
過年的時候,她娘家哥哥侄兒來家裏的時候,元熊大概不是這個樣子的,他最起碼不會這麼上心,菜葉子都不會摘一下的,但是你看,人家真正的親人回來了,芫荽都知道多放點兒,這東西多貴,都是暖洞子裏面出來的新鮮菜。
他就一把一把往裏面抓,羊排撈出來就一根根的,羊肉都是大塊兒的,,滿滿當當的一桌子。
對扶桑,他也是心疼,當年要不是自己,也許就到了山西了。
他不記得事兒,都是家裏人說的,扶桑就愛吃羊肉,在青城,紅湯羊肉不逢年過節,是只有貴客來家裏才吃的,“快嘗嘗鹹淡,要不要多加點醋,餃子是白菜豬肉的,今年白菜好吃,水靈的。”
北平叫淞菜,青城叫白菜,這邊的白菜一個個那樣的大,報團的結結實實的,不是北平那樣鬆散的樣子,這樣的包餃子最可口。
扶桑笑着吃,碗裏都是滿滿的,她也不說吃不下,就一個勁兒的吃,你看她對自己的至親都是這樣的體諒,別人費心做的招待你的,不需要太多客氣,多吃點就好了。
宋暘谷今兒就很有對比,看她碗裏吃不下了,越來越慢,一會兒才吃一口,“你吃不下就不要吃了,這麼大快的肉,太結實了。”
扶桑看看碗裏,青城的碗那樣的大,一個個細足,出嫁女回家看,她跟所有人都是一樣的通病,看家裏的碗都是好的,壓低了聲音,“你別管,我吃完。”
宋暘谷給氣的,你吃肉紮實了,又哭又嚎的,腸胃要壞。
我當你在外面做事兒這樣呢,結果到了自己家裏,還是這個樣子,你剩下也不會有人說什麼的,你就是推拒說不吃了也不會有人說什麼的。
心裏想法,就太婉轉,太曲折了,他臉色就一般,其實是自己心疼的,悶了一會兒,自己端過來,“冷了,不要吃了。”
放在自己這邊,他也不吃,他也不會撿着別人嘴頭子吃的,扶桑的也不會,關係再好,家裏又不是缺,又不是吃不起,從小就沒有這樣的習慣,吃別人嘴頭子,跟叫別人吃自己剩的嘴頭子,他都覺得彆扭。
元熊是吃過苦的人,吧唧就倒自己碗裏去了,把扶桑碗騰出來,“有熱的我,我再去盛一碗熱的,鍋里很多。”
扶桑還沒說話,宋暘谷就下意識一把拉住他了,“她吃不下了,別撐着了傷胃。”
王乃寧一下就明白了,“是,慢慢吃兒,這東西結實不能吃太多了,如今來家裏了,以後有的是,我們從山西回來,賺了一點錢,靠着族裏面幫襯,重新蓋了房子,又做一點小買賣,家裏放羊呢。”
還是原先的日子,只不過沒有田了,亂世種田不值當的,王乃寧也是有見地的人,“只有兩三畝地,種菜種點兒玉米地瓜自己家裏吃吃罷了,不然等打仗的時候,這些莊稼地都壞了,索性我就開個小鋪子,原本在元盛德的時候,東家生意做的很大,西幫商號兒是出了名的會做買賣。”
他跟商幫學了不少,就是近些年山西幫不太行了,他就回老家了,自己做點小買賣,沒有多少本錢,但是家用還可以,能養活一家子人,青城的小棗兒出名,這裏的棗兒難得,山東本地甚至北平的藥商都喜歡用這裏的小棗兒。
無它,藥用價值高,“古方裏面兒,大多用紅棗兒中和藥性的,十方裏面怎麼也得有六七方有用到,咱們這裏是老天爺給飯吃的地方,棗皮不算薄,水頭也不算大,比新疆山西那邊的棗兒都要小,但是人家願意要,因為果子紮實緊密,棗核兒不大不小。”
他就是倒賣這些的,做經濟的,平日裏開的是乾果鋪子,這就是早前的果子局,跟宋暘谷家裏早年在青城的果子局差不多,只不過賣的東西還沒有果子局高端,果子局的珍貴蜜餞各色點心都有,全都是用琉璃罐兒裝起來的。
貴的很,如今在青城倒是賣不太出去,亂世人賤,他便只賣固定的尋常貨色,稀奇珍貴的也不會賣。
這樣算是兩項進項了,一個全靠他多年的人脈經營,跟藥商果子商聯繫,從裏面抽成,一個是開的小門臉鋪子,家裏日子是小灶燒火,別看着小,旺的很。
“你弟妹,是青城的,那時候我們就沒打算在山西落戶,總想着回來,這樣你即便是後來回來找了,也有個地方找,去了山西,你怕是再也找不到了,怕你找不到,你兄弟索性就回老家再娶親。”
元熊媳婦兒娘家跟族親來往的很好,娘家也是人丁興旺,他們這一支脈人丁也單薄,因此很願意靠着族親,找個娘家興旺的姻親,受夠了家裏沒人的苦。
人丁興旺才是真的好,這一個跟二老爺的想法是一樣的,人多就是好辦事兒,人少的時候,遠的不說,舒充和那時候還有人抬棺,到了姑太太的時候,就不一定能湊齊人抬棺了,怎麼也得好好過幾遍人,好好地找人才能湊的齊。
早前的時候,家族興旺,從來是大事兒。
報團兒的打拚,才不叫外人看笑話,叫人給欺負了去,熬出頭一個,就提攜後面兒的,拔蘿蔔一樣,一個一個都給□□,沒有單獨吃獨食兒的,這樣的外面興許風光,但是家族裏面是沒多少地位的,沒有人搭理了。
所以族老鄉親,全靠你為人做事兒,日久見人品。
元熊從小到大,王乃寧就是這樣囑咐的,一定要好好跟人處,回老家了,族親鄰居有事兒的,不用開口,挽起袖子來就去給人家幫忙兒,這樣才能安安穩穩地紮根。
晚上擺的宴席,吃的酒席是三十三桌子,全是四方小桌子,一桌六個八個都能擠開了,族親裏面都來了。
這是正兒八經的認祖歸宗,原先族譜裏面,扶桑是被勾了的,如今站在族老面前,族老敬重王乃寧為人,又欣慰他們這一支脈對族裏回饋很多,因此主動提起族譜的事情,“你既然入舒家族譜也沒有事兒,就權當肩祧兩門,我們王家出嫁女只寫夫家一代,你情況跟人家不一樣。”
“你是個好孩子,當年也是為了你弟弟,便多給你延續下來。”
王扶桑,青城王氏乃昌之長女,暨自賣北平南城正藍祁舒穆祿氏之長女,后歸家,出魯東濟南宋氏之三子暘谷。
祖籍地,姓氏,名號,排名,族譜裏面都簡潔而明了記載。
扶桑三叩首答謝,這是整個青城王氏一族的盛事,從來沒有自賣女歸家的先例。
伯祖有感於時代變化巨大,“我們族譜從上留代開始分支,先祖三子,一支為六代前往青城逃難,其餘兩支各帶族譜往東北去,往後若來找,必定要聯宗。”
天下同姓為一家,不過後來各為生計,但族譜還在,明白清晰傳承下來的,他們青城這一族從老祖起已經延續六代了,六代之上的還有另外兩支在東北,也是同宗同脈。
“外嫁女不易,也跟男兒一樣沒有出嫁的時候出工出力,嫁人後也照常走動,聯繫婆家娘家,因此,我與其餘幾位商量,今年年前修訂族譜,外嫁女以後也要入族譜,下列姑爺分支,也為我王氏宗親。”
在場諸人,無一不靜默。
誰家沒有女兒,誰家沒有外嫁女?
外嫁女從無族譜延續,只有父母親下面一行序列排名罷了,嫁人後,族譜後面,不會再增添一字。
但是如今,外嫁女也在本家族譜上面,列代排序,書寫自己的夫家跟後代,怎麼不讓人動容呢。
王氏一族實在是開明,就連宋暘谷也不得不感慨,他們的族譜,至今依然不書外嫁女,“如今亂世,人丁飄零,族譜若肯記載外嫁女信息,實在是好事兒。”
大家都不願意把話說破,亂世女子命輕,比盛世還要輕很多,一陣風就給吹跑了,你給她結結實實記在族譜上,哪怕她給吹跑了,以後要是有機會回來的時候,她能對着族譜找到自己的根,找到自己的家。
王氏一族族老,也是可憐自己族裏女子,既然有扶桑這樣歸家的先例,何妨不愛惜一下一族的女兒們呢。
男女同權,那也是族裏的血脈啊,不能因為嫁人就扔在外面去,當沒有這個人了。
考慮的事情,真的是為長遠計的。
就連元熊媳婦都哭了,她生兩個女兒,都還小,這個事情,實在是暖人心。
王乃寧在祖宗牌位前,喝了半晚上酒,哭了半晚上的祖宗,他高興啊,他很多事情,有自己的責任跟擔當。
當年他帶着人走,寡嫂兩個孩子,說句孤兒寡母託付給他不為過,他那時候年輕氣盛,做事不周全,也沒有經歷過什麼事情,結果給桑姐兒那麼好的孩子丟了。
自責許多年。
如今好歹是回來了,大醉一場不為過。
元熊媳婦兒廚房收拾,她節省慣了,藉著灶台的火光,不點燈,外面的倆人大概沒留意。
她聽宋暘谷悉悉索索地在那裏跟扶桑說話,“你看你衣服上髒的,晚上那麼多酒菜不知道吃,光顧着跟人說話兒,這會兒餓了吧,說話能當飯吃。”
“對,你西北風能飽肚子,不能喝酒就不要多喝,喝一杯接着一杯,知道的以為你高興,不知道的一位你酒鬼一個呢。”
“該,餓死你算了,我反正不餓,你看看這會兒能吃什麼,剩菜不能吃了,煮碗面也就罷了。”
元熊媳婦這一天了,真的就聽宋暘谷第一次這麼多話,她只當新姑爺是個啞巴的呢,這會說話啊,聽着是要來廚房。
她想着要不要趕緊起來,結果就看門給推開了,裏面的火光出來一點兒,四目相對,宋暘谷頓住,他有些尷尬,沒想到還有人的,剛才說了那麼多。
扶桑從後面戳開他,嫌棄他擋路了,她餓的很,有些急眼了,“你快點兒,煮麵大火煮,我就要餓死了,馬上就餓死了,你到底可不可以呢?”
從宋暘谷後面露出來,推的人家宋暘谷踉蹌了一步,元熊媳婦也站起來了,兩隻手擦在圍裙上,“要不,我煮吧——”
她也有些尷尬了,這裏太局促了,廚房太小了,到處都是鍋碗瓢盆,她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是要推着新姑爺煮麵的,她想像不出來。
她覺得還是自己干比較好,利索地去添水,大鍋裏面水正好滾着。
蔥花細細地切了,然後就看見扶桑跟宋暘谷倆人跟神獸一樣,一左一右地守着灶台,她直起腰來,拿出來一笸籮的雞蛋,“那你們煮,雞蛋在這裏,多放幾個。”
匆匆就出去了,垂着眼關門的時候,恰好看見宋暘谷起來,一隻手摁着鍋蓋,一隻手拿着舀子熱水,鍋裏面的蔥花噼里啪啦的,味道從窗戶裏面出來。
他只會煮麵,也最擅長煮麵,不過這次很高級,是蔥花面,不是白水面。
跟他家裏吃法不一樣,魚承恩圖省事兒,都是炒一鍋鹵子的,吃的時候,白水面撈出來拌一拌就好了,因此看着這蔥油麵就覺得有些不適應。
蔥花給他炸的糊糊的,卷邊兒黑黑的,然後倒熱水進去,坐下又想起來雞蛋,“幾個?”
“兩個,我打算分你一個。”扶桑頭也不回,臉對着灶火,兩隻手抱着膝蓋,下巴放在膝蓋上,顯得有些弱小,少見的不炸毛的樣子。
宋暘谷就放進去三個,他吃一個,扶桑吃倆吧,不用分她的。
荷包蛋在熱水裏面鼓鼓地起來,白嫩的,中間能看見流動的蛋黃,還沒熟。
扶桑拿着筷子給中間扎一個孔兒,“放麵條。”
宋暘谷就抓着一把麵條,要放進去的時候覺得吃不完,留下來一點兒要放回去,給扶桑拉住了,“我能吃的完。”
“你吃不完,我有數。”
他常年是吃面的大戶,一把乾麵煮出來多少他有數的很,不耐煩的推開扶桑,別浪費了,關鍵時刻麵條能治餓肚子呢,何苦吃不完瞎了。
煮出來果真是滿滿當當的一碗,他碗裏還也一個荷包蛋,扶桑看着多,給他一筷子麵條。
宋暘谷就惱了,嘰嘰歪歪跟她說小話兒,“你看,吃不完吧,還讓我多放,你自己吃,不要再給我了,我晚上不吃東西的,只吃一個荷包蛋。”
扶桑嗯嗯的答應着,大口吃面,不怕燙一樣的,碗放在灶台上,她坐的矮矮的正好吃,一筷子一筷子的低着頭。
宋暘谷便不打擾她,只一口一口小口喝着麵湯,很香,糊油麵的這種香味,能一個院子都是香的,青城這邊早上起來喜歡這樣吃面。
扶桑其實吃的很滿足,很感動,因為,大晚上的,過飯點兒了,能有個人陪着你,在這樣吝嗇陰暗的小廚房裏面,蝸居在灶台前,什麼也不管不顧地給你煮麵,他無論說什麼,無論講什麼都不重要。
她喝一口麵湯,很滿足,抬頭看着他,“你知道你剛才說的那麼多話,在我耳朵裏面是什麼嗎?”
宋暘谷冷哼,能是什麼,一定是心裏罵我吧,他不吭聲。
扶桑笑眯眯地,還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宋暘谷,你剛說的,在我聽來,全是三個字,我愛你唄。”
你就是愛我,你不管說什麼,你做的事情,我聽到的,看到的,全部是你愛我。
她笑的春風得意,宋暘谷猝不及防被撞了滿懷。
良久,才說出口,“你這個人說話,真是——”
他形容不出來,有時候很委婉,有時候很直接大膽,那麼地讓人覺得不一樣,像是你站在天空下看星星,然後突然星星墜落到你懷裏去了。
有些激動,又有許多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