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名

罪名

八九歲的樣子,略顯小兒憨態,此時笑的周全又妥帖,小辮子一絲不散,腦門青茬刺撓撓的,宋遵循看他一身藍色短打,又驚又嘆他膽子大,張口就是教訓一通。

宋暘谷垂手傾聽,“父親說的是——”

“父親說的在理——”

“兒子的錯——”

“兒子知錯——”

左一聲好,右一聲是,面色從容而氣度平靜,就是不提下車回去的事情,宋二爺心中鬱郁,“你和兩個哥哥比,有一個天大的長處——”

宋暘谷虛心求教,“父親明示!”

“千層的鞋底做腮幫!”

千層的鞋底做腮幫子,臉皮厚!

宋暘谷坦然受之,好像被罵的不是他,依然笑的妥帖立得端正,“父親說的很是。”

心想兩位哥哥也比自己有一個天大的長處,便是四處歷練浮沉——腿長。

大哥宋眺谷打小騎馬射箭四處遊歷,哪兒熱鬧去哪兒闖蕩。二哥宋映谷能走的時候就耳濡目染做生意,跟着掌柜的們上店跑集,哪裏有錢去哪裏見識。

他的腿好似比兩位哥哥都短一般的,只能到方圓幾十里,親戚朋友家做做客,稍遠一點的地方,父親是從來沒有使喚他去過的,母親也總是喜歡他在家中安坐。

人嘛,總要離經叛道一下。他研讀史書,覺得這個年紀也到了離經叛道的時候了,眼下這一出,不為過!

宋氏一族崇尚教育,對子女教育儘力成全。州府老宅設宋氏家館,宋暘谷出生起便開工佈設,連青磚都是宋二爺督工燒制,屋檀均為雲貴排木,耗資不計。

有英文、算學、理化、史地課程,近日遠在天津的伯父又從天津延請體育老師、增設劍擊、籃球、足球等項目。

學的課程繁雜而類多,宋暘谷也總有不喜歡的時候,聽說宋遵循要南去出門,大哥又在南邊,不免心情低落,在母親跟前鬱鬱寡歡,很想跟隨父親前往魯南道。

宋二夫人總心疼他讀書枯燥辛苦,又看他頭回如此,便違逆丈夫打點行裝。

再由二子宋映谷給弟弟打好掩護,送到車廂裏面去藏好,全家是不敢跟宋遵循直接提出這樣要求的。

宋遵循看小兒子面不改色,豎子不可教也!又實在惱火他扔下家裏一眾老師耽誤學業,未免有不學無術,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嫌疑,便把他攆出車,跟車夫在車架子上找了個好位置給他好喝風。

風吹日晒,又是行車趕路,飯食全在車上跟着車夫一起吃,他自己知道犯錯,父親沒有把他攆回家裏去,必定是要秋後算賬的,不敢進車廂拿行禮裏面母親準備的吃食。

跟着車夫吃用,車夫是自備的乾糧,捎帶着一瓶鬼子姜當路菜,車夫看他梗着脖子咽,玉米餅子就是這樣又剌嗓子又乾巴,咬下去一口散的滿嘴都是。

宋暘谷哪裏吃過這個,吃了一口便不吃了,拿着水壺慢慢喝。

車夫不敢勸,又怕他餓着,趁着休息的時候,去翻找摘了菇娘果來,“鄉下沒什麼好東西,您嘗嘗這個,野果子吃個新鮮,等晚上就到了。”

宋暘谷大概沒有這樣被人遞過吃食,愣了一下接過來,一時之間局促的兩隻手捧着,車夫也回過神來,草編了個鳥窩狀的小盤子,洗乾淨了回頭遞給他。

卻看宋暘谷睜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聽他問,“你會這個?”

車夫笑了笑,“小玩意兒不值功夫,家裏用的傢伙事兒這些都是自己做的,等秋天的時候更好做,枯草多。您要是喜歡啊,回頭我做幾樣送到您院兒里去,別嫌棄。”

宋暘谷老氣的點點頭,自己側過身子去,一隻手捏着橙黃色的果子打量,帶着水珠子涼津津的,不由舉着在光下看,漿果皮薄,裏面細微的脈絡延展,似乎看見水色涌動,定是鮮甜多汁。

慢慢放進嘴裏,咬破,果真汁液多,味平。

車夫餘光看他如此,放下心來,他是外跑的車把式,宋家人都坐過,只有這一位三少爺未曾近面見過,也沒有說過話,心中忐忑,看他略帶孩子氣,想是沒見過這些東西。

三少爺生出來那一年,府里工錢多發了三個月,州府搭善棚十八座,布施粥米。長到八九歲,大少爺二少爺外面行走的風生水起,只有三少爺一直在學舍。

車夫怕他吃苦不耐,如今路上一陣土一陣灰,縱然極力遮蓋,也未免他黑布八字鞋面一層土,露出來的白襪子也是一層黃,沒想到他竟然不吭聲。

宋二爺聽外面說話,又看着宋暘谷藏在車廂底下的行李露出來一角帽子,憐他母親一片愛子之心,看日頭西偏,光熱徐散喊他“進來——”

帘子一下掀開,逆光露出來一張浮有細土的臉,橘黃餘光籠罩他滿頭的青茬,“父親!”

宋二爺手動了動,到底沒給他戴上,只指了指旁邊一頂小帽子,寡言而少語,“戴上。”

小子頭髮少,最怕頭頂生涼。

宋暘谷便戴上帽子,此處人跡漸多,從山上翻下見一片大棗樹園。

只見山林漸黯,暮色可親,棗樹新綠的枝椏上結出蠟白米花,浮有馨香。三五農人從小徑緣上而出,對着山林漫喊歸家,“家去了,天黑了……”

棗樹五年以上粗壯,一人多高,一株上面四五根旁枝,被繩子拉開四散以免過高,均用木楔子釘在地上壓梢,地上散落着被修剪下來的嫩綠新芽。

應着吆喝,又有兩三人從園裏出來,手裏拿着黑色剪刀,比一般剪刀大許多,打量着這輛馬車,“誰家的親戚——”

宋暘谷便不出去,只拉起來窗帘布往外看,沒想到被人打趣“去誰家裏?眼生呢,哪裏來的?”

他先去看宋遵循神色如常,宋暘谷便神色肅穆,一言不發。

車夫看他們人多手拿鐵具,欲催着馬快走,忙打哈哈,“過路的,馬上就到了。”

恰好王乃寧抱着桑姐兒從棗樹下出來,拍了拍身上的葉子熱情招呼,“天晚了,要是不到地兒,家裏吃飯去,歇一晚上明天早上再趕路。”

說完又自報家門,走到大路中間才把桑姐兒放地上。

如此周到熱情,山東南路民風果真純樸,宋遵循對洋人越發忌憚,平日裏還不知道怎麼魚肉百姓的,才鬧出這樣大的亂子來,便讓宋暘谷出去婉謝。

宋暘谷站在車轅上肅立,怕下車行禮再爬上來不雅觀,他並沒有大哥那樣好的身手,只好站在上面了。

那麼大一點兒的人,規矩卻極好,咬字清晰而音準,官話說的極好,“多謝好意,親戚家中有要事,須連夜趕路。”

桑姐兒悶笑一聲,一邊擰着王乃寧的胳膊要他回神,“您別看了,大善人,人都走遠了,你放心給人家裏去做客,人家不一定敢落腳呢,怕你是扈三娘開的店。”

黑!

王乃寧沒有交到新朋友,照舊春風滿面,一邊掏出來工錢按照人頭派發,他是被老太太派來當監工的,“好馬,瞧見沒有,馬蹄兒蹭亮,上好的馬蹄鐵。”

他對家事農事以外的所有事情都有研究,都感興趣,笑話宋眺谷,“不大的人,像模像樣,規矩大的很,幾時給桑姐兒找個婆家,郎君要這樣的才好。”

他眼饞別人的馬,老太太不給養馬,嫌棄沒有馬他都能跑幾十里地到處浪蕩,有了馬更不着家。又嫌棄馬料費錢,不如養幾個騾子,套着能拉車,也能負重。

桑姐兒沒看見人長什麼樣子,只看見一個藍色的背影,背後一條小辮子,帽子上一顆紅荔枝帽正,浮雕鱗紋,凸點微露白色,近蒂為口,她不懂什麼是牙雕,只看那荔枝可愛巧妙。

“我不着急,幾時叔叔娶親才好,那時候自然有高頭大馬。”她沒心沒肺,王乃寧卻莫名羞澀,閉口不談自己婚事。

自有老太太做主,老太太做主,也得他先看看人才好,不然不願意!

倆人不着家,慢悠悠地晃着,路上逮鳥薅草,渾然的淘氣成一團,老太太給的錢有餘,倆人眼饞驢肉火燒兒,又去買驢肉火燒去了。

天黑不是終點,簡直是叔侄倆的保護色。

老太太拄着拐杖等到黑透,山頭離家裏三四里地,走路慢一個時辰也該回來了,對着大奶奶牢騷,“鳥都知道回家,他們不知道家裏來,不如鳥兒呢。”

“咱們吃,不等他們,喊老大來吃飯。”老太太閉口不談自己多給了錢,老人疼么兒,不給錢的話,也知道兒子早就家裏來了,沒有資本在外面溜達。

大奶奶忙去灶上忙活,家裏只有長工,細碎的夥計都是大奶奶操持的,小腳一點一點的,彎着腰把火熄了。

“我去喊老大去,你小心着點,別留了火種子。”

“唉,媽,您慢點。”大奶奶忙起來扶着她起來,“要不還是我去吧,天黑看不清路。”

“我還沒老呢。”老太太執意要去。

她走路慢,拄着拐杖看地上的落杏心疼,想着明天開始扎幾個稻草人,樹上開始結果子了,最怕鳥兒禍害。

撿起來裝在衣服大口袋裏,青杏子她也不白浪費了,醬油腌來下飯吃。

自古以來地主,沒有一個不是精打細算,雞蛋裏面算出骨頭來的,聽東廂房裏面咳嗽,她一邊喊一邊推門,“老大——”

裏面便是一陣聲響,老太太聞着煙氣,一下就變了臉,看王乃昌還歪在炕頭上,手裏一把來不及藏起來的大煙槍,只覺得天旋地轉,“老大——你——”

王乃昌撲跪過來,煙霧繚繞中好似一張青面獠牙鬼,地上幾個指甲大的青杏滾落,老太太踉蹌倒地,一隻手死死拽着王乃昌的袖子,“不如死去!”

恨啊,恨的頭腦發昏,恨當年為什麼給他染上了煙癮。

給人騙了,老大讀書下功夫,傷寒又高熱,後面退燒了又久咳內臟疼,不知道什麼病,聽說有□□,增福添壽。

沒成想,竟是毒藥,不過幾年,人就成了這樣。

滿屋子的燈光,她看不清兒子的臉,是人是鬼,到底是什麼孽啊?她好好的兒啊!

到最後一口氣,老太太都沒有咽下,王乃昌又氣又怕,跌跌撞撞往院子外面喊人,嘶啞聲劃破剛剛開始的黑夜,“來人,快來人,請郎中去——”

大奶奶小腳女人,跑又跑不快,一時之間沒主意,家裏請的長工在喂騾子,忙跑出來聽喝,“請什麼大夫?洋醫生還是老大夫?”

請哪個?

大奶奶不知道,只看着大爺,他跟個木偶人一樣坐在椅子上,眼眶深陷兩頰骨氣,帶着褪色的潮紅而不作聲,不敢看向老太太,他深恨、深悔、又深難。

跌跌撞撞衝到外面去,“不如死去,不如死去啊——”

大奶奶要追,只低聲喊着他的名字,想讓他留在這裏,“乃昌——乃昌——”

“我對不起媽,是我惹她生氣,我也對不住你,”王乃昌扭頭來對着她說話,半身月色披肩,他從未那樣看過大奶奶,“我不是個好兒子,也不是個好丈夫,更不是個好爸爸!”

兩人想起來桑姐兒,想起來小兒子元熊多病的身體,心中都是窒息的痛啊。

大奶奶再沒有心思拉他,又惦記陪着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只含着淚啜泣,看長工還等在邊上,“都請,都請。”

“大奶奶,葯錢。”

大奶奶身上是沒有錢的,慌忙去房裏取了自己的私房,一盒子全拿出來,“都拿去,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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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民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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