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安好
山東兩道百姓、尤其是魯南道百姓苦洋人久矣,他們義憤之下起事兒發難,看似突然,實際按捺許久。卻沒想到這一走,正好給了雷天生機會。
等鄰縣洋教士被刺殺消息傳來,恨者快仇者笑。雷天生更是大喜過望,當即電聯大使館,全權代理接手鄰縣教務事宜,並鼓動由大使館向朝廷威脅勒索。
聲稱若不能得到妥善安撫,便由山東東路登州的國外駐軍,即刻向青縣鄰縣兩地增兵,長驅直入魯南道。眾人嘩然,驚怒德國狼子野心昭然,屆時山東危矣!
后史載為魯南道事變,又稱“洋教士案”!
朝廷軟弱無力,速責令山東巡梁士典撫速查案件,好給洋人一個滿意的交代。懼怕之下只管刀刃對內,怕洋人果真帶兵入魯南道,連同山東東路一起侵吞,只好竭力安撫。
雷天生成為德方全權代理人,一時之間水漲船高,就連二洋鬼子田有海也雞犬升天,跟前跟後狐假虎威,在鄰縣穿梭到處抓人,又行搜刮之事。
不過一日之間,鄰縣鬧的人仰馬翻,雷天生直接對縣太爺發號施令,要錢要人,行越俎代庖之事,比被殺的那幾個洋神甫更為囂張。
田有海坐在不知道從哪裏順來的騾子上,光明正大出入教堂,參與教會事物,一臉有榮與焉。
特從王家門前過,招呼王乃寧,“二爺,可算見着你了,您不知道啊,我可是真忙,不然我昨天就來找你了,走,跟我瞧熱鬧去。”
王乃寧衣服還沒換,半身濕透,他一早兒剛練完功,打量田有海的騾子,這位的威風已經傳遍鄉野,“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站在門后高聲說話,“桑姐兒,我可跟你說了,你以後啊,要是趕着去給洋鬼子提鞋、當那下三濫的人,我就先把你的腿打斷了,不用我說,族親自然把你除名,可記得了?”
“這世道仁人義士到底多,咱們不敢做的事兒,有好漢敢去做。一些人做事留一線,誰知道哪天人家殺回來了,自然找你的后賬。”
桑姐兒晨讀,她自上學來,從來勤勉自律,每日不管風雨多艱,五點起來溫習書本,四書五經大半已學,當即肅立誦讀: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門外田有海碰了一鼻子灰,不甘心拍門,“我怎麼就這麼不受待見了,眼看着那洋鬼子勢大,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傻子都知道怎麼做。”
“您不用跟我擰巴着下臉,這有便宜不賺是傻子,現在多少人想要拍洋人馬屁的都排不上號兒呢,多虧我早前有遠見,他們啊就喜歡我這樣的。”
“二爺,不是我說您,別學文天祥岳飛那死腦筋,洋人要什麼啊,咱們給什麼,順着他們就是了,他們一高興了,手指頭縫兒裏面撒出來一點就夠我們吃用一輩子的了。就比如這宅院一樣,他們要是要啊,只管給,他們吃肉,咱們湯就夠喝了,說不定給個縣令噹噹呢。”
再比如他,原來三餐不繼的,瞧瞧現在這騾子這一身行頭,他想起來這一茬就覺得美,“等我忙完這一陣兒的啊,去林家鋪子咱們好好攢一桌兒,我做東,一定賞臉來啊。”
這單絲難成線,孤木不成林,找個靠山好混日子,田有海覺得今非昔比。
停在宋家門前,往日沒覺出來,現在騎在騾子上高人一等,也有心思仔細打量張望,院前門庭開闊,是老爺子在世鋪的,撈上來的河沙摻了細山土拌成沙漿,又加了石灰米漿,百年風雨不侵。
正美着,門一開,王乃寧剛剛卻是拿刀去了,追着田有海就衝上去揮刀,“你個沒人味的,我今天就殺個滿江紅,為民除害了我。還惦記我們家宅子,還要我去給洋人當個跟包兒,祖宗!”
田有海忙催着騾子快跑,“二爺,我的二爺,我就是說說,說說。我先走了,改天再說。”
日出東林,不過一絲一縷,在晨霧瀰漫之中若現,老鴰的叫聲在朦朧中遠去。路兩邊炊煙婀娜而起,扁擔“吱扭扭”的聲音從路上漫撒向田頭,農戶四季辛勞,晨起擔水挑肥。
田有海卻只恨騾子比馬慢,想着要是有一頭大馬多好,就像是那天晚上宋眺谷的馬一樣,後悔那晚上沒有截下來,騎在馬上要比騾子威風得多。
轉而一想自己不會騎馬,心中悻悻地算了,遠遠看見鄰縣教堂高高聳起的屋頂,又喟嘆鄰縣的傳教士手黑,不知道撈了多少油水,比青縣的教堂要大一倍多。
等見着雷天生,田有海一肚子的話傾吐而出,“哎呦,神甫,您可真是活神仙活祖宗啊,這兒這麼多的事情,全壓在你一個人的肩膀上,我都替您累的慌。”
“不過啊,”他抱着胳膊,“應了我們中國人那句老話,能者多勞,您是有大才幹的人,這一路走來,我都替您看過了。這地兒雖比青縣窮了些,但是你看人家這麼大一座教堂,那琉璃窗戶比我還高,可真氣派。”
“咱們青縣比這兒有錢,您新建一個教堂,比這個還要大,到時候我再替您多找些教徒來孝順你,您就是這兩地兒最大的神仙了。”
他咂摸了一下嘴兒,只管討好雷天生,表達自己剖心剖腹的忠誠,掏出來一個小冊子,“你們這些洋神仙啊,我都背了好幾遍了,一大早我就開始唱經,您聽聽——”
“不要為了明天憂慮,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他不識字兒,聖言會唱經的時候也只記得怎麼一句,此時拿出來剛好應景兒。
雷天生自然想擴大教眾,也更想整合教會力量為自己所用,這就是天賜良機,“很好,你說的很好,不過這些都是後事,現在要辦的,是把兇手抓到。”
鄰縣的大小拳師都商量好一樣的,早些日子就有些悄沒聲走了的,有的大戶人家族老們上千人聯合起來,揚言到山裏去避世,要抓人,一時之間無從下手。
該跑的跑了,沒跑的怕受牽連避開了,朝廷這邊的意思跟地方上的意思也不大一樣。
雷天生未免覺得束手束腳,地方上如今出嘴出腿不出力,公然袒護民眾。他不免覺得氣短,只等着鬧得再大一點兒,好借題發揮,讓本國有借口派兵進駐,到時候他自然什麼都不怕了。
現管山東巡撫梁大人也覺得為難,一方面怕加劇民怨,引起嘩變,另一方面朝廷不斷施壓,想要息事寧人,閉着眼睛亂抓一批人平息洋人的怒火,還要賠償教會的損失。
梁巡撫看着雷天生擬訂的解決方案,氣的腦仁突突疼,“這簡直是獅子大開口,白銀十萬兩也就罷了,竟然還要田骨田皮上千畝,把青縣周邊良田划給教會。”
“山東南道自來地少人多,人均耕地不過一畝兩分,這上千畝良田背後就是幾百戶人家,上千口人丁,沒有了地要他們吃什麼喝什麼?”這一位封疆大吏,是光寧二年的狀元,出身餘姚,那是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比一般人更知道耕地良田是關乎社稷安穩的大事兒。
這是老成謀國的良言,在場議定人員愁眉不展,並沒有好的解決方案,場中有人提議,“不如請宋家二爺宋遵循來看看,他見多識廣又有急智,又是州府裏面商會的副會長,家裏生意門路遍佈山東,其兄在天津頗受朝廷重用。”
“速請!”梁巡撫虱子多了不怕掉頭,“近兩年來,洋人惹是生非,得了便宜還賣乖,要這個要那個,我這個巡撫大人,倒是不做也罷。”
天天跟在後面擦屁股,舔着臉賠笑,對不起餘姚老家的祖宗牌位,不如回家賣紅薯去。
眾人坐等不散,已經議了一天一夜,在官署裏面絞盡腦汁,有傳令兵二門外通傳,“報!急報!”
梁巡撫直接往後面小花廳去,“傳!”
“報大人,魯東兩道急報,登州威州兩地拳師造反民變——”
梁巡撫驚坐而起,“怎麼反的?”
“兩地鄉團集結上萬人,昨夜子時在魯東兩道邊界虎家莊起事,打着旗子公然滅洋,入教會殺洋人及其家眷百餘人,破壞鐵路搶劫教會資產。請巡撫大人速速派兵支援鎮壓!”
說完,良久無聲,信兵不由得抬眼看向案桌,只看見梁巡撫緩緩而坐,神色舒緩,不由催促,“大人——”
“茲事體大,我先上報一下朝廷再行定奪。”梁大人對着天子拱了拱手以示尊重,然後慢悠悠地研墨起稿。
起稿后誦讀三遍,又拿到議事堂傳閱再議,“各位大人,如有異議可直言,沒有就簽字蓋章了,我再起一份奏摺,與各位聯名上書,如何?”
“大可不必了,茲事體大,大人自行擬訂即可,無需我等再行傳閱商議。”說話的人接着草稿看一眼都覺得棘手,這樣的事情還要拉着大家一起,巡撫大人可真是巡撫大人啊。
梁巡撫面不改色,“正是因為茲事體大,某不敢擅自專斷,在座諸位也是百姓父母官,當然也要說話做事兒。”
無法,眾人聯合署名,梁巡撫親自查閱之後,留中不發,仔細囑咐,“等明天再出發,八百里加急,不過,路上不必着急。”
心腹接過火彩封好的盒子,仔細琢磨,八百里加急而不必着急,今夜不發等明日再發,試探說道,“這幾日多雨,想來驛道濕滑,又逢春耕,路上“扁擔人”多,怕是要比往常慢一兩日。”
說完果真看梁巡撫面露讚許,便知道該怎麼做了,要看起來快而實際上慢。
等信兵走了,又傳宋家二爺宋遵循入,梁巡撫先拱手,“久等,一些瑣事。”
宋二爺見他客氣,心裏略安,必定是有事要找他來辦。
“聽聞你家中三子,各個人中龍鳳,”梁巡撫真是細緻入微,又平易近人沒有架子,“去歲你家長子外出學武,我記得好像是魯南道學拳的吧?”
他像是聊家常,只關心愛護孩子們,宋二爺斟酌再三,“他自己淘氣,不喜歡在家裏待着,只想出去遊歷。我想着他年歲漸大,出去磨練一下也好,便和夥伴們在魯南一代遊歷,不日就回。”
是遊歷,不是學拳,如今朝廷對拳館模稜兩可,關了又禁,禁了又開。
如此謹慎,梁巡撫心中多有讚許,從進來觀人氣度,又看他神態,認定他是可靠之人,“有個事情,要你親自跑一趟,我們都是官面上的人,實在棘手……”
等宋遵循回家已是入夜,庭中雙面雕花影壁前有雙鶴銅燈落地,入二門內庭宇軒朗,一步一鶴,熒燈百盞。
偏廳有人傳回消息,說是魯東兩道鬧了亂子,宋遵循又想起來梁巡撫的話,只一口氣給長子宋眺谷氣死,“這個逆子,家裏請的教習師傅不要,非要去鄉下找個師傅,我正好要去魯南一道,必要親自逮他回來不可。”
逆子!
家中三子,老大宋眺谷最不聽話,最跳脫,也最刺兒頭。家中家教規矩大,因此從小沒少受管,挨打挨罵最多。
老二宋映谷最懂事規矩,做事一板一眼有章法。
老小宋暘谷還沒到跟老子作對的年紀,混日裏只知道跋扈淘氣,宋母格外偏袒愛護他,有求必應。
二爺宋遵循清早便走,梁巡撫在城門辭行,又推心置腹一番,“循翁是老成思變之人,魯南局勢複雜,還望妥善解決,協調安置為上策……”
兩人竊竊私語良久,宋遵循才出城東去,車行至半日,老兒子宋暘谷才從車廂內爬出來,對着宋遵循笑的憨態可掬,“父親——”